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锣鼓声喧天,自从义军肃整土地开始,就天天街上热热闹闹的。
林黛玉在为自己的新作《罗刹女》积累素材,于是听了林若山、陈与道的建议,尽量用白话写日记。
正坐在窗前,听着门外喧天的锣鼓,摊开札记,一笔一划写道:
“十月,秋。入严家寨。严家富贵,甚于王侯。”
那天,攻破了严家寨后,推倒了厚厚的墙围子,寿玉楼灭了火,然后委托义军的一些参谋,和商会中善于计算的,一起去清点?。剩下的人,则把寨子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管起来,绑出来在寨前的空地。
之前经过内应的消息,义军早就知道寨子里,严家主院大大小小前后大约有千余人。
严家的小姐、公子、老爷、夫人,甚至算上一些有头脸的妾,也不过几十个主子,除却百来专门贴身的女仆、小厮。二百多家丁,剩下的五百人,都是专门围着这几十个主子过活,专以伺候他们为生的低等差役。
严家的寨子里,严家就是土皇帝。
不稍时,连严家深闺里的小姐们也被押着出来了,跪在地上。严老爷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生得娇嫩非常,花一样的人儿,柳一样的身段,肌肤吹弹可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
可是义军却还是把她绑起来了。小姐便露出了一副简直要崩溃的神情。似乎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战战兢兢地垂泪。当真“我见犹怜”。
林黛玉当时站在叔叔身后,对这位小姐的形容感到熟悉和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大观园里的姐妹一样。不由得心里生了一点怜悯。
过了不知道多久,清点严家资产的人回来了。战士们和民夫,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一叠叠的地契等,禀告说,这寨子共有院落二十四处,建筑面积约四万平方米,各种楼房和窑室达五百余间。
现场清点登记人数的,却皱眉道:“先生,人数不对。严家名册上说是一千一百人,这里只有一千五十人,还少了五十个。”
寿玉楼便叫人横着刀问严家老爷:“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老爷见墙院高深的寨子竟然破了,早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吭哧不出。
严家的夫人小姐们,养在深闺内宅,只知道享受,更不管这些事,对于庄园里的大部分底层的人,一个字不知道。严家的少爷们,整天吃喝嫖赌,最多不过是收租,也记不住所有寨子里的人脸。
寿玉楼便懒得再问,再叫人去搜一遍。
正当此时,一个小战士刚好从严家的庄园里回来,回道:“先生,我们找到了几个人。只是……”
他挠挠脸,脸上是压抑为难的神色:“得请姐妹们前去……”又耳语几句。
这种现场也一定会来女兵。寿先生告诉商会之人,之前,不止一次,义军疏忽了男女之别,叫男兵看守地主的女眷。
孰料这些土豪的女眷里竟然有暴起自尽的,一头撞死了。只为一个‘叫陌生男人’碰了,便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所以此后,义军这样的行动,就一定得带上女兵,以防不测。
寿玉楼叫了几个年龄不小的女兵前去,面露难色,望向戴帷帽的林黛玉:“听说潇湘先生懂云南土话,又是识文断字的,可否帮在下一忙?”
林黛玉居住云南这段时间,学过云南土话。她博闻强记,不过半年,好几个地方的土话已经相当熟练了。又心知在场的联军中,只有自己一个识文断字的女性,何况寿玉楼叫上自己,不正是为了此刻吗?
便微微一笑,道:“小女在所不辞。”领了登记人口的册子,跟着义军的女战士去了。
领路的战士带着黛玉她们一路过去。只见这严家主子们的住处,除去烧毁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三层、两层的大房子,主楼附带的园子,则是小姐公子哥日常玩耍的地方。一派富丽堂皇,红墙彩壁,灯盏高悬。
林黛玉出身清贵门第,三代列侯,也不得不承认,这流水曲殇的,实在别出匠心?。
到了外围,贴身女仆、小厮们歇脚的地方,就变成了青瓦白墙的小屋子?。再往外面,也就是马棚、牛圈,再外面,却天地骤然一变。就是寨子里的大部分地方,就都只是破烂的小土屋和田地。
林黛玉提笔在日记里写道:“在寨子的大部分地方,严家寨子里的佃户,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找不出一个穿了一件像样衣服的人,找不出一个不打赤脚的妇女。”
等穿过几道园子,到了外围的一处马棚,战士停住脚,说到了。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却站在外边不进去了。
马棚里几天没人料理,臭气熏熏,苍蝇乱飞,稻草乱堆。
林黛玉一进去,先是吓了一跳,又吃了一惊:难怪小战士这样为难。
原来马棚里除了马匹,另一角落的昏暗的稻草堆里,还挤着几个骨骼嶙峋,浑身血痕的老少女人。她们身上的油垢得有一指厚,浑身肮脏,蓬头散发,赤/身裸/体。黛玉原以为这是什么怪物,等走进去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女人。
其中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下半身血淋林的,身下垫着几块疑似是破布的东西,正在不断吟哦,似乎在生产。
她是未婚女子,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呆住了。
她身后的女兵里,一个个头比黛玉高一个头的大姐,怒骂一声什么土语,便撸袖子上前,叫姐妹们借下外衫,去给那几个女人穿上,又招呼寻找干净的布匹,去给孕妇垫着。
林黛玉见这种场面,比呆头鹅还呆。眼看跟前一团乱,却只能帮倒忙。鼻尖直冒汗,半晌,才想起手忙脚乱解下最外边一层的罗裙:“大姐,我之前远避在山下,没有参加攻打,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
女兵们不客气。接过罗裙垫起来,便教她去招呼外面的义军战士,找担架来,再找热水、干净的剪刀、毛巾等来。
等把女人小心地抬到外面的空地上,几个女兵用衣服围起一个简单的帐子,里面不断地传出痛苦的大叫声。
林黛玉手脚冰凉,晕了一会神,才定定心,问那几个已经披上了衣服的女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女人神情呆滞,被从马棚里领出来的时候怯怯的。好半晌,看黛玉和女兵们没有举手要打的意思,喉咙里才飘出几句零碎的声音,黛玉仔细一听,艰难地分辨出她们在说:“菩萨娘娘保佑。”
写到这里,林黛玉一叹,她真不想回忆接下去的事情。便放下笔,走到门口去听门外义军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音。
但马上就要开始土地登记了,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她得抓紧一切时间,必须趁早把这份老早的日记补完,否则就又拖延到明天了。
她提提神,写下去了:
“领头的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满头白发,苍老的简直站不住,但神智也最清楚,叫做阿香,能够口齿清楚地说几句话。
她望着我,似乎把我看作和自己的女主人是一类的存在,充满畏惧地,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们几个,都是一家的母女姊妹。祖上欠了严家的债,就被卖进来了。是严家世代的仆奴,负责一些照顾畜生的杂活。
我问她,你怎么会住在马棚里?
阿香却一脸迷惘。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她为什么不明白?
因为从阿香的母亲小时候开始,到阿香,到她的女儿,到她的外孙女,四代都没有住过房子?。她们在哪里干活,就在哪里睡下。马棚、牛圈、檐下、走廊,就是她们的住处。
不管刮风下雨落雪、生老病死,都是如此。只是不拿往主人家来去的地方多待,小姐夫人嫌恶她们肮脏,会叫人惩罚驱赶她们。
阿香的母亲在牛圈里生了她,不久就死了。
阿香三岁代替她母亲给严家干活,十四岁在马棚里生下了女儿。
她的女儿又在猪圈里生下了外孙女。
现在,外孙女生产了。
林黛玉想到阿香说的这些话,笔抖了一下,簿子顿时划了一条墨痕。她撕掉这一张,重新写:
“我问她们,你们的夫婿何在?
阿香说,没有丈夫。到了她们可以生孩子的时节,严家会不定期地牵另一些和她们一样穷的男人配种。
怀孕了,那些男人就又回去干活了。
说着,阿香没牙的嘴巴咧开,竟然笑了一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会给她送一朵地里摘的小花。
那是皱纹遍布的脸上,至此唯一的温情。
看到她的这个笑容,我心里原来十分地痛苦愤懑,那些士绅,礼教的大丈夫,自己三纲五常的,如阿香他们,却是这样畜生一样过活!难道,不是只有牲畜,才讲究配种吗?随意地拆散,随意的匹配!可是,看阿香这样的温情,我心想,算了,算了,如果阿香愿意,可以请寿先生寻觅那些男人,为夫妻,老来伴,也不迟。
我问道:‘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阿香想了想,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指了指土地。”
……
那天,寿玉楼见她们带回来几个形容褴褛,满面风霜的女人,听林黛玉声音低沉,眼圈发红地说:“我记好了。这几个没有姓,是严家的世代杂奴。”
这几个女人来得晚,被安排在女眷的前面,刚好和几个小姐附近。
义军不在意俘虏的身份差别,因此没有在意。
小姐们却无法忍受,惊叫起来,躲避这几个女人。
这几个女人映衬得小姐们益发容貌光彩耀人,楚楚可怜。林黛玉一向多情的心肠,此刻却无端硬的如铁石一般。别过头,再也不看小姐们娇弱的面容了。
剩下的四十六人,陆陆续续地找到了。
十人是在富丽堂皇的楼下的地牢里找到的,是寨里因为生病,欠了严家租子的佃农。尸体已经在水牢里泡涨了。
还有一个丫鬟,严家的下人供出来,说昨天因为刚刚遭了老爷的打,上吊了。
另有几个躲在仓库里的严家的奴仆。寻找过程中,倒是有意外之喜,发现了严家地下的暗库。与严家外围的那些农户瘦弱的排骨身躯不一样,里面粮食堆满仓,甚至不少都发霉了。
不过,剩下的三十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严家的老爷说,寨子里的这么穷鬼,谁知道怎么样了。欠债了被拖去喂狗,或者躺在自己家里饿死了,都是有的。
林黛玉全程沉默,这才说话,几乎是咬着牙的:“不用找了。”
寿玉楼等人吃惊地看着她。
她闭上眼,往地下一指。
义军中人大多出身贫苦,又常年军旅生涯和这些地主“打交道”,一看她这动作,顿时了然?。蓝绸派的一些老练的商人也明白了。只有商会里头一次参与义军行动的,一些出身小商人的年轻人摸不着头脑。
等从地下挖出了二、三十具白骨,顿时一片哗然?。林黛玉更是闭着眼睛,白着脸不敢看。
等清查过这些白骨的数量,基本上人数齐了。
义军的战士这才告诉他们商会的盟友,这是很多大财主、地主的保留项目——活埋。宗族、乡村里胆敢带头反抗他们的人,很多就被挖坑活埋,活活憋死。死前双眼突出,都是血丝,脸色发紫,这最是痛苦的死法之一。
年轻的蓝绸子们目瞪口呆。
“金满仓,银满仓,但看是枯骨堆满仓。”
林黛玉的日记写到这里,终于补完了,她怅然地以这一句作为结尾。
窗外,新来的义军中的登记官,已经牵着马在门口等候了。黎青青戴着蓝绸子,挺直地坐在枣红大马上,兴冲冲地对她招手。
她想起今天所要去面对的场面,略有忐忑。终于合上日记,长出一口气。
无论是金满仓,还是银满仓,终究要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抚摸着手边另一本《歌仙》的封皮,她神思不属。
只是,自己只会写诗作文,至多算账。今天的活计,能做得好吗?
如果辜负了寿先生好意,耽误了土地整肃,可叫她怎么办?
何况,她还要替一个人,把这一切看回来。
她一时思前想后,一时却怔怔的。原来不自觉走到了马前。义军的登记官对她一笑,这是个温美秀丽的青年,年纪轻轻,温文尔雅:“林姑娘,义军这里做土地登记等公务的,都要配马。概因地方略远,是在郊外,还需要奔波,你能吗?”
“这……”林黛玉愣了一愣,她出身大家闺秀,又是书香门第,也就是跟着林若山这几年学了一点马术。只是,实在说不上精通。
那登记官却不等她回答,又把一把黑色的配枪放到她手上,那冰冷的温度烫得她手一抖,惊愕地望向登记官,失手把枪给跌了。
这青年意味深长地笑道“林姑娘,义军这里做土地登记等公务的,都是要配枪的。你会使枪吗?”
林黛玉蹙眉望他,已然听出了刁难之意。便默然地俯身从地上把枪捡起来,拿在手里观察。
“嗨,姐姐,别理他,上马罢!”黎青青把脸儿冷下来:“戚丽容!你做什么刁难林姐姐?义军正缺登记土地的人,识文断字又可靠的人可不好找。林姐姐这样的人,又博闻强记,不比那些出身土豪,整日里念着圣贤经的腐儒可靠得多?登记土地,只要一把笔杆子就好,这马啊枪啊的,林姐姐一个文人,你这不是为难她吗?不是说好了吗?我送她去,负责林姐姐的安全。”
戚丽容却笑道:“黎统领,你另有任务,总不能镇日守着林姑娘吧?又不会马,又不会枪,这登记的工作可做不好。”
黎青青和林黛玉的脸色都一变。黎青青道:“你给把我话讲清楚。这活到底有多险恶?不是说地主都被清剿干净了吗?”
青年颀长的秀眉一挑:“土地是命根子?。怎么样,都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负隅顽抗。”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林黛玉,道:“我原就不同意寿先生的意见,他竟然请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负责严家那一块的土地登记工作。恐怕是缺人缺得昏了头。”
黎青青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对林黛玉说:“姐姐,这样险恶的工作,林叔叔是怎么会同意你接下的?要不然……”
“青青。”林黛玉摩挲着那冰冷的铁器,终刻薄地叹道:“你们的双簧戏没有用的。”
戚丽容略一怔。
黎青青挠了挠脸,也不再故作嗔怒,正色道:“林姐姐。这可当真不是便宜的活计。虽然义军广而告之说欢迎一切人来帮助工作。但我们都没想到你居然真向义军申请去帮助土地登记。你要是想体验一把威风……”
林黛玉雪白的脸上涨起一团晕红,摇摇头,缓缓地,但坚定地说:
“请不要小看我。倘若我不会,那便请你们教我吧。总能学会的。”
戚丽容拉住还想说话的黎青青:“林姑娘,你可想清楚了?我们会派战士随行保护登记官。但是,危险可肯定是有的。”
林黛玉没有答话,做了一个叫人觉得吃惊的举动,她略显吃力地自己爬上了戚丽牵着的马,,把枪放在马脖子上挂着的枪套里,牵起缰绳:“我一定会去的。我想亲眼看看,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从那天公堂出来的时候,寿玉楼听说林黛玉精通颇多土语,文化修养颇高,又心算能力极强之后,便对她说了一句话:
“潇湘先生,想不想看看自己笔下的世界消失?”
林若山忧虑侄女体弱,怕她参与进义军的事去。
“如果当真如此,愿为贵军效劳。在下,林潇湘。”
但那时候,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回答寿玉楼。
跟着上严家寨,甚至去申请义军的土地登记工作。
连林若山,都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她。
此刻,对着戚丽容,林黛玉露出了一个颇有点傲气的笑容:
“你们说,从此后,天下再也没有《歌仙》了。我拭目以待。”
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这一年,著名的《土地归元田亩制度》正式在云南开始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