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赵向晚的话成功撕开盛载中那平静的伪装。
他鼻翼一张一翕, 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眼睛瞪得很大,死死盯着赵向晚, 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闭嘴, 闭嘴……”
最后, 他的声音似乎终于冲破阻碍, 陡然变大:“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盛载中那凄厉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响,朱飞鹏厉声喝斥:“不许大声喧哗,老实点!”
盛载中却根本不理不睬,大叫大喊, 到最后变成了呜咽。
“就算我不是亲生的,我也喊了他二十三年爸爸, 他怎么能这么偏心?小天放个屁都是香的, 可是我呢?我生日他连蛋糕都不肯吃一口。”
“小天的一点点进步,盛承昊都记在心上, 你们也看到了吧,书房是他最重视的地方, 书房的陈列柜里, 只有他和小天的荣誉和照片,我和妈妈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怎么能这样呢?如果不把我当儿子,那就和我妈离婚, 给点钱让我妈带着我滚, 不行吗?非要这样羞辱我!他打我妈, 他骂我, 他这是报复, 是虐待, 你们懂吗?”
“他就是个心理变态。你们别以为盛承昊是什么好东西!他虽然学历高、能力强、眼光好, 但他就是个心理变态。他明明憎恨我妈欺骗,明明憎恨我这张根本不像他的脸,但他偏不放手,他就是要折磨我们,我受够了!”
盛承昊已死,他的内心所想到底如何,重案组成员不得而知。他是个好人也好,他是个坏人也罢,其他人都无法对他进行审判。
警察能做的,就是寻找真凶,找出证据,让法律来进行制裁。
赵向晚的情绪并没有受盛载中牵引:“你已经成年,你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如果你想,你完全可以离开昊天,打工也好、创业也罢,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不走?你觉得他在折磨你,为什么你不走?”
盛载中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你不懂。我和我妈,都是被盛承昊圈养的废物。我们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我们早就不懂得反抗。只有顺从他,讨好他,我们才能活下去。”
赵向晚盯着盛载中低垂的头,后背有寒意升起。
如果盛载中所言属实,那盛承昊真的非常可怕。控制型人格、家暴妻子多年、故意养废养子,以此来衬托亲生儿子的优秀。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盛载中的性格变得阴暗而扭曲。
如果盛承昊真的好好对待妻子、养子,或许他的死还值得同情,但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难怪洛丹枫说,盛家只有小天一个人是好的。
盛载中被赵向晚的语言刺激,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想离开吗?我试过的。我学的是酒店管理,我曾经想找家酒店打工,可是盛承昊不同意,他打我妈,责怪我妈没有教育好我,明明家里有公司却不肯帮忙。所以你看,我只有杀了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赵向晚此刻终于明白一句话:这世上,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
她总以为自己听得懂人心,就能看通透所有一切,可是这桩案子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她的相像。案子涉及到的人,人性叵测多变,令人琢磨不透。
她怒斥盛载中是只喂不熟的白眼儿儿狼,可是她并不知道盛承昊曾经对盛载中做过什么;她鄙视谢纤云自私自利,可是她并不知道谢纤云经历过什么。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恶,也不要忽视人性的多变,更不要因为读心术的存在而自高自大。
——这是赵向晚调查这个案子到现在,对自己的一句忠告。
盛载中越说越激动:“都是他逼的,都是他们逼的!我亲爸被他们弄死了,是他们欠我的,是他们欠我的!”
想到从谢纤云的心声中听来的往事,赵向晚抬眸询问:“你亲爸被谁弄死了?谁欠你的?”
盛载中知道今天只要认了罪,那便离死不远,他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人倾诉。
听到赵向晚的询问,盛载中抬头看着她,眼睛泛红,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你们让我见见我妈,我问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们。”
高广强沉吟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
谢纤云走进审讯室,看到戴着手铐坐在铁椅之中,被公安干警牢牢看守,隔着一道铁栅栏的盛载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小中……”
盛载中扯了扯嘴角,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妈,是你告诉警察,我杀了盛承昊?”既然身世已经不是秘密,盛载中也懒得再表演父慈子孝,开始直呼其名。
谢纤云用手捂住嘴,哽咽着说:“对不起,小中,我也不想的。”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内心十分复杂。
盛载中冷笑道:“当年眼睁睁看着我亲爸被枪毙,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个样子,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说:对不起,荆霄,我也不想的?”
谢纤云被儿子这句话刺痛,痛得无法呼吸,开始大口喘息。
赵向晚熟练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喷雾剂,往她嘴里喷了两下。
谢纤云终于缓过神来。
她满面泪痕,悲伤地看着儿子:“小中,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的父亲不是盛承昊,而是……”
这是压在谢纤云心中最大的秘密,就连盛承昊再三逼问她都没有说出来过。她只说自己被强.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她想彻底遗忘过去,不愿意回想那段往事。
盛载中突然笑了起来,露出那颗小虎牙:“妈,你还记得这颗虎牙吗?我的亲生父亲,就长着这么一颗小虎牙吧?你和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吊嗓子,明明感情深厚,明明是青梅竹马,怎么出了事,你就那么着急撇清,非要把他逼上绝路?”
谢纤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抖得连坐在一旁的朱飞鹏都看不下去了:“谢女士,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谢纤云定定地看着盛载中。这是她怀胎十月、拼尽全力才生下来的儿子啊,这是她哪怕被盛承昊打也咬牙支撑下来的动力源泉啊,怎么就这么护着荆霄?
荆霄为盛载中做了什么?除了贡献一颗小蝌蚪,他还做过什么?
盛载中连他一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就一边倒地为他说话呢?
这难道就是血脉之力?
谢纤云缓缓抬起双手,哆嗦着搁在桌上,再借力站了起来:“小中,你这是要责怪我吗?怪我在被强.暴之后没有忍下来,然后装成没事人一样嫁给那个强.奸.犯?青梅竹马怎么了?感情深厚又怎么了?难道他就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和我发生关系吗?我是你妈妈!是生你、养你、疼你,差点为你顶罪,愿意牺牲掉你弟弟,替你隐瞒罪行的妈妈!”
谢纤云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细若蚊吟,到后来声嘶力竭,配合着那一张惨白、满是泪痕的脸,在座的每一位公安干警都有些动容。
盛载中的反应却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面大笑起来。
“妈妈,你别自己骗自己了。明明是你和荆霄情到深处无法自拔,在后台苟合被人抓了个正着,你为了撇清自己谎称是荆霄强.奸,把自己的爱人推上了断头台之后,愧疚不?难受不?剜心一样地痛吧?所以你才得了病,所以你才得了那个什么社交恐惧症,那是你的报应,是你活该!”
谢纤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疼爱了二十三年的大儿子会这样说自己,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坐了下来。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目光也呆滞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为什么他会知道?】
赵向晚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纤云。
——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读心术,最怕遇到这样的情况。如果谢纤云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对过去进行加工、整理、掐头去尾,那赵向晚听到的心声,就是假的!
如果不是盛载中揭穿,赵向晚真以为谢纤云是个被强暴之后生下孩子的可怜女人。
现在想来,赵向晚当时听到谢纤云的心声之后,其实是有些违和感的。
被强奸之后生下的孩子,怎么会爱若珍宝?即便因为荆霄的去世有所愧疚,但也不至于爱到愿意为他顶罪,除非……谢纤云非常非常爱荆霄。
盛载中笑得很夸张,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透着悲凉:“你看,你们都以为她可怜是不是?可是你们知道吗?她才二十岁,就害死了她青梅竹马的爱人,我的亲生父亲。”
谢纤云的后背渐渐挺直,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盛载中道:“你以为这段往事只有你知道?从去年听到你和盛承昊吵架,知道了自己不是盛承昊亲生儿子之后,我就一直在探听,到底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您还记得去年我曾经独自旅游过一段时间吗?我回到了你的老家,找到了当年县城花鼓戏剧团的老人,一个阿姨看到我就哭了。
她给我看了当年你们的照片,我看到了荆霄的模样。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个子不高,但眼睛亮晶晶、身板笔笔直,是个非常俊俏的小伙子。他和你恋爱偷尝禁果,有什么错呢?你大大方方承认,和他结婚不行吗?为什么要告他强.奸?!”
往事被戳穿,谢纤云没有再掩饰。
“你以为,我只要承认和荆霄在谈恋爱就会没事?你根本不懂那个时代!如果我那样说,我们俩都会打上流氓的烙印,会被剃光头发游街,我的脸面、我的人生将会被毁掉。是荆霄主动承认的,是他为了保护我,主动说是他强.暴,只有这样,我们俩才能保存一个下来。只是,我没有想到强.奸犯的判决会那么严!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绑卡车,眼睁睁看着他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声:爱你,眼睁睁看着他冲我笑,我的心……从此就缺了一大块。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你,我也想去死的。”
字字含泪,情真意切。
盛载中却并没有被感动:“你总是这样!是,所有事情都是别人愿意,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装出一幅柔弱可怜的模样,让爱你的人当恶人,你却哭哭啼啼地装成受害者。让荆霄承担一切是这样,让你爸替你向盛承昊下跪求饶是这样,让小天替你顶罪也是这样!”
谢纤云感觉自己的脸面被儿子剥了个一干二净,冷嗖嗖的,很痛。
【我没有装,我没有装!本来我就是害怕,我只是害怕。荆霄爱我,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意说出我们两情相悦,我那个时候才二十岁,什么也不懂。我爸爱我,看盛承昊知道真相只能下跪求情,我那个时候怀着小天,不能下跪不能激动。小天爱我,他刚刚失去父亲,不愿意再失去母亲,他是未成年人罪不致死,我有哮喘要是坐牢会死的。我错了吗?我没有做错啊……】
这个自私透顶的女人,终于坦露心声,让赵向晚大开眼界。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遇到困难,自己缩在一边,等待爱她的人主动站出来为她排忧解难,不管这些人是否会丢掉性命、是否会丢弃尊严,在她看来这都是人家自愿的,和她没有关系。享受着被保护、被关爱的她,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身边亲人的能量,而她,永远是那个柔弱的、可怜的女人。
这一刻,赵向晚无比佩服洛丹枫的眼光。
——没人在身边的时候,她行事利落、身形矫健、眼神狠厉。
换而言之,谢纤云人前柔弱,人后狠辣,完全是两幅面孔。
谢纤云从来没有想到,顺风顺水了一辈子,竟然是她最爱的儿子,毫不容情地揭穿了她最真实的一面。
她闭了闭眼睛,没有再伪装,淡淡道:“可是,你在我的保护之下,享受了二十三年。这一点,你认不认?”
“你六岁之前,盛承昊根本不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带着你一起读书、一起做游戏,你跟在他屁股后头天天喊爸爸的时候,怎么不骂我?
78年盛承昊考进华夏科学院读研究生,把我们母子三人接到京都,你从一个乡里娃娃,一下子成为城里人,上最好的小学、初中、中专,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盛承昊创业成功,日子越过越好,他带着你应酬,手把手教你怎么管理人才,怎么运营公司,公司上下见到你,哪一个不尊你敬你?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谢纤云冷笑一声:“一边享受我的无耻所带来的好处,一边指责我自私、伪装,盛载中,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盛载中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嘲讽之意却丝毫不减:“这不是和你学的吗?我亲爱的妈妈。你看,我杀了盛承昊,只要装作害怕的样子,你就跳出来要为我顶罪;只可惜啊,你没有荆霄那么伟大,你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来维护我。
如果你能有我亲生父亲一半的良心,你就会安心认罪。砸一下,和砸两下、三下有什么区别,你吓坏了,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这还要人教吗?有家暴记录,有报警记录,有医院伤情报告,你罪不致死,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在监狱里过得舒舒服服。
小天知道是你杀了父亲,一定会原谅你,也会与我一起齐心协力发展公司。再也不会有人质疑我的身份,小天这个傻子会成为我公司最得力的技术骨干,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多好啊。”
盛载中的眼中喷射出愤怒、责备、鄙视的火焰:“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他怒视母亲,大声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我供出来?为什么?小天顶罪顶不了,那就你认下罪名,不好吗?”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见到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
你,你了半天,盛载中道:“难道,难道我杀盛承昊,也在你的算计之中?你早就恨他恨得要命吧?所以你巴不得他死掉。可是你不敢亲自动手,所以装作可怜的模样,又故意透露我的身世,就是想让我动手吧?”
谢纤云拼命摇头:“不不不,我没有想过。”
盛载中却已经认定是谢纤云下的手,将身体往后一靠,笑容阴冷:“你放心,你会有报应的。我会把这一切告诉小天,让他彻底明白你的真实嘴脸。”
谢纤云身体如筛糠:“小中,我真的没有,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动手杀掉盛承昊。是!我恨盛承昊,他每打我一次,我就多恨他一次。他事业越做越大,可是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纵使我欺骗了他,算计了他,那又怎样呢?我生下了小天,我用心为他打理家务,做饭洗衣带孩子,哪一样他操过一分心?我为他稳住后方,这才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闯事业。只是一次错误,难道要用我的一生来还?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杀了他,更没想过要让你去杀他。”
只可惜,无论谢纤云再说什么,已经认定是她算计的盛载中不愿意再听她说话,他冷着脸对高广强说:“高警官,我认罪,让她走吧,以后,永远,我都不会再见她。”
谢纤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我是你的妈妈——”
盛载中冷冷道:“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害死荆霄,现在又算计我,我们父子俩一起栽在你手里,你够狠!活着吧,你继续活着吧,带着愧疚、带着悔恨,孤独地过完你这无耻、自私的一生吧。”
盛载中转过脸,不再理睬谢纤云。
那绝然的态度,刺伤了谢纤云的心。
她一步步往审讯室门口走去,可是却一步一回头。那是她养育、关爱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啊,哪怕她指认他杀人,也应该原谅她的,是不是?
盛载中说出了积压在内心的话,心愿已了,痛痛快快认了罪。
盛载天无罪释放,整个人有点懞。
他与哥哥见了面,了解到事情的全过程之后,沉默了很久。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
过来接他的谢纤云哀怨哭泣,盛载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搂过她的肩膀安慰,而是像看陌生人一样审视着她。
盛载天的态度礼貌而克制:“妈,我爸已经走了,你也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别墅我会留给你,至于公司……我打算卖掉。”
“卖掉?”
谢纤云惊叫起来:“为什么要卖掉?让你舅舅他们继续打理,等你大学毕业之后你就能接手,为什么要卖掉?我听你爸说过,未来我们国家计算机行业还会有很大的发展呢。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你还在啊,咱们家日子会越来越好。”
盛载天看了母亲一眼:“抱歉,我已经决定。”
盛载天只是单纯,并不是傻。
母亲能够放任他自首认罪,这就说明她根本不在乎他。
——明明是哥哥杀了父亲,她却说是她杀的,还穿着血衣、抱着肩膀坐在床上哭泣。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得他心软,愿意为母亲放弃光明未来的前途。
这样的母爱,他要不起。
说完,盛载天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我为你自首,心甘情愿替你顶罪,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阳光灿烂的六月,天空澄澈无比。
站在市局门口,赵向晚看着盛载天远去的背影,心情终于愉快了起来。
这个少年,善良勇敢、敢做敢当,摆脱家庭的束缚,他将走得很远很远。
——不枉我为你奔走一场。
谢纤云看到赵向晚,像见了亲人一样扑过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从她那里汲取能量。
赵向晚迅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谢纤云被她的目光烫伤,哭泣起来:“赵警官,是你劝我的呀,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性,我这样做,难道错了吗?为什么小中、小天他们都不要我了?”
赵向晚淡淡道:“谢女士,你可能忘记了,这个世界除了利字之外,还有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吧?”
说罢,踏着晚霞,赵向晚走出市局,回到自己温馨的小窝。
一进屋,就闻到饭菜的香味。
季昭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着。
“呲呲”爆锅的声音,混杂着“嗡嗡”排风扇的声音。
季昭略显笨拙的动作、高挑的侧影显得格外诱人。
赵向晚靠在厨房门边,静静地看着炒菜的季昭。
厨房闷热,烟火缭绕之中,季昭白皙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自额角缓缓滑落,经过颧骨、脸颊,一直到漂亮的下颌。
季昭盛出西红柿炒蛋,转头看到赵向晚,展颜一笑。
这一笑,那汗珠便掉落下来。
画面太美,美到可以治愈一切负面情绪。
赵向晚走近,伸出手环抱住季昭的腰,偏过脸贴在他的后背,没有说话。
季昭感觉到了赵向晚的情绪变化,抬手关上排气扇,嗡嗡声顿时停止,厨房变得安静下来。
【下班了?我做了西红柿炒蛋,还有虎皮青椒,都是你喜欢吃的。】
赵向晚嘴角微微上扬,“嗯”了一声。
季昭的腰很细,背很平,微弯时那肌肉的力量感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抱起来手感很好,她舍不得松手。
季昭转过身来,环抱住赵向晚,低头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个吻。
【怎么了?不开心?】
赵向晚抬起头来,扁了扁嘴:“有一点。刚刚破了一个案子,可是这个案子里,除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单纯无辜外,其余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季昭再将腰扭过来一点,双手抱住赵向晚,与她脸对着脸,认真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你帮助了好人是不是?】
赵向晚点点头:“那当然。”
季昭微微一笑,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旖旎而温柔,许久不见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中展开。
春风拂来,绿色如茵的草地上,一朵、两朵、三朵……各色鲜花次第开放,颤巍巍的花瓣绽开,黄色的花蕊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云雀在枝头欢唱,仿佛在叫:爱呀、爱呀、爱呀……
唇瓣压来,赵向晚的唇角一直勾着。每次和季昭亲密的时候,这个久违的内心世界画面就出现,就有一种“有声有色”的感觉。
“咕噜……咕噜”
赵向晚的肚子开始喊饿,季昭听到这个声音,直起腰来,松开赵向晚,转身端出两盘菜。
【饿了吧?吃饭吃饭。】
赵向晚盛了两碗饭,两人坐在餐桌旁。
因为赵向晚开始上班,季昭被父亲和奶奶拉到厨房紧急培训、现场教学,学会了几道家常菜。
包括但不限于西红柿炒蛋、虎皮青椒、蒜蓉菜心、香菇肉片、青椒炒肉……
赵向晚是农家孩子,从六岁开始站灶台、炒菜做饭、喂猪种菜,无一不会。没想到现在当上警察之后,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心中温暖。
西红柿用开水烫过,剥了皮,炒得软烂,微酸,汁水浓,特别下饭。再加上乡土气息满满的虎皮青椒,赵向晚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
季昭看赵向晚吃得开心,嘴角含笑看着她。
【好吃吗?】
赵向晚的一双凤眼,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没了审讯时的威严,看上去稚气十足。她点点头:“非常好吃,昭昭你这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厉害了。”
昭昭,这个名字赵向晚非常喜欢。
昭昭,明亮,光明。
天理昭昭,老天能主持公道,善恶报应分明。
多么美好的愿望。
赵向晚这一声“昭昭”,让季昭的脸颊微霞。他很喜欢赵向晚这么亲密地称呼他,可是又有点不好意思。
【晚晚,你喜欢的话,我以后都做给你吃。】
赵向晚微笑:“你让司机送你来的?”
季昭老老实实点头。
赵向晚道:“你怎么和他沟通?”
季昭从口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上面写着几个漂亮的字:“去晚晚家。”
现在的季昭,在赵向晚的耐心引导之下,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已经可以用简单的文字与旁人沟通,这样一来,交流便变得轻松起来。
他与赵向晚沟通没有障碍,现在他与外人沟通也有了途径,这让季昭的家人欣喜若狂——这代表,季昭已经走出自闭状态,与正常失语者没有两样。
赵向晚笑了:“挺好的,你今晚还回去吗?”
【不回去,可以吗?】
季昭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叮铃铃……”电话响起。
赵向晚走过去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周芳溪:“向晚啊,季昭是不是在你那里?”
赵向晚道:“是的,他正吃饭呢。”
周芳溪快言快语:“就让他在你那住一晚上,明天早上我让司机来接,对了,要不要把阿姨送过来做卫生?”
赵向晚想了想:“好。”
她平时工作忙,的确没有时间做卫生,有人帮忙也省点心。
安排好之后,周芳溪挂了电话,季昭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知道赵向晚同意了让他住在书房,喜得美滋滋的。
赵向晚买了个两室一厅,屋子小了点儿,一间主卧、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一张折叠床,是为季昭准备的。
季锦茂有心要为她买套大房子,却被赵向晚拒绝。
虽然她的确打算与季昭结婚,但在婚前她想凭自己的力量买房。
不管怎样,季家是季家的,她是她的。
两人吃完饭,赵向晚负责洗碗,季昭则高高兴兴从衣柜里取出床上用品,铺在书房折叠床上,两人虽然隔着一堵墙,但同在一套房里,睡觉前能够说很多很多话,季昭非常满足。
赵向晚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收拾,这种体力劳动让人能够放下繁复的思想,清空大脑。所以说,劳动改造思想,真没说错。
季昭收拾好书房之后,站在厨房门边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笑容。
【要帮忙吗?】
赵向晚微笑:“不用,我很快就洗完,清理一下灶台就出来,我俩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
季昭最喜欢和赵向晚说话,因为他不用费神、不必写字,只需要想一想,就能让赵向晚听到,准确地回应他。
【你刚才说,除了一个是好人,其余三个都是坏人,有多坏?】
赵向晚取下围裙挂在门后,擦拭干净双手,坐在客厅双人沙发里,接过季昭递过来的热茶,拍拍身边位置,示意季昭坐过来。
季昭坐在她身边,怕碰到茶杯,动作很轻柔。
赵向晚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茶几,依偎进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这才开口说话。
“一个被杀的是父亲,控制欲很强,家暴妻子,对两个儿子态度完全不同。一个疼爱呵护,另一个苛责谩骂。”
【坏人!】
“凶手是大儿子,不思半点养育之恩,故意激怒父亲,残忍杀害,哄母亲为他顶罪,再引诱弟弟自首,一箭双雕,企图将公司占为已有。”
【嗯,坏人。】
“其中的诱因,是妻子。她假装柔弱,一遇到困难的事情,便让爱她的人出头。初恋被枪毙,丈夫被杀害,大儿子关进监狱,小儿子弃她而去,最后落得个孑然一身。”
【恶有恶报,活该。】
客厅的灯光很柔和,白色镂空纱帘随风飘动,季昭专注地倾听,有问有答,氛围很温馨。
赵向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说:“昭昭,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人心真的好复杂。有的人看着可怜,可是做出来的事情却让人恨得牙痒痒。有的人看着可恨,可是也许他经历过很多痛苦的折磨。”
季昭伸出左手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手指一点一点地抚弄着她的头发。
【人心复杂,那就化繁为简,就事论事。】
【不用管他们的曾经、过往,只看眼下。】
赵向晚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管他以前是怎样的,咱们警察摆事实、讲证据,破案就行。谁犯的罪,那就谁去承担责任,谁去接受法律制裁。”
赵向晚的眸子亮亮的,勾得季昭心里麻酥酥的。
两人窝在沙发里腻歪了一阵,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笃、笃、笃!”
还夹杂着呼唤声:“向晚,向晚,在家吗?”
赵向晚目光一闪,何明玉,她怎么来了?
自从赵向晚建议大家买房,重案组的人都动了心思,陆陆续续在金苑小区买房。朱飞鹏家里有钱,动作最快,立马在赵向晚这一栋买了一套两房一厅。
只不过他下手慢了一点,赵向晚这一栋只剩下一楼没卖出去,于是就选了一楼。正好何明玉肚子大了,也不方便爬楼,这里的一楼南门有个小院子,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何明玉很喜欢。
赵向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服领口,这才开了门。
何明玉挺着个大肚子,一看到赵向晚表情就轻松下来,侧过身指着她带过来的一个陌生女人介绍:“向晚,这是我大姐何美玉,她最近遇到了一点为难的事情,想听听你的主意。”
仔细看的话,何美玉与何明玉眉眼有几分相像,都是圆脸、长眉、杏眼,笑起来很有亲和力。不同的是,何美玉年过三十,烫着大波浪卷发,体型有些发胖,看着比何明玉成熟很多。
赵向晚将她们领进门,季昭从沙发上站起身,冲着何明玉点了点头。
“啊,季昭也在呀。”何明玉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赵向晚,“抱歉啊,打扰了你们小两口谈恋爱。”
何美玉看到季昭,有一秒的呆滞,被何明玉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唉呀,对不起对不起,原来你就是我妹妹常说的天才刑侦画像师季昭,长得可真好看。”
季昭看都没有看何美玉,长腿一迈,进了书房,顺手关上房门。
何美玉以为季昭这是表达不满,一脸的歉意:“我,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
赵向晚倒了杯茶递到何家姐妹手里,微笑道:“没事,他不喜欢与外人说话。再说了,我们女人说话,他不在还自在一些,是不是?”
不必使用读心术,赵向晚也能看得出来。何明玉一个人带着何美玉上楼来,朱飞鹏没有跟着,显然是要说一些只适合女人交流的话题。
何美玉坐下,一拍大腿:“难怪我妹说你善解人意,真的是!句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了。”
何明玉坐在大姐身边,看一眼大姐:“大姐,我说,还是你来说?”
何美玉咬了咬牙:“赵向晚,你是明玉的朋友,我不把你当外人。虽说是我家里那位的丑事,但我真的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明玉说你识人心、懂人性,多少大案、悬案都破了,我们家里这点子破事,你肯定也有办法。”
赵向晚看着何美玉:“你丈夫出轨了?”
何美玉呆了呆,眼圈一红,转头看向何明玉:“你,你怎么到处说啊……”
何明玉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天地良心,我可一个字都没有说。”
赵向晚打断这对姐妹的对话:“何大姐,你刚才说是你家里那位的丑事,这个信息透露得已经足够多。你家那位还能有谁?这事与你丈夫有关。看你和明玉的表情,并没有悲痛,说明人还活着。你又说是家里那点子破事,破事,这说明与您丈夫的事业无关,应该是情感纠葛。综上,我判断你丈夫出轨,对还是不对?”
其实,还有更多的信息,只是赵向晚不忍心说出来。
三十多岁的女性,孩子应该还小,家庭关系里最容易出问题的,让何美玉焦急到求助于妹妹的同事的,多半是丈夫情感转移,也就是出轨。
看过章石勇出轨、赵青云出轨、汪乾坤出轨之后,赵向晚对婚姻内男人的忠诚度,一直是执怀疑态度的。
何美玉心中的痛苦被赵向晚一下子揭穿,眼眶一红,眼泪有点忍不住。她低下头,抬手压了压眼角,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意,强笑道:“赵向晚,对不住啊,我也不想哭的。只是我和他是初恋,从无到有一起生活了十年,突然遇到这样的事,真的很,很……”
想了半天,何美玉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很害怕?是害怕的。害怕未知的生活,害怕他会将这个家抛弃。
很伤心?是伤心的。曾经的初恋情怀、曾经的相濡以沫,全都被他遗忘。他虽然还是回家,但一颗心却不知道飘荡到了哪里。
很气愤?是气愤的。恨他明明答应过她,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哪怕她变老、变丑,他永远只爱她一个。可是十年过去,他却将山盟海誓抛在脑后,将这些话对着另一个女孩诉说。
更多的,却是自信被摧毁后的惶恐、卑微与无助。
明明同处一室,可是他却心里、眼里都没有了她。他把她当作空气,不愿意与她亲热,哪怕睡在一张床上,哪怕她主动去抱他,他也转过身冷漠地说一句:我累了。
这样的忽视与冷漠,让何美玉觉得自己是丑陋、肮脏、可耻的,一无是处。
何美玉不知道从何说起,赵向晚却将她心中所想听得明明白白。赵向晚主动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柔声道:“你很好,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