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在酒肆吃罢晚饭,褚遂良急匆匆去找几名学友聚会去了,褚亮则拎着一只竹笼食盒,食盒里装着多余的饭菜,褚亮很节俭,花了三吊钱吃了一顿饭,剩下了饭菜当然要打包带走。
他慢慢悠悠走到了南城门前,老远便看见南城门左边的一根木杆上果然挑着几十个木笼,木笼里放着人头,男女老幼都有,墙上贴着大幅的告示,告示并不是新贴,大概已有十天左右,内容就和伙计说的一样,离石郡骆氏,私铸官钱,以劣充好,按大隋律抄斩全家凡五十二口,以儆世人。
褚亮点了点头,柔以济贫济弱,扶助孤老,严以雷厉风行,杀一儆百,果然是刚柔相济,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一味宽柔,只会使民心浮躁,官无威严;一味严厉,则会使民怨沸腾,官民对立,北隋朝廷这一点做得很好。
这时,褚亮发现城门右面有一只黑色的大铁箱子,旁边还站着两名士兵,他有些好奇,便快步走了过去,走到铁箱子前这才发现是一个大信箱,开面开口可以投书,箱子正面写着‘御史台匦’,他有些不理解,想问两名士兵,可两名士兵却像泥塑一样,根本不理睬他。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是御史台搜集民情的箱子,其实就是告官箱。”
褚亮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官员,看他的鱼牌也就八品左右,估计是负责这个‘御史台匦’的官员。
褚亮放下食盒,拱拱手笑问道:“请问……这可是民众伸冤告官之处?”
官员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含蓄得说道:“其实也不止是民众伸冤告官,官员也可以互相告……”
褚亮恍然大悟,民可告官,官也可告官,其实民告官不可怕,可怕的是官告官,一般都会证据确凿,内容详实,一告一个准,而且又不会撕破脸皮,这倒是个治吏的狠办法,至于御史台弹不弹劾,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明白了,多谢!”
褚亮点了点头,转身向归隋馆而去,他走上台阶,一名官员迎了出来,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问:“这位先生可是隋朝旧官?”
褚亮苦笑一声道:“我做过陈朝的官,做过隋朝的官,还做过西秦的官,现在我想再做北隋的官,不知你们是否需要我这种四朝元老?”
……
万众瞩目的北隋科举终于在士子们的一片欢呼声中结束了,接下来几天时间里,士子们则在太原城附近游山玩水,或喝酒聚会畅谈天下事,或以文会友,写诗斗酸,年轻的或年老的士子们都在尽情享受这一生中也难得一遇的科举节。
而在国子学封闭的阅卷大堂内,由一百多名从裴学、王学以及国子学调来的博士们正紧张地批阅堆积如山的考卷。
主考官是李纲,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虽然依旧固执地不肯担任北隋的职官,但他却没有拒绝杨元庆请他担任主考官的建议,他很乐意选拔人才,教育后辈。
主考官的职责并不是参与评卷,而是在于保证评卷公平,并在最后审定二百名录取者的资格,不能容许鱼目混珠和徇私舞弊之事出现,另外,一些有争议的文章也是由主考官一锤定音。
两万余份考卷分为三级筛选,先是集中考评策论,策论过关者才能进入下一轮,下一轮是诗,看格式、韵律、诗意境界,三者皆上佳者则可进入第三轮,通过贴经最后选出三千名初步合格者,再从三千人中综合选择最佳的一百七十人。
只有一百七十人是通过考试来公平录取,还有三十个名额是需要由杨元庆来决定,他根据需要将这三十个名额分配给各大名门世家。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尽管士子们打出了‘不要门阀,要公平’的口号,甚至很多名门世家子弟也一样参加这种诉求公平的游行,但杨元庆还是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将来盛世天下或许可以做到真正的公平,但乱世中他做不到,他需要通过科举的方式将河北各大名门世家拉拢到他身边来,这对于将来占领河北后迅速稳定政局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甚至在他发动河北战役时就会凸显作用。
李纲也理解杨元庆的苦衷,他默默接受了这种安排,其实他心里明白,杨元庆只拿走一成半的名额,这已经是对他们的巨大让步了。
“李主考,这张试卷的糊名条脱落了。”
一名阅卷博士站起身,高高举起一份试卷,询问李纲,“怎么处理这份试卷?”
所谓‘糊名’,就是在考试之前填完姓名、籍贯和考牒号码后,必须用一根长长纸条将名字、籍贯及考牒号糊上,不能被看出来,如果故意糊歪或者不糊,考卷则当场作废,这是一条极为严格的规定,但也会有意外情况发生,比如眼前,糊名条居然掉了。
“拿过来给我看!”
阅卷博士连忙将一份试卷递给了李纲,李纲迅速瞥了一眼名字,王绩,太原人,他又看了一眼他写的诗: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诗写得很不错,贴经也是全对,策论被评为上上,如果按照这样的评分,这个王绩应该进入前十了,但他的糊名条为什么会脱离,偏偏他又是太原王氏族人。
如果严格按照规定,糊名条无故脱落,而且又是相关联的考生,那么这份试卷就要作废,李纲沉吟良久,他用一根纸条将名字和籍贯重新覆盖,提起笔亲自评审这份试卷。
……
三天评卷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这天上午,李纲带着一个已密封好的皮包来到了紫微阁,走进议事堂,杨元庆和五名相国都已在等候他多时了。
“抱歉!稍微晚了一点。”李纲走进房间,对众人歉然道。
“李先生这几天辛苦了。”
杨元庆笑了笑道:“我们已期待多时,不知状首会花落谁家?”
按照隋帝杨广的规定,士子参加省试须到礼部投状,所以第一名被称为状首或者状元,杨元庆虽然得到了三十个名额,但众人都一致要求,这三十人不能进入一甲,只能进二甲。
一甲是前二十名,称为进士,而二甲是后一百七十名,称为从进士。
李纲打开皮包,皮包内是一本厚厚的名册,下面则是一叠试卷,是前十名的试卷,前十名的正式排序需要紫微阁相国们来决定。
裴矩一眼看见排在第二名之人正是裴家子弟裴青松,他心中突地跳了一下,第三名是王绩,这个人他知道,是王绪的族弟,在河东颇有名气,而第一名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人物,褚遂良,姓褚,这应该是阳翟人,他倒知有一个褚亮,和虞世南齐名的南朝大文士。
李纲对众人解释道:“这个褚遂良策论、作诗和贴经都是上佳,尤其他的书法写得极好,颇有大家风范,我自愧不如,所有评卷博士都一致推举他为头名。”
众人接过他的试卷细看,字写得果然好,明净媚好,然而却又沉著飞动,虽然还稍稍欠一点火候,那可能是和他年纪有关,假以时日,必然是一代书法大家。
杨元庆仔细看了一遍录取名册,他安排的三十个人都在其中,沈柏之子沈湛列三十四名,他便对众人笑问道:“怎么样,就按照这个名单发榜吗?”
王绪咬了一下嘴唇,他对裴青松在族弟王绩之上有点不满意,但碍着裴矩的面子他又不好说什么,王绩的策论中错了一个字,而裴青松是全对,但他贴经中有一句涂改,这也是不太完美。
裴矩明白他的心意,便对众人笑道:“要不然把裴青松调到第三名吧!毕竟王绩是名满晋中的大文士,他在前面更让人服气。”
王绪没有吭声,他其实是默认了裴矩的建议,杨元庆想了想,又问李纲,“先生以为如何?”
李纲笑道:“两人差不多,我没有意见。”
杨元庆点点头,“那稍微调整一下,王绩为第二名,裴青松列第三。”
……
中午时分,两万余名士子从四面八方赶到了北城旁的校场内,将校场围堵得水泄不通,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
虽然会有专门官员去各个客栈给士子们报喜,但那比发榜要晚至少一个时辰,所以士子们都急不可耐地涌到了校场内看榜。
金榜已经贴出来了,贴在三十块大木牌上,下面有士兵保护,除了考中的二百名士子外,还两千名被国子学录取的名单。
这就给很多人一个安慰,虽然考不上进士,但至少能进国子学读书,将来也会有入仕途机会。
有官员在高声大喊:“各位士子请回去,会有官员上门报喜,榜单会保留十天,明后天再来看榜也可以!”
他喊得声嘶力竭,但没有人听他的劝告,榜单下挤满了无数人头在查看名单,不时传来惊喜的大喊。
或许是第一次科举的缘故,发榜官员也有没有考虑周全之处,士子们不会看一遍就走,他们一遍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还会找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这样一来,后面人就看不到榜单了,急得大喊大叫。
褚遂良来晚了一步,前面已经挤了密密麻麻上千人,半天不见一人离开,他心中大急,这要看榜看到什么时候去?
就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余杭褚遂良,他急忙举手大喊:“我在这里!”
校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前面数千双眼睛一齐向他望来,看得他心中发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他干笑一声问周围人道。
一名士子盯着他,缓缓地、一字一句道:“余杭褚遂良,就是这次科举的头名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