孙翊忐忑不安地推开家门,心中很是惶恐,从经侦那里出来后,他就直接回家向老爷子认错来了。
孙文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脸色阴沉,听到门响的动静,他只是斜眼瞥了一下,眉头便微微皱起。
“爸……”
孙翊叫了一声,然后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等待着老爷子的训斥。那条沾了茶渍的白裤子,孙翊也没有换掉,是故意的,这个时候如果样子惨一点,或许还可以打动老爷子的恻隐之心,防止遭到雷霆震怒,反正丢人也是丢在自己家里,外人又看不到。
孙文杰看到自己儿子的惨样,果然一肚子火就发不出来了,重重哼了一声,抓起面前的茶杯。
“爸。”孙翊的语调就高了几分,知父莫若子,他对自己老子的脾气摸得很透,当时主动承认错误,道:“我又给你闯祸了。”
孙文杰没有说话,黑脸喝茶,心里却是恨铁不成钢,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太不争气了,学人家拍什么电影,结果拍一个臭一个;现在做生意,虽说自己从没给过什么照顾,但顶着南江第一公子的帽子,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优势,谁知生意还被他做成了这个样子。
看老爷子没有发火,孙翊的胆子就大了一点,道:“爸,我那个星星湖的项目,是个实实在在、正儿八经的项目,不是胡乱弄的。这次都是那个曾毅在暗中捣鬼,我让他给阴了。”
孙文杰就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喝道:“那上次警察抓人,也是别人在阴你?”
孙翊就不说话了,上次陈龙为什么要在平川建设抓人,他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因为自己在报纸上搞小动作“阴”曾毅而起的,但谁也没想到陈龙那个王八蛋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既然你做了初一,就别怪他人能做十五。”孙文杰狠狠训斥了一句,道:“别的我也不想听,你马上把这件事给我处理好,该清还贷款的,立刻还清;该抽身而出的,马上抽身。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有下一次。”
孙翊心里并不想放弃星星湖的项目,但想了想,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眼下老爷子正在气头上,自己顶牛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好。”孙翊很是乖巧地点了头,道:“爸,你放心,这事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孙文杰不再说话,靠在沙发上,狠狠地按下电视的遥控器,看了一会,见孙翊还站在一旁不动,便竖眉道:“还站着干什么,看看你的样子,像什么话。”
孙翊就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过关了,他讪讪解释了一句,道:“我跟他们理论的时候,把茶水给撞洒了。”
说完,孙翊轻手轻脚进了自己屋子,找了身衣服换上,透过门缝一看,发现老爷子已经不在客厅了,孙翊顿时胆气一壮,大摇大摆地出了家门。
二楼的书房此时没有开灯,孙文杰坐在黑暗之中,手中的香烟一明一暗,他看到孙翊出门了,但什么也没说,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明天的常委会该怎么办。
正如自己所料,经侦是在有足够把握的前提下,才展开了这次的行动,而且是快如闪电,根本不容自己做出任何的应对措施,经侦就把相关的证据全都给抄走了,凭着那些账目和材料,给孙翊定性一个“骗贷”,绝对是绰绰有余了,甚至连银行的人都已经招认了。
做官做到了孙文杰这个层次,讲的就是“七分政治、三分政绩”了,只要不是在关键的时候站队错误,就不可能轻易垮台了,今天这个事,丝毫动摇不了孙文杰的根基。但如果有人趁这个机会推波助澜地闹上一闹,肯定还是会打击到孙文杰的政治声誉,十几个亿的案子,并不能算是小案子。
将来孙文杰要想进一步,身上如果有了这个污点,无疑就是给了别人挑理的话柄,在跟别人竞争的时候,会相当吃亏的。
孙文杰才五十多岁,他不想自己的前途止步于此,所以在接到秘书报信的一瞬间,他就选择了向冰寒柏妥协。
政治本身无非就是妥协,不是要把所有的对手都消灭掉,而是在重重阻扰之下,如何顺利地把自己的政治理念推行下去。冰寒柏在这件事上发难,目的也不是要搞臭自己,这对他丝毫无益,他无非是要让自己把一部分利益让出来、或者是在某些人事布局上获得支持。政治就是这样,从来都不论一时之短长、一城之得失,今天你有筹码,你可以谈,明天我有筹码的时候,我也可以跟你谈。
孙文杰吸了一口烟,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椅里,这个曾毅实在太能折腾了,刚送走方南国,转眼又搭上了冰寒柏,好好的一盘棋,硬是让他给搞臭了。
悠然居里,大家今天喝得非常尽兴。
酒量小的,比如郭鹏辉,已经早就不行了,头发晕、眼发花,他知道再喝下去怕是就要当场闹出笑话,于是找个理由就打道回府了。剩下的人其实也差不多了,等郭鹏辉一走,大家也就陆续散了。到了最后,房间里就剩下了杜若和曾毅。
“曾毅,这回替你狠狠出了一口气,我这个当老大哥的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一些。”杜若举着茶杯,他是出了名的海量,此时依旧清醒无比。
曾毅给杜若的茶杯里续了些水,道:“谢谢杜大哥。你这位老大哥,值得交。”
杜若一摆手,道:“就那两个狲货,根本不够看的。你早都定好步骤了,我不过是过来跑跑龙套罢了。”
曾毅也不跟杜若说这些虚客套的话,他岔开话题,道:“最近有没有美心的消息?”
杜若就脸色一黯,伸手摸向桌上的烟盒,点着一根,摇头道:“没有,这事我帮你留意了,有什么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曾毅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而是凝滞在那里,龙美心自从回了京城之后,就没有任何的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要说曾毅不牵挂,那是不可能的。
杜若抽了一口,觉得心中烦闷,又狠狠把烟掐灭,道:“依我看,这事你得去问罗司令,他肯定知道情况。”
曾毅就摇了摇头,道:“不用问了,就算知道消息,又能如何。”
杜若重重叹了口气,说实话,他觉得很可惜,当初他到京城活动,第一次看见龙美心,就觉得这位天之骄女很是不同,气质容貌就不用提了,那自然是倾国倾城,但重要的是品行好,没有其他衙内公主身上的骄奢之气,眼里能装下人,懂得尊重人。
远的不说,就说杜若这次从南江省调入公安部,能够快速站稳脚跟、打开局面,龙美心就出了不少力,她给杜若引见了很多实力人物,要不是如此,杜若也不敢冒然搞这次的行动,要知道孙翊的背后,可是一位堂堂的正省部级高官,能量匪浅;更不可能在不惊动南江省地方的情况下,就如此顺利地拿住所有相关人员。
如果龙美心能够和曾毅走在一起,杜若绝对是从心眼里高兴,他会为曾毅祝福的,所以他还特意点过曾毅一次,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人现在竟成了“牛郎织女”。
“你也不用说这种丧气话。”杜若拍了拍曾毅的肩膀,宽慰道:“龙姑娘的心里只有你,我这双眼睛绝对不会看错。”
曾毅不想谈这个,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杜若思索了一下,道:“等把案子的相关证据和材料移交给南江省,我就可以走了。”
曾毅点点头,道:“走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去给你送行。另外有些东西,还得麻烦你替我转交给京城的方老爷子。”
“这有什么麻烦的。”杜若笑了笑,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正好去拜会一下方南国的老父亲,方南国前途远大,自己跟紧一些绝对不会错。
两人又聊了一会,今天的酒席就算是散了。
离开悠然居的时候,杜若问曾毅:“还有一件事,孙翊已经放了,可常俊龙我还扣着呢。不过,怕是也扣不了多久啊。”
“能扣多久算多久。”曾毅笑了笑,案子已经和平解决了,再扣着常俊龙也没有任何意义,到了时间限制还是得放出去,杜若这纯属就是在借机收拾常俊龙,谁让常俊龙的老子,不是南江省的省长呢。
“行,那我就知道了。”杜若哈哈一笑,道:“我看就给这位常少爷安排个好住处吧,让他美美地享受一番,也别枉来这一遭嘛。”
曾毅就知道常俊龙要倒霉了,警察办案,不一定全都是暴力,有些不动手不动脚的手段,却让你更是痛苦。曾毅以前挨过纪委的整,深知其中三味。但曾毅是绝不会给常俊龙任何的同情,没有亲手去收拾他,已经算是曾毅的极大克制了。
第二天早上,曾毅去医院看望胡开文。
胡开文在一夜之间,就沧桑了很多,这次的打击对他实在太大了,上一秒,自己还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分割别人的果实;而下一秒,那个被发配到国外的人,就变成了自己。这种巨大的落差,让胡开文接受不了。
官场就是如此现实。前天,市里的一众领导还在讨论如何处理曾毅,才能取得省长的支持;而昨天,市里就在研究如何处理胡开文,才能消除省委书记的误会;怕是就在今天的此时,市里又在研究如何提拔曾毅,才能进一步取得省委书记的谅解吧。
“曾毅同志,谢谢你能来看我。”
胡开文从床上坐起来,曾毅今天能来看他,不管是出于作秀的目的,还是真心,他都挺感动的。得知自己被派国外,以前那些在自己面前拼命表忠心的人,反而一个都没出现。
曾毅把果篮放在胡开文的床头,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道:“胡市长你安心养病,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就只管开口。咱们高新园区可一日都离不开你。”
胡开文摇了摇头,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高新园区那边的工作又耽误不得,所以经过深思熟虑,我打算向市里提出辞职,今后曾毅同志身上的担子,怕是就要更重了。”
“胡市长,你千万不要多想。”曾毅看着胡开文,道:“我是个小年轻,办事不稳当,很多时候还需要有你这么一位经验丰富、稳重老成的领导来压阵提点呢。自从咱们两个搭班子以来,我在胡市长的身上学到了不少的东西,高新园区这艘大船也在胡市长的有力掌控之下,朝着好的方向扬帆猛进。这个时候胡市长要是放弃高新园区,那就是对我这种年轻干部的不负责,更是对咱们高新园区的不负责。”
胡开文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个决定,曾毅一定会欣喜不已,但没料到曾毅会极力反对,甚至连“对高新园区不负责”这么重的话都讲了出来。
一时胡开文有些弄不清楚曾毅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就试探道:“我这是有心无力,身体不允许啊。”
曾毅就道:“不管胡市长是怎么考虑的,在这里我表个态,胡市长如果真要请辞,那我就代表管委会的所有班子成员,去向廖书记请愿挽留。”
胡开文很吃惊,就自己昨天做的那件事,换了谁都不可能再容得下自己了,曾毅这到底是图了什么啊。
曾毅看胡开文有所意动,就语重心长地道:“胡市长,大家都说‘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咱们管委会的全体同志,都希望能在你这位老领导的带领下,同心同德,把高新园区建设得更加美好,不负人民群众的期望。”
胡开文就知道曾毅不是在说假,而是真心挽留自己。姜是老的辣,那指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但酒是陈的香,却是在说大家一起工作这么久的感情了。一般的挽留,是不可能谈到感情的,曾毅能这么讲,就说明他这个人是念旧的,心胸也是宽阔的,不会因为一次的不愉快,就把过去的美好抹杀。
这让胡开文很是惭愧,自己这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政客,到头来甚至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单是人家的这份气魄和格局,也难怪人家的官越做越大,路越走越宽。
“曾毅同志,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胡开文有些小激动,道:“我也非常能继续跟大家共事,但你也知道,我这身体……能不能继续为高新园区贡献力量,这得医院的保健医生说了算。”
曾毅知道胡开文这是有些担心,他怕就算自己不辞职,市里也要把自己打入冷宫。曾毅就笑着伸出一只手,道:“哪里用得着保健医生,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看胡市长正是年富力强,身体没有任何的问题。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给你把把脉?”
胡开文一听这话,哪能不明白意思,曾毅这是替自己包揽了做市里工作的事,他顿时精神一振,刚才还觉得自己是真病了,现在却感觉龙精虎猛,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就算有病,也在这一瞬间好了个七七八八。
“曾毅你的医术,我是最放心的了。”胡开文很痛快地把胳膊一伸,道:“那就辛苦你了?”
曾毅笑呵呵地给胡开文搭了个脉,然后细细诊了起来。他今天挽留胡开文,可以说是既有个人的考虑,也有全盘的考虑。
曾毅到白阳短短几个月,就把之前的管委会主任诸葛谋给赶走了,这才只过了半年,如果再把胡开文也赶走的话,那别人会怎么看曾毅?别的不说,一个“难跟上级相处,不注意团结”的标签肯定是在所难免了。相信不管哪一位领导,如果有这么一个下属,怕是都要寝食难安了吧。
再一个,曾毅也仔细分析过,除了昨天的事情之外,自己跟胡开文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胡开文这位领导,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之前这段时间的合作也算是相安无事,我做我的星星湖,你管你的管委会,大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昨天的那个事情,曾毅也能理解胡开文的心情。作为明面上高新园区的一把手,胡开文却形如傀儡,迟迟无法在高新园区树立自己的权威,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高兴的,就是冰寒柏,不也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掌控全局吗?胡开文能够忍让自己到今天,也算是很了不得了。
不就是有点贪念把柄吗?
话说回来,体制之内,又有哪个不是贪权恋位的。赶走胡开文,再来一个,未必就会比胡开文强上一分半分。
何况胡开文也有优点,他是个务实的人,不会搞那些花花活,在星星湖的项目上,胡开文就狠狠扎了下去,跑前跑去,协调解决,没有胡开文的亲力亲为,星星湖项目也不可能进展神速;胡开文也没有那么多阴损的招数,至少不会像诸葛谋,自己做事不行,但给别人下个绊子、拖个后腿,却是一把好手。
跟胡开文搭班子共事,至少不用时刻提防着中什么陷阱。
南江省的常委会议室中,此时烟气缭绕。之前一直处于低调、没有插手任何人事安排的省委书记冰寒柏,却一连提出了多项重要的人事任命。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孙文杰也是一反常态,第一个就站出来支持了冰寒柏的提议,一二手的意见完全一致,这些任命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阻力,就全部获得了通过。
在座的所有常委,无不心中暗惊,今天大家都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新省委书记的巨大威力,几乎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就一举拿到了主导权。伴随着这些人事安排的通过,也就是正式对外宣告,南江省进入了由冰寒柏主导的时期。
孙文杰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心中究竟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