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茅屋里,一张短了一截的破桌子,一张胡凳。一支笔,一叠文书。
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后面,胡大狗望她望得呆了,一时看看她白得比雪还细腻的肌肤,一时看看自己乌漆麻黑的手: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白,这样好看的女人。
你问他究竟有多多好看,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肯定不是凡人。甚至肯定不是女人。女人,最多如村头的地主家的女儿那样就是美丽得很了,怎么还能长成这样?
等她的眼光看过来,他缩在一旁,唯恐被她一看,自己就被这仙人折走了魂魄。
幸好仙人旁边还站着个麻衣的“短发鬼”,他才不情不愿地蹭上前来?。
年轻的“仙人”讲话的声音也十分悦耳:
“姓名。”
“胡、胡大狗。”
“你家有几口人?”
“俺家有六口人。其中两个是小孩子,一个是俺老婆。还有俺爹和俺妈。”
人口早就清点完毕。桌子前的女子只需翻了翻另一本册子,看到胡大狗的名字:“你家有四个成年人,两个小孩子,那么,共分到地十八亩。你爹妈年事已高,儿女尚且年幼,也就罢了。你妻刘桂英怎么不来登记?”
胡大狗来这所谓的“登记处”只是冒死一试,待听到“十八亩”,他连恐慌仙人都顾不得了,一蹦三尺高,黝黑而满是风尘的脸上早就笑开了花。忙道:“俺老婆的地还不就是俺的吗。她在家照顾爹妈和孩子,俺代她领!”
“仙人”却停住了自己的笔:“胡大狗,有两件事,我们之前派了人下乡去宣传过了。你拿分地证之前,我再说一遍:第一,是每个农户都要分配土地。包括女子。所以你家的十八亩地里,你的妻子也一样有四亩。这四亩地,是登记在她的名字后面。你可以代领,但是这四亩地的坟地证上,写的仍旧是刘桂英的名字。”
“第二,这地不是你一个人的。这地是所有天下兄弟姊妹的。当然,你也有分。只是这地现在分配给你种,你相当于在替自己,替天下所有的兄弟姊妹种地。种地所得,一小部分,三成上归义军圣库,大部分,也就是七成,留给你们自己。”
胡大狗并不在乎“仙人”柔声细语的“第一”,毕竟在他心里,还是想着 ,老婆都是自己的,想卖就卖,何况是老婆的地呢?
但听了第二个,他一下子愣住了,脸色发青,嘟嘟囔囔:“这、这不还是要给地主交租子吗?这不还是租人家的田种吗?”不过就是把“地主?”改换成义军罢了。
何况,还要交三成!
那些地主老财,不也说得好听吗?有几个吹嘘说什么一年三成租。到头来?呸!
他心里这样想着,连眼中的“仙人”,都刹时变成了“女妖精”。
他跟前的极美的年轻女人,却好像料到了他心思式的,笑了笑:
“从前,有些地主也说收三成租,甚至是王朝的官爷和皇帝,也说收三成?。可是那是不算苛捐杂税的。收三成,收三成,官爷收三成,地主再来剥三成,到头来一年四季来三次,每次收三成!每次收租收税,乡绅之流,都用那些别有机关的大斗欺骗乡亲们。义军这里,却没有地主的盘剥,没有苛捐杂税,只是一年收一次三成的税罢了。”
胡大狗便刹那露出了极其悚然的表情,似乎被人说中了心思。
年轻女人趁热打铁,好说歹说,才总算叫胡大狗相信了,义军确实一年只收一次三成的税。
但等胡大狗出去的时候,他仍旧是从原来的极欢喜,流露出了不痛快,有受到了欺骗的不理解。
虽然“短发鬼”替他抄了那逼得他家卖地卖屋的财主的家,分了浮财。他很是感激,可是这一刻,又叫他想起了对过去王朝的顾虑重重。要是真为他们种地的穷人好,干啥子不免税,干脆的把地契给他,把地给分了呢?
地总是要把地契捏到手里才安心。
说什么地是天下兄弟姊妹的,胡大狗想,从前,皇帝也说,地全是他一家子的。
算了,他想。总归是有十八亩地好种了。反正,到手里的地,反正就是他的了。就是“短发鬼”要收回去,都不给了!
他走出破屋子前,闪过了这样的最后一个念头。
……
年轻女人——林黛玉放下笔,蹙眉看着手中的册子。昨天,义军的登记官给了她一份册子,叫她如果碰上上述情况,就照着册子安抚农户。说,都是义军攻城拔寨,剿灭乡绅的过程里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十个农民,七个这么想。
可是,她不是那等只知照本宣科的蠢材,这册子她扫了一遍,都有诸多疑虑。也难怪胡大狗这样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看得出来,他到最后,其实都还是心存怀疑和不解。
不只是胡大狗,林黛玉也不理解。
她通读史书,自然知道什么叫“均田制”。也知道,义军一直以来,都打着“耕者有其田”的口号。
可义军的做法,和史上的均田制,却颇有出入。
第一,当年进行均田制,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无地的农户耕作,土地为王朝所有,耕作一定年限后归该农户所有。
可是义军的这部《土地归元田亩制度》,说土地为天下人所共有,也将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户所有,却没有规定农户耕作几年之后,可以得到这片土地。
第二,史书上,无论是当年实行均田的北魏,还是后来朝代,大凡搞均田的,都是把战乱后无主的荒地分给农户耕种,而乡绅已经占有的土地,是不会被拿去均田的。
现在义军在云南,却是把所有的土地统一登记,似乎准备分配,包括地主的。大凡是不肯的地主,基本上都被攻破寨子、庄园、围子,给捉起来了。
义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寿先生对她许的诺言,又要如何实现?
她这样心思百转,却不表露在明面上,只谈另一桩她不得其解的事情,对那位帮助她登记的义军战士说:“小张,为什么我在这里坐了两天,来的却只有这么一个农户?到底是谁在阻挠土地分配登记?”
被派来保护登记官的战士姓张,叫做义郎。年纪比黛玉还小一岁,却是从小就参加了义军了的。来之前,戚丽容对她说,下乡之时,如遇事不决,多信任这些战士,向他们咨询。
这些战士年纪虽不大,对于乡村中的种种斗争,却是经验十分丰富。
如张义郎,他三岁的时候,爹死了。
七岁的时候,人人都说他母亲为了保住家里的那块地,去勾引族长。被族长赶出来,当夜跳河死了。
他的母亲被捞出来,浑身没有一件衣服,就这样湿漉漉地躺在河边的淤泥上,所有的族人都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哭的几乎没有力气了,听见族长说:“小孩子,你母亲做出这样的丑事,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从此以后,他就做了行脚商,东走西顾,这家收一点碎布头,那家收一点线头,风里雨里,都只一件单衣,赤脚。蓬头垢面。
他十岁的时候,义军刚刚发难起义,还势力孤微弱,正在被朝廷剿匪的军队追得满地窜,路经此地,看到雪夜里赤着脚单衣叫卖的张义郎,义军的一个小战士,就把这孩子抱起来,给他穿上鞋,脱下自己身上,仅有的御寒的棉衣给这孩子,其他的战士围成人墙挡风雪,把自己的碎饼摸出来给他,又问他家里在哪?
张义郎看着这些衣衫褴褛,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的“短发贼”,不说话。
但是义军中,很快有人发现他们多了个小尾巴。从此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于是,他十岁就投奔了义军。
戚丽容告诉黛玉,义军中这样来的战士,很不少。
从小跟着义军长大的他们,只要能活下来,往往最是忠诚。又由于常年累月耳濡目染,对这些乡村的斗争,几乎养成了本能的敏感。
这次整个云南的土地大登记,以及随后的土地分配,义军都是把这样的战士派下去保护登记官,处理乡村之事。
此刻,听了林黛玉的问题,张义郎笑道:“林先生,你说这个村叫什么?”
“严家村啊。这又怎么……”林黛玉顿了顿,反应过来了。
这两天里,翻看名册,基本上都是姓严的。而这唯一一个来登记领土地的,姓胡。
她心头几乎刹那浮现出一个词——宗族。
张义郎看她顿悟似的神色,才提点说:“乡下地方,以族聚居,经常是一村差不多就是一族。能为一口水井两个村落血拼到青壮年死尽。这种地方,皇帝的话是做不得准的。族长宗子、宗正的话才做得准。县城说了算话的地方在县衙。乡下,说了算话的地方在祠堂。”
如果想要这几乎凝固住的工作推进,看来……
林黛玉听罢凝眉,远远望了一眼村子里唯一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