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果然又下起雨来,丝丝细细,风卷梧桐叶,在空中漂浮不定,纷纷扰扰乱红尘。
仇九晋穿着莺色绢丝直身,扎着幅巾,腰间挂着琳琅的玉饰与金线香袋荷包,富丽堂皇地站在这漏门筚户前,像误落人间的逍遥神仙,连看箫娘的眼神,也充满对苦难的怜悯。
箫娘好容易被贫寒冲洗的恨意又腾腾升起,嘴皮子化为两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隔着窗台,朝他扎去,“你问过你那金尊玉贵的老娘了?她还说我是跟小厮跑了?”
仇九晋垂垂斧批的下颌,在她面前,忽然抬不起头来,“我都问清楚了……”
往下那些细枝末节,他吞咽两下,好似吞了口粗砂,划伤了他的喉咙,声音变得格外沙哑,“我母亲原来说你跟人私奔,我不信,我以为你被拐子拐了,或是走丢了。我真是一丁点也没想到,会叫你受这许多苦。”
“你没想到……”箫娘不屑地笑笑,对着他,满腹委屈与怨憎,“你不晓得你娘不喜欢我?往前在家时,她就待我百般刁难。我叫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为什么非要走?你把我丢在你家那个豺狼窟里,就想不到我会有什么结果?!”
仇九晋欲要辩解,又无从辩解,空启了唇,半晌无言。
他只能眼瞧着箫娘在窗户里歪着脸,泪逐寸涌在眼眶,“你娘说,世家公子,谁没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可谁又愿意为了个丫头,把正经的婚姻毁了?我后来想,她这点倒讲得不错。你或许,早就想摆脱我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索性一走了之,把我交给你娘处置。”
“我没有。”仇九晋坚定地摇头,她的眼泪一如从前,光是悬着就令他心酸,“小箫儿,我真的以为,我回来,你还会安然等在家里。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假使我当初有一点预料,我绝不会走!你信不信我?”
箫娘已经不想追溯那些阴差阳错的误会,她只记得她是如何缩在墙角,忍者腕骨坠心之痛,流了三日血,浸湿了三层干草,她趴在草堆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消亡。
周围是一干下人轻飘飘的叹息,就在那些可有可无的叹息里,箫娘领会了什么是“生如蝼蚁”。
仇九晋的心亦难平静,跟前的半墙像辗转的三年时光,他固执地横跨,伸进胳膊去拉她的手,语气带着隐隐哭腔,“我晓得你吃了许多苦,如今我回来了,再不会叫你挨饿受冻受人欺凌 。求你了,你要信我……”
不可避免地,箫娘腕中那条脉搏跳了一下,但她还是漠然抽出了手,“事情说清楚,就算了,你那个娘,我招惹不起,你如今定了隔壁陶家的表小姐,那也是个火炮脾气,我更惹不起。你别再来了,就全当没找见我,或是我已死了。”
仇九晋知道她看似软弱的骨头是何等的倔强,他决定等她先消消气,“能找到你,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怎么能当没找到?我晓得你心里怨我,我先去了,等我外头买处宅子,再来接你。别怕,往后你就在外头住着,不与她们打照面。”
箫娘什么也没答应,隔窗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终归走失在脱了漆的院门后。
她像一抹抱屈而死的冤魂,多年后才得知真相,这真相,真是叫她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唯一能说得清的,就是方才他握她的那一刻,仿佛又把她拽进了从前的漩涡。
阴雨靡靡,下晌方止,一轮金乌冲破云翳,又悬清宵。却说席泠绕道往银铺里取那只金芙蓉分心,掌柜拿来一瞧,打得花瓣相叠,栩栩如生。
这厢付过银子,席泠将分心搁在怀内,往秦淮河那头归家。走到一僻静长巷,只见哪里倏地蹿出来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为首一人留一圈络腮胡,生得虎背熊腰,堵在路上问:“你就是席泠?”
席泠虽瞧几人来者不善,却是大丈夫行径,不更名不改姓,打了个拱手,“正是鄙人,敢问各位,寻鄙人为何事?”
那汉子吭吭笑两声,朝身后两人招招手,“就是他了,赶紧了事,好回去领赏!”
三人纷纷窜上来,将席泠擒在墙根下,噼里啪啦一顿拳打脚踢,专往席泠衣裳裹着瞧不见的地方招呼。
席泠蓦地遭此横祸,半声不吭,只把胸口护住,唯恐里头金打的首饰落出来,叫几人抢去。
这班人倒不是为财来,像是受人之命,专来打他这一顿。将他打得见血,方罢手,“瞧着是个读书人,不曾想还是条硬汉,挨了这些打,哼也不哼一声。兄弟,你不要怪我们,我们也是拿人钱财□□,你若有本事要算账,只管找财主算账去。”
席泠不言不语,扶墙起来,身上袍子沾了好些泥泞,连腿脚也有些趔趄,只得慢腾腾一步步往家捱。
拖拖拉拉的,归家已见残阳,大片落在东墙,地上铺满淋漓的杏叶。
箫娘在灶台后面烧饭,哼着昆腔,姿态悠闲。很奇怪,席泠一望见,就觉得有几分温存,好似她一直存在于这座空落落的院宇,一直存在于他荒芜的生命。
无意秋风起,夹着飘飘欲散的一缕瑞脑香。这是极其名贵的一味香料,席泠稍稍一想,就晓得是谁来过了。于是那几分温存,顷刻烟消。他连招呼也没打,悄然扶墙往正屋里去。
箫娘偶然抬眼瞥见,笑嘻嘻喊他:“东西拿回来了?”她随便哪里蹭蹭手背,跑到他面前巴巴摊开手心。
席泠便由斜襟里掏出布包着的分心,递到她手上,扶门跨槛而去。箫娘正赞叹那精湛的工艺,手上掂了分量,要谢他,却见他的背影有几分倾斜,循下望去,那两只脚略显浮沉。
她捉裙追进去,绕到他面前,“你摔跤了?”
“嗯。”席泠擦过她的肩,落到桌旁,给自己倒了盅水。吃过了,见她颦额盯着他的脚看,他又忽生几分不忍心,“不妨事,就是崴了下,明日就好。”
好在箫娘倒还剩几分良心,搁下首饰,蹲在他面前撩他的衣摆,“我瞧瞧是哪里,打点酒来揉一揉。”
她正要拔他的裤管子,席泠却将腿一让,“先吃饭,我饿了。”她抬脸望一望他,见他眼色格外冷,便识趣地出去摆饭上来。
今日添了荤腥,一样熏鸭、一样炒笋干,一样裹馅肉饺儿。打从席慕白没了,又收了好些帛礼,又有席泠的薪俸,日子倏地好过了些。两个屋里对坐,半片残阳离座几寸,浮尘飘荡。
席泠瞥着那些尘埃,光束里还夹着着微弱的香料,熏得他身上隐隐作痛,连带着嘴里味同嚼蜡,咽下个饺,好似不经意地问起:“仇九晋,今天往家来过?”
“啊。”箫娘含着块肉,胀得腮鼓鼓的,“你怎晓得?”
“他熏的香,很贵。”
箫娘撇撇嘴,“人家爹是应天府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隶礼部侍郎,有钱嚜。”她搁下箸儿,歪着脸窥他,“脚要不要紧呀?吃过饭,我去隔壁讨些酒来给你搽一搽好了,省得明天路也走不得。”
席泠语气淡淡,“走不得就走不得,没哪样要紧。”
“哪里行?”箫娘别眼嗔他,“为着治丧,儒学你多少日子没去了?这才去几日,兀地又告假,你那些同僚长官,就没点不痛快?咱们原就没门路没关系的,还得罪人,更加不用忙了。”
谁知席泠兀突突笑了下,“不怕的,我没出息,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凭仇九晋的家世,不要一二年,先升县令,后调应天府衙,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箫娘蓦地有些心虚,又有些嘴硬,“他升他的官,与我什么相干?”
点到即止,席泠不再言语,搁下碗一瘸一拐地往卧房打帘进去。外头叮咣收拾桌儿的响动,直响到那没墙的厨房里,锅瓢碰撞,碗碟叮当。
检算起来,烟火人间大约就是这么个动静,席泠一壁贪恋地竖起耳朵听,一壁铺陈纸笔,写下:
桃李一朝尽,柳影无啼痕,秋风一窗隔,剪来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