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
高广强是老刑警, 态度虽温和,但那双眼睛里透着阅历、智慧,在他春风化雨般的审讯中, 耿亮很快就交代了一切。
耿亮是邱三勇的罗县老乡、战友、狱友, 两人臭味相投, 一心要搞一票大的。在监狱里他就听邱三勇提起过他有一批枪械藏在某处,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突突就被抓了。耿亮放出来之后,没老实几天又手痒,想要弄点钱花,想到了邱三勇手中的枪。
于是, 耿亮一方面要找帮手寻找银行内应,另一方面, 还想买几把枪或者想办法把邱三勇捞出来。为了解决这个难题, 他在某些高人的指点下,找到隐居在星市火车站小商品市场二楼刀具城的阿强。
据说, 阿强曾经是江湖有名的杀手,不过后来自觉造孽太多, 洗手不干。但即使是这样, 他依然是个消息灵通的掮客,除了卖刀,也卖各种消息。
听到耿亮的要求, 阿强觉得第一条“寻找银行内应”不难, 但要弄到枪、从监狱里捞人, 他真没那个本事, 于是要价一千块, 把早就蠢蠢欲动想要弄死家里黄脸婆的刘商军引荐给了耿亮。
耿亮见到刘商军之后, 原计划是内应外合, 先在银行搞票大的,结果两人一见如故,发现都在N军区服役,只恨早不相识,越说越投机,谈起邱三勇时,刘商军看到照片后吓了一大跳:这人,不是自己的下属闵成航吗?
于是,就有了这套行动计划。
原计划是刘商军定的,同事两年多,刘商军自认为很了解闵成航:孤儿院长大,特别重视家庭亲情,所以直接绑架他妻女,威胁他自首。
耿亮与表弟龚长水一起,根据刘商军提供的家庭地址敲开闵成航的家门,将他妻女绑架。原本两人准备了迷药与刀具,如果对方反抗就杀了大的、迷晕小的。结果没有想到的是,闵家槐与闵双双乖巧、柔顺,根本不需要他们动用极限手段就顺利地把她俩带回罗县。
安顿好闵家槐母女之后,耿亮与刘商军联系上,才发现计划有变。
耿亮坐过牢,与警察打过交道,深觉闵成航说的那些话有道理。就算闵成航自首,作案时间、工具、动机如果对应不上,证据不齐全,恐怕警方也不会相信闵成航的话,这样一来白背了个一个绑架罪名,却还是捞不出邱三勇。
于是,耿亮遵照闵成航的要求,让闵家槐与他联系,并于今天带闵家槐来星市。来市局之前他其实也有些忐忑:闵成航真会和我们合作?他会乖乖自首?只要闵双双在自己手上,闵家槐见完丈夫之后就会乖乖回家?
还是刘商军再三保证:放心,我们行里人都知道,闵成航最疼他女儿,只要我们不把那小姑娘交出来,他绝对乖乖听话。
结果……刘商军判断错误,闵家槐才是闵成航的命。
闵家槐一到公安局,闵成航立马反水,警察出动把他们仨一网打尽。
听到这里,高广强提了两点疑问。
“第一个问题,刘商军蠢蠢欲动想要弄死家里黄脸婆是什么意思?”
耿亮想着反正被抓了,虽然自己与龚长水绑架了两个人,但罪不致死,坐几年牢照样出来,不如争取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减点刑、少受点罪。刘商军这个狗东西一手筹划的计划,却出了致命的错误,害得大家一起被抓,他的破事肯定都得抖擞出去,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刘商军在银行的亲戚,其实是他老婆的舅舅,所以刘商军在老婆面前一直低一头。他老婆脾气比较急,不爱做家务,家里做饭、扫地、洗衣这些活多数都是刘商军做。刘商军升了职、有了钱之后,心思便歪了,找了个小姑娘出了轨。
刘商军曾经提过离婚,结果被老婆的娘家兄弟揍了一顿,小三也被打得鼻青脸肿,老婆舅舅把刘商军狠狠训了一回,降职减薪。他老实了一阵,把老婆哄得回心转意,官复原职之后又蠢蠢欲动。
勾搭上银行职员梁艳苓之后,两人一个嫌老婆粗鲁,另一个嫌看守所的警察丈夫工资低、无能,一拍即合。梁艳苓不怕丈夫,想离婚容易。可是刘商军不一样,他不敢提离婚,于是琢磨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名正言顺弄死他老婆。老婆死了他再婚,她舅舅总不能再说什么吧。
原本他的计划是,抢劫运钞车之时,想办法让他老婆出现在银行大门口,耿亮实施抢劫时顺手给她一梭子,结果了她的性命。流弹伤人,怪不得旁人。
说到这里,耿亮咬了咬牙:“老子一坐牢就被老婆踹了,至今单身。他倒好,有老婆帮忙升官发财还不满意!警察同志我举报他了,能不能减刑?”
高广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会记下来的,至于能不能减刑那是法院的事情,不归我们管。”
耿亮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我知道。”
高广强看一眼他高大的身材、威武的体格,叹了一口气,真的是!这么好的身体素质,做点什么不好?做什么要犯罪?浪费。
接下来,高广强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没有人买走闵双双,你们打算怎么安置这个孩子?”
耿亮看了高广强一眼,欲言又止。
高广强眼睛一瞪:“说!”
耿亮嘟囔道:“刘商军只让我们带闵家槐来星市,说闵成航必须见到老婆才肯交代,不然这事就黄了。刘商军说只要那小姑娘在我们手里,闵成航就不敢不听话,他还说闵成航拿砍刀袭击放学的孩子,被特警给逮住,放是不可能放出来的。我们只要现在听他的,等我们干完这一票,远走高飞,管他未来会不会说出实情。”
高广强眯了眯眼睛,目光中带着压力:“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耿亮眼神游离:“就,放在长水家里呗,等闵成航自首后邱三勇出来,我们自然会把孩子还回去。”
高广强提高了音量:“说实话!”
耿亮只得说了实话:“我没想那么多。这不正好有人来买吗?一万块钱,白赚的。我当时还跟长水开玩笑,要是银行劫不了,我们就去拐孩子卖。一个漂亮小丫头卖一万块,钱来得多容易。”
高广强气得牙痒痒,这种人天生脑子里就没有社会规则可言,违法的事情说起来像好玩一样。只能把他送回监狱,和邱三勇一起接受改造、教育吧。
龚长水那边的审讯也很顺利。
以朱飞鹏现在的水平与能力,审问一个靠坑蒙拐骗为生的二流子那是手到擒来。
除了这个案子之外,龚长水还交代了两件妇女拐卖案,以及三村湾里两家私人赌场,几处私娼窝点。总之,这小子把三村湾里犯法的人家交代得一干二净,让朱飞鹏直呼好家伙。只要与罗县公安局联动,又是大功一件。
审问阿强,却遇到了阻碍。
阿强本名卢富强,十八岁之后离开家乡闯荡,再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家中父母兄妹是否安好。
虽然耿亮、刘商军都说阿强手底下有好几条人命,除了卖刀还充当掮客,介绍杀手、贩卖情报,但谁也没有证据。
阿强只承认两件事。
第一,卖了一把砍刀给刘商军,由刘商军交给闵成航,并按照刘商军的要求,在警方上门调查时说买刀的人是闵成航;
第二,介绍刘商军认识耿亮,拿到一千块钱中介费。
到于其他,阿强看着笑容满面,但内心深沉无比,心声丝毫不露:“警察同志,我就是个江湖混混,靠一张嘴赚钱。什么杀了人、犯了案,只不过就是吹牛,骗骗那些头脑简单、一心想赚大钱、快钱的人。我没有案底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嘛。”
赵向晚听不到阿强的一丝心声,他的内心黑暗无比,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所有声音、光亮……也许还有良知。
阿强说的话,赵向晚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太狡猾,没有露出马脚。
抬眼看向阿强,直觉告诉赵向晚——他有大案在身。
就像第一眼见到樊弘伟一样,哪怕他已经成为政府官员、彻底洗白,但那双眼睛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让赵向晚毛骨悚然。
而眼前这个阿强……怎么说呢?
他个子不高,瘦小精悍,低眉顺眼,看着很老实。他见人三分笑,说话的时候目光一般不与人对视,总会停留在你肩头某处,将耳朵朝向说话的人,像一个听力有障碍的人一样。
赵向晚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寻找阿强的基线反应。
基线反应,是指一个人在接收外界信息之后自身所产生的本能反应或者是习惯性反应。
赵向晚问:“老家哪里?”
阿强低着头,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离开太久,不记得了。”
家是一个人的根,尤其像他这样的游子,即使离家多年,怎么可能遗忘?多半是在老家犯了事,跑路了。
赵向晚问:“你离家时,是哪一年?”
阿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这才谨慎回答:“75年吧?”
赵向晚问:“几月?”
阿强的头部微侧,右耳朝着赵向晚:“11月。”
“天气应该凉下来了吧?”
阿强嘴角微微动了动:“是吧?”
他回答问题显得非常谨慎,能够用疑问句的尽量用疑问句,极少肯定回复。
虽然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但阿强面对警方讯问时,态度太过小心,给赵向晚一种步步为营的感觉。
赵向晚试探了一下之后,身体向后靠了靠,让自己离他远了一点,态度变得傲慢起来:“你能记得多长时间的事?”
阿强愣了一下,嘴巴微动,眼睛睃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到另一边:“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赵向晚再问:“你姓什么?”
这回他的反应快了很多:“卢。”
“名字?”
“卢富强。”
“性别?”
“男。”
阿强的脑袋渐渐转正,显然简单的问题让他的心理压力变小,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
“结婚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没女人看得上。”
“从来没谈过恋爱吗?”
“谈过两个,不过很快就分手了。”
“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阿强又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去,将左耳朝向赵向晚:“不合适吧?”
赵向晚突然提高了音量:“我问你问题,你反问我做什么?”
阿强再一次愣了一下:“我反问了吗?”
赵向晚像个娇气的女孩子一样:“当然!我问你为什么和两个女友分手,你说的是:不合适吧?而不是肯定的回答:不合适。”
阿强第一次见到警察也有蛮不讲理的时候,只得苦笑道:“是,是不合适。”
【唉!女人,都一样。】
终于撬开他的心门,听到一丝声音,赵向晚心中微动。
没想到,阿强这人属狗,不打不叫。
赵向晚继续追问:“怎么不合适?”
也许因为赵向晚是个年轻女孩,又生得漂亮,阿强的提防感不知不觉地降低,竟然坐在审讯室里说起自己的情感经历来。
“第一个吧,是个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女孩子。她天真又虚荣,嫌我钱太少,和我分手之后找了个有钱人。第二个是小商品市场一楼卖皮带、内裤的小嫂子,她结过婚,生了个女儿,谈了一段时间,她女儿不喜欢我,又分了。”
赵向晚认真观察他的表情:“第一个女朋友你是在哪里认得的?现在哪里?”
阿强的表情有些冷漠:“是我在深市认得的,只知道分手后给有钱人当二奶去了,谁知道是生是活?”
【死了活该!】
【只可惜,老子有钱的时候你没赶上。】
赵向晚故意问:“她死了吧?”
阿强侧过头,将左耳朵朝着赵向晚,脖子有些僵硬:“谁知道呢。”
赵向晚心中有了一丝猜测,不过还需要进一步印证。
“我参与过不少案子,发现虚荣的女孩,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阿强显然很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脑袋再一次转正,睃了赵向晚一眼。
“有一个女孩当了港商的小老婆,生下儿子之后就被抛弃,儿子也被港商带回港城再也见不着。还有一个,因为生的是女儿,拿了几千块钱就回了老家,因为带了个女儿回家,老家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两个与港商勾搭的案子,没有引起阿强的注意力,他一直低着头,脑袋既没有往左、也没有往右,这证明他的女友并没有与港商来往,刚才那些话是他故意往女友身上泼的脏水。
赵向晚决定换一个案例。
“还有一个女孩,一心想要赚大钱,和同伙一起搞仙人跳,结果被人杀了,抛尸荒野。”
这个故事精准戳中阿强的内心。
他的额角有青筋浮现,双手紧紧捏住,没有说话,可是他的胸脯上下起伏,显然情绪有了波动。
【十几年前的事,】
【阿霞,莫怪我。】
【不,不会有人知道……】
零零散散的心声,却透出最真实的想法。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你不会也把她给杀了吧?”
阿强的头猛地歪向右边,左耳抖了抖:“没有。”
这一刻,赵向晚终于锁定阿强的基线反应。
——情绪放松之时,他的头是正的。
——回忆、说真话时,他会歪向左侧。
——思考对策、说假话时,他的头会歪向右侧。
现在,阿强说没有杀人,头却歪向右侧,左耳开始抖动,这代表他情绪异常激动,而且在说谎!
赵向晚继续问:“她叫什么名字?”
阿强见她没有再追问是否杀人的细节,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脑袋回正:“阿霞。”
“没有大名吗?”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家饭馆当服务员,人人都叫她阿霞,我也没有问她大名。”
“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
“个子高吗?胖不胖?瓜子脸还是圆脸?眼睛大吗?”
回答这个问题时,阿强整个人是放松的:“阿霞长得很好看,个子高,屁股圆,胸大。圆脸,浓眉大眼,两条粗粗的大辫子,干起活来很利索,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我和她也算是好了半年,原本我是打算和她结婚的。”
赵向晚拿出一张白纸,递给季昭一支铅笔,给了他一个眼神。
季昭心领神会,右手执笔,安静倾听着阿强的描述。
赵向晚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农村姑娘干多了农活,皮肤黑、手脚粗,能有多好看?”
赵向晚的语气像个爱娇的小女孩,这让阿强很享受,不由自主地话多了起来。
他低着头,嘴角微勾:“不啊,阿霞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是她腰很细,手很软,眼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她很健康、很美。”
随着阿强的讲述,季昭手中铅笔开始在纸上勾画。
沙沙声响中,一个娇艳似春花灿烂的纯朴女孩渐渐现于纸面。
赵向晚停下问话,祝康也停下做笔录的笔,好奇地凑到季昭身旁,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赞了一句:“哇哦,真漂亮。”
这一句话,成功唤醒沉浸在记忆之中的阿强,他缓缓抬起头,正与同样抬头的祝康。
四目相视,阿强瞳孔陡然一缩。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不是他,他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年轻。】
同样的,祝康的目光也被阿强所吸引,认真审视着阿强的面部表情。
【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他刚才连说话的时候都不看人。】
【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认得我一样。】
【我没见过他……】
太阳穴一阵抽抽,微微发胀的感觉袭来,祝康赶紧深呼吸,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我在做笔录,我正在工作,不能头痛,绝对不能头痛。不要想,不要想,往事不要去想。】
祝康眉头紧锁,这让阿强警惕起来,心跳陡然加快。
【他是谁?】
【是他还魂了?】
【不对不对,不是他。】
只不过一对视、一皱眉,阿强、祝康两人的内心却涌上千言万语。
场上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赵向晚皱眉沉思。
阿强见到祝康时,反应非常可疑。似乎祝康像他的某一个认识的人,并且这个人已经死了,极有可能这个人的死与阿强有关,不然阿强不会如此惊恐。
他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年轻——这代表此人已经死了很久。
祝康遗忘六岁前的记忆,是不是代表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是巧合,还是这个死者是祝康的亲人?
看祝康眉头紧锁,赵向晚知道他又开始头疼。
正在审讯嫌疑人,此刻并不是唤醒祝康记忆的最好时刻,于是赵向晚主动打破了这份沉默。
她拿起季昭完成的画像,举到阿强眼前:“你说的阿霞,是不是她?”
阿强被动地抬起头。
他的瞳孔再一次有了变化。
已是夜深,审讯室的灯光并算明亮。
一管日光灯正在阿强头顶,将他笼进光影之中。
他这一抬头,光线投射下来,清清楚楚看到他瞳孔一缩,然后陡然放大。
随即眉心上提,眼睛瞪大,鼻翼扩张。
——这是惊恐。
赵向晚再一次逼问:“她,就是阿霞,对不对?”
阿强喉咙口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响。
阿强刚才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注意审讯桌后坐着的警察做了些什么。哪怕眼睛余光扫到季昭拿着纸笔,他也以为和另外一个年轻警察一样,在记录着对话。
【他们怎么会有阿霞的照片?】
【阿霞早就死了。】
【怎么会有全身像?】
季昭画的,是一个端着菜盘的女服务员。
两条大辫子,碎花的小衬衫,腰间系一条白色围裙,细腰长腿丰臀,灵动的大眼睛,美而野,就像乡野间盛开的小雏菊。
虽然明知道阿霞已死,但阿强却根本挪不开视线,他的心神已经被眼前这个念叨了十几年的阿霞所夺。
他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张画,那双沉郁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他张了几次嘴,终于将那咕噜咕噜的声响化为话语。
“阿霞,阿霞!”
“是我的阿霞——”
“她回来了,是不是?她要来找我了,是不是?”
赵向晚轻声道:“她来找你做什么?索命吗?”
她的声音虽轻,却尖锐锋利,径直刺入阿强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啊……”
一声惨叫之后,阿强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陡然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手肘抵住额头,做出一个类似祈祷的动作。
他试图缩起脚,但无奈脚也被束缚住,没办法抬起,只得努力弯下腰,将自己蜷缩起来。
阿强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嘴里不断地嘟囔着。
“天灵灵、地灵灵,各位神仙快显灵,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降伏妖魔死者,化为吉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开始赵向晚不知道他嘟囔什么,等到听清楚之后,简直啼笑皆非。
这人是要现场作法驱鬼吗?
赵向晚厉声呵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卢富强,你到底做过什么?”
阿强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向晚在说什么,他只知道抬起手遮住额头与脸,嘴里念念有词,越念越快。
咒语之中,还夹杂着一些赵向晚听得懂的的话。
“厉鬼退散,疾!”
“魂归故里,去!”
“所思所往皆是过去,散——”
其间夹杂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反复出现,审讯室里忽然变得有些神叨叨起来。
日光灯管随着电流的变化微微闪了闪,一明一暗之间,为审讯室增添了一丝阴森感,阿强念得更快了。
眼见得审讯进入胶着状态,赵向晚知道阿强已经进入自我封闭,根本问不出来什么,只得站起身,打算结束今天的审讯。
可是,祝康变得不一样。
祝康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强的左手手肘。
因为抬起双手护住脑袋这个动作,阿强的衣袖滑落,露出微黑、精瘦的小臂。
小臂肘关节外侧,中央位置,有一个奇怪的花纹。
暗色的刺青,一个由三把刀构成的环。
祝康的脑袋里突然涌上来大量的记忆碎片。
——雨夜
——黑暗
——闪电
——雷声
光.裸的胳膊、小臂上的花纹,有刀光闪过!
惨叫声、血光。
小姑娘满头是血,却睁着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嘘——
剧烈的头痛,令祝康闷哼一声。
赵向晚与季昭却迅速察觉到了异常,同时看向祝康。
赵向晚停止审讯,让阿强在笔录上签字,完成所有流程之后,快速把祝康带回办公室。
高广强、朱飞鹏等人还没有回来,另外两组的审讯还在进行。
赵向晚让祝康坐下,目光严肃:“怎么了?”
祝康一边与头痛对抗,一边挣扎着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见过,那个,刺青!”
季昭目光一凝,快速将刚才看到的那个图案画在纸上。
三把扭曲的尖刀,绕成一个放射状的环。
让人一看就觉得邪恶、阴森。
赵向晚正要找高广强汇报情况,却被祝康一把抓住胳膊,强忍着头痛:“向晚,帮我。”
赵向晚:“怎么帮?”
祝康道:“帮我想起来。”
赵向晚感觉心脏有些发紧:“可是……你这个样子,最好是请心理治疗师介入,不能操之过急。”
眼前还有无数散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祝康有一种感觉,他的记忆是被这个刺青所唤醒,那就必须要抓紧时间把记忆找回来。
阿强不同寻常的反应、记忆碎片里那个满头是血的小姑娘、闪电劈下时看到的刀光,这些都给了祝康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他认得这个阿强,阿强杀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他必须想起来,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
祝康摇头:“不,你就是最好的心理师,你来。”
【趁热打铁,我要想起来。】
【那个小姑娘,和双双一样,很乖很乖,可是她被杀死了。】
【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我六岁前的记忆,是我害怕回想的记忆。】
【我现在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不怕!我要想起来!】
祝康的眼睛通红,但一滴泪都没有,他目光坚毅,忍着苦痛道:“向晚,我要想起来,我必须想起来!”
赵向晚再无犹豫,重重点头:“好!”
她抬头看向季昭说“我引导他回忆,他说,你画。”
平时的赵向晚,越是遇到大案,越是冷静。
因为只有冷静,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才能听到嫌疑人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才能让自己的判断与决策更为准确。
可是今天,战友面临巨大的心理创伤,迎难而上,对自己无比信任,这种以性命交付的信任,让赵向晚的心开始痛,声音有些颤抖。
季昭看她面色发白,眼神焦灼,一只手拿起笔,另一只手在她头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眼神清澈、稳定,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别急,有我。】
【你慢慢引导。】
【他说,我来画。】
季昭的声音清润无比,仿佛炽热的夏天刮过凉风,有甘霖降下,干裂的大地顿时变得生机盎然。
赵向晚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的眼神冷静了下来。
祝康正在承认大量记忆碎片挤爆脑袋的胀痛,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气球,正在不断膨胀,明明手指并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就是觉得全身都在发胀,连血液的流动也变得粘稠起来。
“向晚,帮我!”
祝康再一次向赵向晚发出求助。
赵向晚双手扶住祝康头部两侧,温柔而有力,双手食指在他太阳穴按压,手掌定住他头部,手腕微动,祝康的脑袋微微向下,他的目光正对着桌上季昭所画的刺青图案。
“不要着急,这只是存在你脑子里的一段回忆,不管是好还是坏,都是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不要怕,我和你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赵向晚的声音低沉而清冷,仿佛大海一样,平静、却充满力量感。
在这样的声音里,祝康大脑中的胀痛感变得弱了一些。
“接受它,不要与它对抗。把你的大脑放空,让这些记忆画面都出来,我们一起来拼图。”
“我们一起”这四个字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祝康感觉自己被帮助、被支持,无论是陷入泥潭、还是坠落冰窟,他的身旁永远都站着赵向晚这样的战友,共同进退。
祝康喃喃地重复着赵向晚的话:“好,不对抗,放空大脑。”
【这是我的大脑、我的记忆。】
【我们一起,一起拼图】
赵向晚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暖:“对,这是你的大脑、你的记忆,所有的一切由你作主,由你安排。以前你小,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所以你把那段记忆封存;现在你已经长大,你是警察,你有能力保护自己,那就让记忆出来吧。”
祝康顺从地说:“是,我能保护自己,记忆出来吧。”
赵向晚道:“你最害怕的画面是什么?我们先把它找出来。”
祝康打了个寒颤,不过他咬了咬牙:“好,找出来!”
赵向晚问:“什么时候的事?白天,还是晚上?”
祝康脑的画面渐渐开始浮现。
“晚上,下雨的晚上,没有月亮。”
赵向晚温柔地鼓励他:“很好,然后呢?”
“我害怕打雷,躲到了床底下,姐姐打着赤脚站在床边,弯下腰哄我。”
“姐姐长什么样子?她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龚柔,眼睛很大,两根小辫子,八岁,上小学,她穿着棉绸花睡衣,笑起来很像妈妈。”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是不是?”
“是的,我只要一哭,姐姐就会背着我,哄我。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管我,总是姐姐带着我玩。”
“你们住在哪里?”
“罗县、酒湾村、三队。”
罗县!
难怪祝康一进入罗县就开始头疼,因为乡音亲切,唤醒了他那沉睡的记忆。
“你那个时候六岁吧?”
“是的。”
“家里还有谁?”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爸爸叫什么名字?”
“龚大壮。”
赵向晚又问了几个简单问题,舒缓祝康的紧张情绪。等到他渐渐放松下来,才继续刚才的回忆。
“好,晚上下雨了,打雷你害怕,你躲在床底下,姐姐站在床边哄你,然后呢?”
祝康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但他依然咬着牙继续回想。
“有三个人闯进来,男的,穿黑雨鞋。”
“他们手里有刀,刀在滴血。”
“一个说,这家还有个孩子,杀了吧。”
“一个说,是个女孩子,真可惜。”
“一个说,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刀砍在姐姐头上,姐姐摔倒在床边,她一只手扒拉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嘴边,比了一个让我闭嘴的姿势。”
“三个穿雨鞋的人,听着年纪都不大,他们杀了姐姐,有一个想要弯腰看一下,结果被姐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再加上姐姐倒下的时候正好挡在我的前面,他们没有发现我。”
“那个人被绊倒、弯腰的时候,右手撑了一下地面。正好有闪电劈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胳膊上有一个刀组成的环,青色的,很丑,很可怕。”
祝康的声音突然变大:“对!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