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夕其实没去找小葵。
她不知道如何在民宿面对沈素卿和张秀英,更不知道见了小葵她能做什么。
她原来如此渺小,渺小到她根本没有办法为这个世上的不公平做出点什么。
她帮不了沈素卿,也帮不了那个叫小葵的孩子。
海风吹乱她的头发,这个时候,她突然很想给陈酌颂发个消息,可是看着对话框,她忽然后背生起一身冷汗。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依赖如此可怕,她和陈酌颂再次相遇不过短短时日。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她从未在悲伤无助的时候想起过陈酌颂,因为心里清楚的知道他们此生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
可此时此刻,她真想问问陈酌颂,她该怎么办。
直到夜幕笼罩,海水涨潮,周围的游客逐渐减少,姜怀夕才缓缓往回走,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宋聆秋所在的社区医院了。
姜怀夕愣了一会儿才走进去,站在宋聆秋的病房门口,忽然就又放弃了,她转身刚要离开,碰上刚买水回来的黎烟青。
看她的样子,黎烟青也是怔了怔,而后他笑了笑,语气温和:“正好,这水够两个人喝的,聆秋刚才还念叨你呢,进去看看她?”
话到此处,姜怀夕嗯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水,推门进去了。
病房的门轻轻关上的时候,黎烟青轻声叹了口气,转身又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
姜怀夕进门的动静响起的时候,宋聆秋也正好抬头,两人目光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钟。
然后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你都知道了?”
话音相撞的时候,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沈素卿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姜怀夕走过去:“她有时候脾气很差,说话专挑着人的心窝子戳,但她真的挺好的,她给了我很多希望,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要活下去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是沈素卿,她无数次的给我活下去的希望。”
“你没有完整说过你的故事,只告诉了我一些片段。”
宋聆秋拍了拍床:“姜怀夕,你要不要跟我讲一讲?”
姜怀夕自嘲一笑:“总结起来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和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生下我却不养我,那个男人的父母嫌弃我是个女孩不要我,我和外公相依为命,但他死了,在我们即将奔向新生活的时候他死了,我跟你说过的,你忘了吧。”
“不是忘了。”宋聆秋说:“我只是觉得,还有很多话,你或许想跟别人聊一聊。”
“本来想聊,忽然就累了,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姜怀夕扯了扯唇角:“前两天我来做清理的那户人家,那个小丫头才八岁,她就像曾经的我。”
“那你说说那个小姑娘吧。”宋聆秋说:“我想听听。”
两个人仿佛都不愿意提及沈素卿要死了这件事,所以她们平静地用一个小姑娘开启了话题。
姜怀夕将小葵的故事摊开在宋聆秋跟前的时候,张秀英正骑着一辆电动车,她载着沈素卿,一路开过海岛的马路。
海风退去白天的湿热,清凉扫过她们的头发和身体,沈素卿从后环抱着张秀英,下巴磕在她肩膀上,手还作怪地捏着张秀英肚腩的软肉:“张秀英,你身上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呢。”
张秀英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胡说八道,哪有人的味道几十年不变的,以前是胰子味,现在给你哪来的胰子。”
“我说一样就一样。”沈素卿脑袋蹭了蹭:“你怎么想着带我出来兜风啊?”
“想带你出来。”张秀英说着:“素卿,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有啊。”沈素卿说:“可多了。”
“你说,我听听。”
“嗯……”
沈素卿说一句就捏一捏张秀英的肚腩:“想看你跟康志强离婚啊,解开你和聆秋的误会啊,让我们张秀英过上好日子啊,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这么些吧,张秀英过的好就行了,如果能行的话,再撮合撮合你和程勋书啊……”
张秀英死忍着自己的眼泪:“张口闭口都是我,这么在意我,你还好意思几十年不见我!”
“我跟你道歉。”沈素卿又去捏她的耳垂:“我们秀英是有福的耳朵呢。”
“胡说八道的福气。”
张秀英哼了一声:“怎么都是我,素卿,你呢,你对自己就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啊……”
沈素卿声音清缓温柔:“没有呀,我这辈子,父母疼爱,生活富足,有知己至交,看遍了想看的风景,见遍了想见的人,同情过别人,也帮助过别人,没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我这辈子没白来人间一趟,秀英,我过了很好的一生呢。”
才不是这样呢。
张秀英心想,她失去了挚友,失去了享受爱情的能力,她飘零在外这么多年,一定过的很痛苦,她一定用了很长的时间来修复自己,要不然,她的素卿是不可能不来找她的。
“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沈素卿手指轻梳她的头发:“跟康志强离婚?还是什么?”
“康志强没那么重要。”
张秀英无声地叹了口气,热泪盈眶而下,哽在心口的难过一压再压,她才透出几分笑意说:“我呀,我就想沈素卿能多陪我几天。”
沈素卿叹了口气,她再次抱住张秀英:“我要是办不到怎么办呢?”
“那我就打死你。”
张秀英用威胁的语气恶狠狠地说:“揪你的头发,掐你的软肉,踢你的屁股,让玉英半夜三更来找你,叫她缠着你折磨你,看你敢不敢下去。”
“张秀英,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么恶毒地对我!”
沈素卿哭笑不得:“你也忒没良心了吧你,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良心的呀你!”
“你才没良心。”张秀英骂她:“沈素卿,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良心的人了。”
“我才不是。”
沈素卿才不承认:“沈素卿是世上最有良心的老太太。”
车子环了小岛一周,重新回到民宿。
沈素卿畅快的很,她拉着张秀英:“秀英,我想跟你说好多话,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我想到好多那时候的事情呢。”
张秀英顺着她:“那你先去洗澡,我马上过来找你。”
沈素卿得寸进尺:“要是有点小酒什么的就更好了……”
张秀英瞪了她一眼:“你这小资情调可真磨人,真是烦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人还是往厨房去了。
沈素卿看她这样,笑着上楼了。
张秀英到厨房的时候,凌白也在,看到张秀英他有点慌乱,着急忙慌地藏了藏手上的药盒。
“素卿想喝点小酒。”
张秀英找好看的杯子:“她这个人可讲究了,年轻的时候就讲究,讲究了一辈子,怪不得大小姐出身,是吧?”
凌白赔着笑应和着。
“我知道喝酒应该对她的身体不好,但她想喝,没办法,就顺着她,是不是?”
张秀英找了两个漂亮的杯子出来:“喝一点点,我只让她喝一点点,这样她睡觉也舒服点,凌白,她每天是不是要吃很多药?”
凌白震惊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您……您知道了?”
“小怀夕跟我说了。”
张秀英语气平静,但眼眶却已经湿了:“她一定很担心吧,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开口,也是我傻,这些日子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她肯定都没有睡好过,可这种事……”
“她怕您难过。”
凌白重新把药盒拿了上来:“也怕告诉的早了,您待她就不一样了,这些年……这些年她也吃了很多苦,跟您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见过她最高兴的时候了。”
“活该她不早点来找我。”张秀英说完又说:“也是我的错,我也没找她,我们打平了。”
凌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把药给我吧。”
张秀英又说:“我心里有数,就给她喝两口酒,等时间到了,我就给她吃药,吃安眠药她是不是能睡得好一些?”
凌白忍着心里的难受:“是,现在只有安眠药能让她睡得好一点。”
凌白清楚的看到,张秀英接过药盒的手是微微颤抖的。
离开厨房之前,张秀英又问:“你们提前离开甘孜,是因为她的身体受不住了吗?”
凌白想了想才告诉她:“是有这个原因,沈女士的身体去甘孜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她坚持要去,我只能跟上去,原本打算是去医院缓两天的,但她临时改变主意要去找程老先生。”
“勋书?程勋书?”
张秀英问完,想起她的确说过自己去找程勋书的事情。
“对。”
凌白缓了一口气:“从程老先生那里离开的时候,她说自己很想您,一定要来找您,您知道的,沈女士的脾气,我们都是拗不过的。”
“她的身体再这么折腾下去……”
“最长三个月。”
凌白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秀英女士,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三个月……”张秀英口中喃喃,转身出了厨房。
看着她有点佝偻的背影,凌白再次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