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满中天,蛙涌潺潺。门前的溪淅淅沥沥,流来了绿蟾,带着两个丫头与晴芳,提着个三层髤红鸟笼式食盒、装了一瓯糟鹅、一瓯熏肉、一瓯山药鸡肉元子,一并与箫娘烧得六样菜摆在石桌上。
这厢与席泠福身见礼,挨着箫娘落座,悄悄告诉,“家中许多亲戚,吵吵闹闹的没意思。我请示了父亲,过来你家坐一坐,父亲应允了。”
原来绿蟾信步园中,见满月皎皎照花影,银河清浅映窗栊,诗情大发,无奈家中无人联句,思及席泠,便特意请示她父亲往这里来。陶知行料想此节,席泠少不得外出应酬,家中大约只剩女眷,便许她过来。
不想料得错了,不单席泠在家,连那何盏也点着个灯笼前来,人未进院,声先嚷开,“碎云,家中实在无趣,尽是些赶着来拍马奉承的门客,我躲到你这里,咱们吃酒联句如何?”
旋即提灯进门,见院中灯烛交辉,除了席泠箫娘二人,案上还坐着隔壁绿蟾,三位仆婢在后站着,提着小灯,把她面目照得恍如姮娥。
何盏一时进不是,退不得,尴尴尬尬立在门前。箫娘将绿蟾暗窥,见她赧容羞红,眼波低转,便走去拉何盏,“小官人来了,愈发热闹,怕什么呢?这里又没人吃你,只管坐着,我去添碗加盅来。”
未几添了碗筷,四人对坐,箫娘筛了酒,听他三人联句飞花。她听不懂,便在席上嘟囔,“你们说的什么?字字我都听得晓得,连成一句,我就听不懂了,我臊也要臊死在这里了。”
席泠未开的唇含着一缕笑,没出声。倒是绿蟾羞答答窥一眼何盏,轻掣她的袖安慰,“不要紧,我们飞花,你唱一段,也不至于干坐着。”
箫娘胜在参与,乐滋滋瞧着绿蟾,把她的手握一握,要唱段《紫钗记》助兴,席泠取来短笛,为其伴乐。
唱罢,她把腰一折,一张粉脸倏地凑到席泠眼皮底下,“你还会吹笛呢?”
那两帘睫毛忽闪忽闪轻扇,席泠便想起她方才的唱词:妆台宜笑,微酒晕红潮。这一细瞧,他便添了两分醉心,歪着眼笑她,“许你多才多艺,就不许我会吹个笛?”
“你会不会好好讲话!”箫娘剜他一眼,屁股落回座,“问你哪样就答哪样嘛,非要刺拉拉的才肯罢。”
何盏正与绿蟾对了目,绿蟾赧容羞垂了,他有些尴尬,就借故打趣,“伯娘倒似碎云的亲娘一般,我们这些朋友,可不敢与他这样讲话。”
箫娘有些憨醉,抱着一把瘦壶问:“他是不是很凶?你们那些个同窗都怕他?”
“倒不是凶,只是凭你说什么,他一双眼射来,好似冰冻三尺,都没了趣,谁还敢与他玩笑?”
箫娘连番点头,趁着酒性,像抚小狗似的把手搁在席泠头上乱抚,“是是是!我儿像是打冰窟窿里捞上来的,五脏六腑都冷!”
抚毛了席泠的髻发,他起身往屋里去整装。箫娘与何盏绿蟾在外嬉笑,偏何盏又与绿蟾联起句来,箫娘干坐着,对自己胸无点墨很是愤郁,接连吃了几盅酒,麻雀一样跳着脚往屋里寻席泠。
人未到声已入,“我儿、我儿!你怎的比个姑娘还要事多,出去嚜,他们作诗,我听不懂!”
席泠刚拂完髻发,理着衣襟回首,见她已歪着身子落在榻上,阖着眼枕在炕桌。席泠不大能吃酒,没吃几杯,倒还清醒,走到跟前睥睨她,“你吃醉了?”
箫娘的脑袋在胳膊上摇一摇,仍旧闭着眼,腮上红云浮动,“我儿,娘要发财了,好大个金元宝……”
说话间,想伸手去够,那条胳膊却混软无力,抬不起来。席泠晓得她吃醉了,暗笑一下,扭头倒了盅茶搁在炕桌。
原是要摇醒她,可鬼使神差的,伸出的手又蜷回袖中,盯着她的脸看半晌,然后俯下腰,往她脸上亲了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醒,但他的心跳已惊得星密月明,风细柳斜斜。
他的吻轻如梦蝶,她的腮软如梦田。
双影映在窗,一个弯腰一个伏倒,何盏正巧背对,绿蟾却将那匆匆一汇的影瞧得一清二楚。一颗心蓦地一抖,抖落了何盏递来的酒盅,撒了他满袖葡萄酒,慌得她忙握着帕子替他搽,“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失了手。”
何盏也忙笑,“不妨事不妨事,小姐别惊慌……”
四目稍拢,一个别眼一个垂首,该夜,便是四副心肠,各有思量。
中秋之后,丽日在天,西风渐紧,吹落惨绿愁红,河岸却仍繁花似锦,自有莺声到碧霄。
温暾弄晴时候,纱窗有倩影。因绿蟾生辰,箫娘换得好衣裳,穿一件湘色细绢对襟衫,扎妃色百迭裙,将做好的绣鞋、一并几条花鸟汗巾子拿布包了,预备一道送去。
临出门,又走回裂了痕的妆奁前,把左边腮蹭了蹭。怪了,那片腮,像是昨夜栖息过一只蝴蝶,留下了什么痕迹,叫她似梦非梦,似醒未醒。
她实在记不起醉酒后的梦,无所谓地笑笑,正出西厢,迎面见何盏进院,还戴着忠靖冠,端端正正,大约刚由衙门归家。
箫娘把眼轻吊,笑瞧他,“不巧,泠哥儿还没回来呢,小官人若寻他,请晚些再来。”
谁知何盏背后伸出手来,握着个长匣拱手,“小侄不是来寻碎云兄,是特来寻伯娘。”
“哎唷,怪了,你找我有哪样事情?”
素日往来,何盏也知箫娘脾性,是个掉钱眼里的,左右邻舍皆知她与席慕白并未礼成,席慕白死后,她无处可投身,在此不明不白地混着,众人虽背后有议论,到底也是席慕白的女人,不好多讲。
倒幸得她在,照料着席泠饮食起居,何盏便也待她尊重有礼,仍然尊称她“伯娘”。
这厢将个匣子托给她,“我瞧伯娘举止大方,不像那些个没见识的妇人,只顾怕事躲闪,因此特将此物托付伯娘转交绿蟾小姐。她今日生辰,与她既有几面之缘,又有中秋之分,岂有不贺之礼?”
箫娘接了匣子打开瞧里头,原来是一支翠玉雕的荷苞步摇,底下坠着小小一只粉碧玺打的蜻蜓,格外别致精细。
她未拒未应,抬眼将人嗔一嗔,“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你做了‘张生’,还要叫我做个‘红娘’,私下为你传情。可了不得,要是叫她家老爷晓得,我怕要缠上官司呢!”
何盏斯文笑笑,摸了个锭子奉上,“若换旁的人,这话我提也不敢提。可伯娘不比她们,小小点事情就吓得那样,伯娘是有些胆识的。”
接了银子掂一掂,少说五两,箫娘立时笑了,把下巴微挑,“不为你的钱,就为我看你不错,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薄情郎,这才愿意帮你。嗳,你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叫人听见,只怕我也脱不了干系。”
“您只管放心,我的品行,您还信不过?”
“信不过你,你就是抬十万银子来……”说到此节,箫娘想想十万银子,不敢夸口了,咽下半截话,只怕遭天打雷劈。
赶上席泠归家,门前见二人,白问一句:“你二人说什么呢?”
箫娘冲何盏挤挤眼,迤逦擦过他的臂膀,“不告诉你。嗳,锅里还温着饭,你自己摆来吃。”
席泠在后头笑,“哪里去?”
“不要你管。”箫娘抱着布包,莺声滞后,却眨眼没了影,钻进隔壁陶家后门。
门户重重满花溪,各色菊花都开遍。箫娘随晴芳几折门户,到陶家大花园内,山石叠嶂,穿过假山,有一水池,池上建着间水榭,四面明窗,重重纱帏。
正是绣帘朱户好藏娇,踅入水榭,琴榻画桌,玉炉铜壶,美人其中笑。一个辛玉台箫娘是认得的,另有一位姑娘,绿蟾引荐,是巡检司元家的千金。
另有几个丫头围席而坐,绿蟾鬓点钗钿,头戴步摇,红袖相招,使丫头搬了杌凳来,也请箫娘坐,“男客在外头与父亲吃酒,几位姨妈在太太屋里说笑。我们姊妹几个便到这里来另摆席,你来了,也在这里与我们玩耍。”
箫娘把带来的鞋子汗巾奉上,唱喏千秋。席上那巡检家的千金元小姐,因见那鞋面做得不差,拿在手上看一会,央说箫娘:“我正缺双入冬穿的鞋,烦你给我也做一双,隔日我使人送料子彩线与你。”
有得赚的差使,箫娘自然应的。只是那玉台,障扇嗤笑了两声,“我瞧着平常,还不如我家中的婆子做得好,你什么时候眼界也窄起来?”
话音甫落,得罪了三个人,绿蟾是她表姐,自然不与她计较,那元小姐面皮上却有些挂不住,涨得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
箫娘早与玉台结怨,暗暗咬牙切齿,转念一笑,“我活计寻常,是不大好,不过是元姑娘好心,赏个差事我做,叫我有得糊口,玉姐怎的体谅不到姑娘的善心,反说她眼界窄呢?”
玉台唇磨了两下,把箫娘剜一眼,对着元小姐笑笑,“我一个表姐犯好心还不够?你又犯什么好心呢?有这好心,街上舍个叫花子不好,何必给那没脸没皮成日打秋风混饭吃的人?谁家没几门子穷亲戚,那些人我最晓得,面前吃着你的,别过脸不知怎样笑你傻呢。”
箫娘欲含讥还口,偏玉台的贴身丫头见缝插针,拔头出来说话,状若调和,却不为公道,只为叫玉台消气,因此话里只管把箫娘往低贬:
“姑娘,是您不好,元姑娘发元姑娘的善,与您何干?常言道宁作一善,不作一恶。元姑娘问心无愧,遇着没良心的,不怪她的不是,只能怪那没良心的人。你又出这个头,人转背不说元姑娘,倒要说你傻了。”
话说到此处,箫娘一时语塞,待要再讽她,又只怕难听话出口,把这新认得的元小姐也得罪了去,叫她还如何混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