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什么笔都行?”
孙岫重复着赵向晚的话, 太阳穴有点抽抽地疼。
湘省公安厅派来的两个实习生好嚣张啊。
原本就因为案情重大最近感觉压力很大的孙岫挑了挑眉,转身从桌上顺手拿了一支蓝色圆珠笔递过去:“呶,笔。”
赵向晚接过圆珠笔, 看一眼季昭:“这笔, 可以吗?”
季昭点点头, 长臂一伸, 从赵向晚手中接过那支看着普通至极的圆珠笔。
圆珠笔的笔头微圆,笔触较软,没办法像钢笔、铅笔那样,画出那种冷硬线条。轻轻画下一笔, 干稠性油墨附着在普通A4白纸上,拖下一道软绵绵的蓝色线条。
孙岫咧嘴一笑, 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样?是不是什么笔都可以?要不, 我还是去给你找一支炭笔吧。”
【吹什么牛!还什么笔都可以,哼哼。老宁工作的时候, 画板、素描纸、炭笔,准备得整整齐齐。日常练习的时候, 也是背着画夹子四处观察, 拿铅笔画速写,把人脸拆分成几十个关键点,像拼图一样画出一张与真人有七、八分像的肖像出来, 多难呐。又不是对着照片画, 只是凭借着旁人的描述画出来, 要求多高。他还什么笔都可以呢, 嘁!】
听到孙岫的内心嘀咕, 赵向晚一颗心也提了起来。她对季昭有信心, 知道他对自己见过的人、物、景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相当于瞬间拍照存档,随时可以调取出来。可是……今天不是主场作战,纸笔也很随意,季昭能镇住他们吗?
纸、笔在手,试过笔感之后,季昭的面部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
将纸置于桌面,左手轻轻抚过,确认平整光滑。
左手虎口微张、腕骨轻抬,大拇指与食指呈一个大写的字母“C”,压在纸面左上角。
季昭目光紧紧盯着纸面,右手轻抬,执笔悬在半空,与纸面保持一尺距离,没有丝毫移动。
每一步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节奏感、韵律美。
在座的重案一组成员有些动容。
【这小子,手稳!是个射击的好苗子,不知道他枪法怎样。】
【停笔时,手和笔纹丝不动,控笔能力太强了!似乎有点真本事?】
【画像行不行暂时还不知道,这画画的姿势倒是漂亮得很。】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季昭身上,可是他没有动。
【描述不必这么具体,让他们直接讲观感。】
听到季昭的话,赵向晚抬眸看向屏住呼吸等待季昭落笔的警察们:“不用具体到眼睛、鼻子、嘴,你们可以直接说出对他的观感,抽象一点也行。”
重案组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目前国内的刑侦画像都是将人脸拆分成眼、耳、口、鼻等多个部分,比如眼睛分为鱼眼、凤眼、杏眼、细长眼、圆眼、吊眼、垂眼、三角眼……鼻子包括鹰钩鼻、朝天鼻、翘头鼻、厚实鼻、狮子鼻、水滴鼻……再根据目击者的口述,反复详细地询问各个不同部位的特征,最后采取拼图的方式把这些部分集中在一起,呈现出整体面貌。
没有哪位画像师会说:你给我说观感。
什么是观感?漂亮,秀气,斯文,清纯,凶悍,丑陋,猥琐……这些都是观感,千人千面,从眼到心,你想通过画像表达出来?开什么玩笑!
不过,既然这小子愿意自找麻烦,那大家也别客气,于是开始畅所欲言。
“在咱们市局算是斯文人吧,穿上警服的时候挺威风,但穿上便装的时候就像个大学教授。”
“性格和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做什么事都特别刻苦努力。”
“不喜欢运动,平时的爱好就是走路和画画,看人的时候有点直勾勾的,仿佛在把你画在纸面上。”
……
季昭终于动了。
在众人的话语中,他的右手忽然就动了。
落笔如风,没有一丝犹豫。
圆珠笔的笔头偏软,油墨滚珠易滑,一般人很少用圆珠笔画画。但此刻这支非常普通的蓝色圆珠笔到了季昭手里,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一笔一划,一勾一点,进退有度,娴熟自如,只不过一呼一吸之间,脸庞便初见轮廓。
欧阳鼎与孙岫转到季昭身后,盯着纸面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就怕一眨眼,这人像就画成了。
李寄与范文光年长一点,沉得住气,依然站在季昭对面,准备等他画完再一睹为快。反正季昭已经动笔,画的又是大家最熟悉不过的人,画完之后像不像,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重案一组只有男人,秦队又很严肃,办公室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性格内向的萧海推了推眼镜,缓缓走近,站在季昭侧面,拧着脑袋好奇地观望。
秦勇兵双手背在身后,忽然对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来了点兴趣。
原本苗慧在电话里反复交代的时候,秦勇兵还有点不太以为然。心里想着现在案子侦破正是忙得不可开加的时候,哪有时间来应付两个实习生?但因为苗慧人缘好,他却不过苗慧的面子,只得答应下来。
就算是答应下来,秦勇兵也没想过季昭、赵向晚能够帮上什么忙。只求性格温和不傲慢,不要不懂装懂瞎说话就行,哪知道,季昭竟然还真是个画像师。
画像师有多宝贵?秦勇兵当然清楚。
既要有绘画基础,又要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还得根据口述将人像绘制出来——这样的人才,眼下公安系统的刑侦技术部门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艺术学院大把绘画基础好、素描水平突出的,但他们只会照物画物,没有经过刑侦技术训练,不具备根据口述绘制人像的能力;
公安局里很多刑警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见多了罪犯嫌疑人之后脑子里自动构建起素材库,只需要几个关键词就能从人海中把真正的罪犯给揪出来,可是,他们不会画画。
这种交叉型、复合型人才,正是公安系统最稀缺的。
尤其是眼下承担的大学校园女生被杀案,那名保安见过犯罪嫌疑人的脸,如果能够绘制出来,发往各处协查,破案的机率就会大大提高。
想到这里,秦勇兵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苗慧为人不错,非常不错,原以为她这回送来两个拖累,现在来看,至少有一个有用。
刑侦画像师?嘿嘿,这样的人才,必须留下!
五分钟之后,季昭停下笔,直起腰,右手指尖微动,蓝色圆珠笔转了个圈圈,“啪!”地一声脆响,放在桌面。
紧接着,他松开压在纸面左上角的手指,将画像缓缓前推,推到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
白纸上,是一张由蓝色线条构成的人像。
仿佛打印出来的蓝白照片一般。
他穿着件警服,衣领扣得很整齐,短发,额角处微卷,微胖的脸庞,下巴丰厚,嘴唇紧抿,明亮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眉弓略高,看人的时候带着专注与凌厉。
只一眼,所有人都把画像上的人认了出来。
这……这是刑侦画像?
孙岫的脸色变了,忽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我去!这真是个专家!你们等着,我去把老宁拖过来——”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门响,孙岫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办公室里突然热闹起来。
“妈呀,这也太像了!蓝色圆珠笔画得出来这样的肖像?我真是第一次见到。”
“哈哈哈哈……这一看就是老宁,他干了五年的刑侦画像,没想到今天被别人画在了纸上。”
“秦队,秦队你快来看,你认得出来这是谁不?”
秦勇兵走过来,俯身一看,瞳孔陡然放大,半天没有说话。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刑侦画像师,顶尖水平的刑侦画像师!季昭才多大?怎么就能有这样的水平?仅凭刚才大家提供的那些信息,就能把宁清凝给画出来,太厉害了。】
秦勇兵抬起头看向季昭,嘴角带笑:“季昭同志,你是星市公安局的在编人员吗?什么级别?什么待遇?”
其余几个一听,就知道秦队在打什么主意——这是秦队见猎心喜,想挖人才。想当年,宁清凝就是秦队从铁路系统给挖过来的,现在一个不够,还要再挖一个?
李寄与秦勇兵共事多年,默契无比,笑眯眯地看一眼画纸上的人像,对赵向晚说:“季昭同志是人才,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不如你和他沟通一下,有没兴趣留在我们重案组?京都地方大,接触到的案件也多,刑侦画像可以更有发挥余地是不是?”
留意到众人的反应,赵向晚眼睛一亮:成了!
季昭的能力得到认可,那自己和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参与到闻倩语被杀一案中。
见秦勇兵与李寄打算挖许嵩岭的墙角,赵向晚笑了,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苗慧处长让我们过来观摩实习,正是想多向各位前辈请教。不知道……我们的考核合格了吗?”
秦勇兵连连点头:“合格,合格。”
【这丫头嘴真紧,想要打听季昭是什么级别,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得,不问她,我问苗慧去。】
正在此时,一道人影冲进办公室,大眼睛里满是欢喜:“画像师在哪里?画像师在哪里?”
孙岫紧随其后,一把拖过他的胳膊,冲到季昭面前,拿起桌上那张肖像,举到大眼睛面前:“老宁你看,像不像你?”
来人正是西山区公安局唯一的刑侦画像师,宁清凝,他当兵复员回来之后分配到铁路局工作,因为出色的画像能力,被秦勇兵挖了过来。公安局里上百号人,只他一个刑侦画像师,还真有点寂寞。听孙岫说湘省省厅派来一名刑侦画像专家,立马兴奋至极,丢下画笔就跑了过来。
一张用蓝色圆珠笔画的肖像出现在眼前,宁清凝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平时紧抿的唇张开着,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啊……啊!”
旁人看看肖像,再看看宁清凝,都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太像了!”
“就算是照着画,也画不了这么传神。”
“专家到底还是专家,别看人家年轻,这画像水平……啧啧啧。”
宁清凝的目光紧盯画面,右手抬手,不自觉地开始用食指跟着描画,动了几下之后,他又摇了摇头:“可惜,怎么用圆珠笔画画呢?啊,不对,圆珠笔怎么也能画肖像?这线条也太牛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本说要结识同行的宁清凝心神尽被这张肖像所夺,恨不得把这张画琢磨透彻,直到后面赶过来的孙岫扯着胳膊喊:“喂喂喂——老宁,老宁!”
宁清凝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办公室里的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看看赵向晚,再看看季昭,最后从季昭的右手落到他脸庞上,主动伸出手去,笑着说:“你就是湘省来的画像师吧?你好,我是宁清凝。”
季昭没有伸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伸过来的右手。
【食指、中指、虎口处有细微磨损,他平时练习很多,不过,执笔姿势不太正确。】
赵向晚伸手与宁清凝相握,微笑解释:“宁警官您好,我是赵向晚,和季昭一起过来观摩实习,季昭是刑侦画像师,他有点特殊,不喜欢与人交流。”
宁清凝礼貌地与赵向晚握手之后,松开手看向季昭,并没有介意他的冷淡:“没事,专业人士嘛,有点特别也正常。”
孙岫在一旁大声道:“老宁,这个刑侦画像师怎么样?你是干这个的,有话语权。”
欧阳鼎斜了他一眼:“这水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不一般,哪里还需要老宁来评价?”
宁清凝是刑侦技术人员,进入画像领域六、七年,基本都是自己摸索,好不容易有了同行,压抑不住欢喜,抬头看着季昭,有心要交流,又怕打扰到他,想了半天转过头看着赵向晚:“他不喜欢与人交流?那我怎么和他沟通?”
赵向晚道:“他能听到并理解你们的话,您放心说话吧。”
宁清凝拿过画像,指着上面略微突起的眉弓:“这是点睛之笔,但据我所知,很少有人会描述得这么详细,你是怎么想到的?”
【眼睛大、目光专注、喜欢琢磨人的表情,这种类型的人在绘图时会微微眯起双眼,久而久之,眉弓突起。】
提到绘画中的问题,季昭的回答绝对精准而透彻。
赵向晚将季昭的话重复一遍,宁清凝惊喜万分,看着赵向晚:“你也是画像专家?怎么这么专业!”
赵向晚摇摇头:“我只是比较了解他。”
宁清凝只对画像师感兴趣,恨不得立刻拖季昭去开始工作,只是初次见面不知深浅,又看季昭模样漂亮,态度冷淡,似乎不太好相处,有点犹豫。
赵向晚主动问:“闻倩语被杀案进展如何?犯罪嫌疑人的画像完成了吗?”
宁清凝没想到赵向晚如此善解人意,马上接过来认真回答:“我负责刑侦画像,昨天和目击者冯兼烈在画室待了一天,可总是不满意。季昭来了正好,要不一起?”
赵向晚看向季昭,季昭点头。
【你想要破案,我帮你。】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却让赵向晚内心温暖一片,她转过头对宁清凝说:“好,那就一起去。”
赵向晚、季昭迅速融入西山区公安局重案一组。
秦勇兵动了挖季昭的心思,态度自然有了转变,主动介绍案情。
目前这个案子影响非常恶劣,许多人开始质疑高校校园的安全性,人人自危,女学生都不敢上晚自习。
多名记者试图采访,但警方因为正在侦查阶段,所以信息都不能公开,但记者换了个思路,采访京都对外经贸大学的师生,将案件渲染得十分恐怖。
《雨夜大学校园内惊现杀人狂魔!》
《高校并非净土,女生安全受到挑战》
《独生女被害,父母呼吁警方早日破案》
一条又一条新闻出现在报纸、电视上,公安部下了命令,西山区公安局领导压力很大。
赵向晚问:“17号被杀,18号立案,现在已经是21号,进展如何?”
时间拖得越久,凶手跑得越远、藏得越深,想到这个案件要到二十多年之后才会侦破,赵向晚心里有些发急。
秦勇兵大手一挥:“正好我们重案组来了两位新人,老宁你也留一下,我们开个碰头会。”
得益于在许嵩岭手下实习的经验,赵向晚与季昭适应得很快。
西山区公安局重案组办公室放在中央的不是会议桌,而是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只要在中间安上球网就能马上对练一番,墙角搁着个记分牌,看来大家都喜欢打乒乓球。
噼哩叭啦一阵响,众人拖过椅子放在乒乓球台旁边,拿着本子、笔坐下来,等着秦勇兵发话。
赵向晚、季昭也坐在一侧,赵向晚拿出本子,开始记录。
这个案子目前收集到的证据不少。
通过下水道旁草地的脚印,推测凶手身高1.75-1.80米,体重70-75kg,成年男子,年龄22-30岁,犯案那天身穿胶鞋,旧鞋,虽是下雨,步履依然矫健。
通过凶手(可能)遗留在走廊的雨伞,提取到他的指纹。
……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凶手个子高大、身形矫健、力气很大、凶悍。
通过梳理闻倩语的社会关系,追查符合条件的学校男生,基本都可以排除,目前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教学楼保安所看到的男子身上。
据保安冯兼烈所言,厕所灯光有些昏暗,他看到的这个男子身穿一件暗色夹克,里头是件圆领衫,什么材质没有注意。
男厕所的门口那里有一个水槽,当时那个男子正弯腰在那里搓洗着什么。冯兼烈看他背影和侧脸,感觉行为举止不像学生,所以叫了一声:“喂——”
男子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头,厕所门口的白炽灯光正照在他脸上,冯兼烈看得个清清楚楚。
男子明显有些慌乱,没有回应冯兼烈的话,转身就走,连水龙头都忘记关。
冯兼烈骂骂咧咧地关上水龙头,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那男子步伐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重案组的人目前给出的结论,这是一起激情杀人案,凶手是校外人员。如果那把扔在走廊的黑色雨伞是他的,那么他是在下雨之后,也就是晚上六点之后进入校园,离开之时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没有带伞。
听到这里,赵向晚举手发言:“我听死者同学说,六点雨不大,八点才变的。男人在雨小时不喜欢带伞,所以我认为男人进校时间可以再往后推两小时,也就是八点之后才进入学校。”
重案一组都是男人,也都不爱下雨天打伞,除非雨很大。听到赵向晚的话,秦勇兵点点头:“可以这样推测,但不排除此人谨慎小心,未雨绸缪,看到天色不好习惯性带伞在身边。”
赵向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管是哪个时间点走进校园,要找到更多的目击者,还是需要画像。只要有嫌疑人的画像,就能拿着问学校附近的商贩、师生,找出更多目击者、更多信息。
接下来,所有压力都集中在刑侦画像这个环节。
昨天的画像完成得并不顺利。保安冯兼烈在刑侦技术组画像室呆了一整天,讲得嘴皮子起了皮,宁清凝画了十来张画像,可是冯兼烈总是摇头:不太像,好像不是这样的,像是有点像,可是也只是一点点像。
最后大家都有点崩溃。
冯兼烈感觉自己很倒霉。
明明17号那天不该他值班,但他为了18号周末那天陪老婆去医院看病,与同事换了班。要是不换班,他就不会遇到这种惨案,也不会遇到嫌疑人,更不会被警察不断地盘问。
宁清凝也很烦恼。
他不是学美术出身,只是自小喜欢绘画。当兵之后,闲着无事帮战士们画画肖像,被排长挖掘出他的天分,送去宣传部门。复员之后分到铁路局保卫处,一个意外机会显露出画像本领,抓住一个冒领寄存行李的小偷而扬了名,被正好出差的秦勇兵看中,力邀他进了西山区公安局刑侦技术科。
为了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一身警服,宁清凝非常刻苦。花了一年时间进京都艺术学院培训了一年,专攻素描。每天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他都是认真观察每一个人,坚持每天至少画三幅人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不曾间断。
正是这样的坚韧与刻苦,宁清凝的刑侦画像水平领先同行。京都公安系统如果遇到需要画像的案子都会找他,他也因此立下无数奇功。
可是今天这个案子,他却觉得很棘手。
冯兼烈这个保安不知道是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根本没有看清楚嫌疑犯的脸,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会说对方是四方脸,一会又说他好像是张长脸,一会说对方是大眼睛、双眼皮,一会又说好像不是双眼皮。问得细了,他便急了眼,一拍大腿说:“唉呀,反正不像。我就是和他对了那么一眼,哪里知道他是什么眼睛什么鼻子什么嘴!”
宁清凝一连画了十几张画稿,冯兼烈都说不像。
怎么可能像呢?他的话语颠倒不清,一会长一会短,一会大一会小,这给宁清凝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现在瞌睡遇到枕头,来了一个新人,季昭能够通过感性描述刻画人物脸庞,或许能够把这个案件的嫌疑人准确画出来,宁清凝终于感觉轻松了一些。
宁清凝是个工作狂,只要能够把工作完成好,只要能够在刑侦画像这个特殊岗位上发光发热,他愿意投入一切。
什么同行相轻?不存在的!什么怕季昭超越他的地位?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他颇有点高手寂寞的感觉,难得有人可以相互切磋、交流、学习,季昭越强,他越高兴。因此,这回季昭过来观摩学习,宁清凝非常欢迎,打心眼里欢迎。
21号上午九点半,孙岫将冯兼烈带到画像室。
冯兼烈一脸没睡好的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巴巴的,身上还带着股酒气。
赵向晚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今天的任务恐怕不容易完成。
人类的记忆是件很奇怪的东西。越是用力地回想,某些画面越是想不起来。冯兼烈现在这幅模样,明显用力过猛,有些脱了力,估计记忆已经开始混乱,难怪昨天画像工作进展不顺利。
宁清凝、季昭面前各摆一个画夹,铺上一张素描纸,再加上两支削好的炭笔,面孔严肃,正襟危坐,等着冯兼烈描述自己看到的犯罪嫌疑人。
孙岫也有些着急,现在上头压下来,局里一再强调要早日破案,媒体报道、家属哭诉、学校师生请愿……件件桩桩都给重案一组很大的压力。如果再不画出嫌疑人画像,后续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刑警们都知道激情杀人最难破,离闻倩语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半,凶手如果当晚离开京都,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怎么找?
必须抓紧时间画像。
焦虑情绪会层层传递。
孙岫冷着脸,对冯兼烈说:“你再好好想想,在厕所见到的那个男人找什么样子。这件事非常重要,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凶手的人,你有责任提供准确信息。”
冯兼烈越发着急起来,呼吸粗重,嗫嚅着:“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想。”
【学校保卫处处长说了,这次我在岗期间严重失职,没有好好巡视,导致学校发生命案,将面临处分,严重的可能要开除。除非我戴罪立功,协助警方画出嫌疑人画像,成功将凶手抓获,才能考虑让我继续工作。
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在学校当临时工,工资低,身体不好,看病吃药开销大,如果我被开除,家里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好好想,绝对要想出来那个男人的长相。】
失眠了一晚,冯兼烈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听到孙岫冷着脸说了那样的话,又看到眼前两个警察板着脸盯着画板,焦虑情绪传导过来,一颗心开始急跳。
他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很凶,脸有点黑,大脸……哦不不不,好像也不是很大。”
孙岫与宁清凝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唉,又来了。
【这货说话颠三倒四,老宁肯定头痛】
【我这就算下了笔,画出来也不可能像啊。如果画出来四处张贴,等将来凶手落网,一对照发现完全不像,那我岂不是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赵向晚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冯兼烈手中,微笑道:“不着急,您先喝口茶。”
从闻倩语被杀之后,冯兼烈被无数咒骂、埋怨与指责淹没。记者追到他家里,学生们堵在保安室,骂他的话语他闭上眼睛就仿佛在耳边。
“晚上下那么大雨,自习室也没几个人,你就没想到可能会有危险?为什么不按照保安要求,每隔十分钟出来巡视一下?哪怕就是在走廊里走一下,坏人也不敢那么作恶!”
“你知不知道,你在厕所与凶手对照面的时候,闻倩语还活着?她就昏迷在杂物间里,只要你稍微多看一眼,就能把她救活!”
“你放走了凶手,你就是杀人凶手!当时你明明见到了他,为什么不抓住他?哪怕吓他一下,打电话汇报保卫处,他也不敢再返回来把闻倩语塞进下水道!你这个蠢货!你根本就不配当一名保安。”
冯兼烈感觉自己成了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女孩子见到他,都恨不得往他脚边吐一口唾沫,骂一句:“杀人凶手!”
陡然见到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女孩,微笑着递过来一杯热茶,安慰他别着急,冯兼烈的内心似乎被什么击中,喉咙口堵得慌,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忽然哭了起来。
越哭越凶,到后来泣不成声,冯兼烈索性放下茶杯,趴在桌上号啕起来。
“呜呜呜……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我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平时教学楼都是学生,学生都很懂事,很好管理。我们在保安室什么事都没有,也就接待几个捡到什么眼镜、雨伞、课本学生,他们见到我们保安也都是客客气气喊一声叔叔,我哪里知道会有坏人进来杀人?”
“要是我知道他是凶手,就算不敢和打斗,那我也肯定会打电话给保卫处,让他们派人过来,提醒学生注意安全是不是?”
“我不是个坏人,我就是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思想有些懒惰。我以为那个男人就是过来借用一下厕所,我没想到他杀了人啊……”
先前孙岫见冯兼烈哭,有些烦躁,恨不得冲过去把他嘴巴堵上。你还有脸哭?这事还真就是赖你!人都死了,你哭个屁,赶紧支愣起来把凶手画出来,我们好找人啊!
可是听到后来,看他哭得稀里哗啦,说出来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自责与悔恨,孙岫对冯兼烈的嫌弃与愤怒减轻了许多。
怪谁?冯兼烈固然有错,但最该责怪的人,是凶手!
孙岫长叹一声:“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好好弥补,别哭了。”
宁清凝也意识到自己逼得太狠,导致冯兼烈前言不搭后语,应该是记忆有些混乱。可是他也很为难,让冯兼烈休息一下吧,怕时间一久记忆模糊;不让冯兼烈休息吧,又怕他精神紧张记忆发生错误。
赵向晚送上一杯热茶,引得双方相互理解,场上焦虑氛围明显舒缓了许多。
负面情绪累积多了,压在心上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不如让冯兼烈发泄出来。原来赵向晚还准备了一些话语,没想到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冯兼烈已经哭了起来。
看时机差不多,赵向晚轻声道:“就算受点委屈又怎么样呢?至少我们还活着,是不是?闻倩语的爸妈一个病倒在床上,一个白了头发,比起他们,听几句闲话又怎样呢?叔叔,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
听到这一声“叔叔”,仿佛回到保安室,那些单纯善良的学生来找自己,都是尊敬地喊一声“叔叔”。自己只是个初中文化水平的小小保安,那些大学生们是天之骄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看低过自己半分。
冯兼烈慢慢直起腰来,抹了一把眼泪,带着鼻音地说:“幸运?”
赵向晚点头:“是啊,凶手身材高大,力气很大,十分凶悍,他手中可能还有凶器。如果当时你叫住他仔细盘问,恐怕你已经被他砸死。所以……你没有惊动他,幸运地保住了你一条命。”
冯兼烈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看着赵向晚,越想越怕。
【当时他盯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凶光,把我吓了一跳。我个子没有他高,身材没有他壮,所以我怂了。是,我是自私,但如果自私能保住一条命,那他们骂就骂吧。】
赵向晚见他已经被自己的言语所安抚下来,用眼神示意季昭开始。
季昭低下头,慢慢挽起衣袖。
【你问他,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从他见到凶手的时候开始,慢慢回忆。背影给他什么感觉,侧过脸来时又是什么感觉,转过脸对着光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季昭那独有的清润嗓音,如山间清泉流淌,让赵向晚感觉整个人都空灵起来。
赵向晚转过脸与冯兼烈目光相对,凤眼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把那个凶手揪出来。”
冯兼烈被她目光所惑,点头重复她的话:“好,把凶手揪出来。”
“凶手抓到之后,你就真正安全了。”
关乎自己的生命安全,冯兼烈第一时间有了回应:“是,一定要把他抓起来。”
“那你跟着我的动作做,先深呼吸,对,就这样,吸——呼——吸——呼——”
赵向晚模样看着就是个大学生,叫他一声叔叔,不仅不骂他,还给他端茶倒水温柔安慰,冯兼烈对眼前的赵向晚印象很好,乖乖地跟着赵向晚开始深呼吸。
“吸——呼!你第一眼看到凶手的时候,他的后背是否宽阔?颈脖是不是露出来?粗不粗?头发长不长?耳朵大不大?”
在赵向晚轻柔话语的带动之下,冯兼烈渐渐进入一种半催眠状态,17号晚上的记忆被唤醒,那些差点被遗忘的画面全都浮现在脑海中。
他喃喃道:“我刚走进厕所,就看到一个男的背对着我,弯腰搓洗着衣服下摆,他的背很宽,脖子也粗,不过看起来并不觉得丑。脖子,哦,对,后脖子那里好像有块黑色印记。像个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像,就是个指甲盖大小的黑印子。他头发留得不长,好像刚刚剪过,后头是刚推过的,很平整。他的耳朵?耳朵有一点点招,很大,耳垂很厚。”
孙岫看到这里,屏住呼吸根本不敢说话,眼睛里满是惊喜。
好家伙,原以为湘省省厅送来的实习生里,只有季昭一个是人才,赵向晚只不过是搭头,为了方便季昭与大家交流。
可是现在看来,赵向晚更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