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花残, 这个秋,洋溢喜气。箫娘往陶家与绿蟾说话,见绿蟾与日的容光焕发, 从前是烟笼的芍药,如今是星前的牡丹。
箫娘心知是何家就要聘媒议亲的缘故, 进门便打趣, “人说女人嫁人前后是两副样子,我还不信,如今看姑娘,还未嫁呢,就比从前大变了个模样。从前要是地上的西施, 如今就是天上的嫦娥!”
恭维得绿蟾两颊生红,遮着扇嗔她, “愈发嘴乖了,快来坐, 我有好东西与你。”
一听好东西,箫娘忙将带来的节礼交了丫头,捉裙过去。绿蟾使丫头拿了好几匹妆花锦出来, 都是眼下没有的花样, 又叫丫头扯给她瞧, “这是我家铺子里还没上的货, 苏州的师傅织的。爹拿了些回家我们裁衣裳穿,我给你留了几匹,你拿回去, 自己裁或给泠官人裁了穿。只是不要送人, 外头没有的, 送人可惜了。”
料子格式花样, 有折枝的、抱团的、缠枝的……箫娘两眼万丈光辉,接了谢了又谢。绿蟾却托她起来,“你不要谢我,我还要谢你呢,要不是你,我也嫁不得如意郎君。 ”
“姑娘花容月貌,又是这样的家室,就没我,也嫁得!”
二人客套了几个回合,丫头摆上箫娘送来的月团饼子,瀹了上好的茶来。绿蟾思及自己的终身可算有了着落,免不得过问面前的恩人,“你往‘亲戚’家回来了,往后怎么打算呢?”
说是亲戚,可绿蟾已在玉台那里听见风,是往日相好的仇九晋。横竖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去追究这里头的虚实。
箫娘便也趁势不说穿,笑着抓了把瓜子,“跟我们泠哥儿混着嚜,他做官了呀,往后一定是要高升的,还会苦了我?”
秋暖晴丝曳着绿蟾隐秘的记忆,她可是记得,去年这时节,席家正房里的双双影。于是嗔她一眼,“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啧、你的婚事。你虽比我长个二三岁,到底也年轻呀。”
“说这个呢……”箫娘吐着瓜子壳,有些傻兮兮地垂着下颌笑,“这个事情嚜,看缘分嚜,急不得的。”
绿蟾稍想,点点头,“也是,横竖这缘分,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你自己也要上心,女人不比外头汉子,经不住老。”
箫娘噌地抬起脸来,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她瞧出些什么来。便心虚地胀红了脸,闷不作声,嗑哧嗑哧吃瓜子。
下晌归家打点了节礼,与席泠分头,他往江宁几位官级差不离的大人家去拜礼,箫娘往仇家去拜会。临行不放心,他叫了软轿来,把一应东西都搁进轿中,将她搀上去。
妥帖了,便站在窗畔嘱咐,“别叫人又欺负了,我如今当着县丞,不必让着谁,也不必怕谁。”
箫娘晓得他是暗指辛玉台,合着淅沥沥的溪流,她心里美上天,嘴上却呛他,“一个小小县丞么,好不得了的人物,你做了首揆再来同我说这话。我可不是你,哼,我说话那叫一个讨人喜欢。”
说着高抬下巴,把轿帘摔下去,那洋洋的声音由帘缝里传出去,懒懒的,摆足了官太太的架势,“起……轿。”
“您可坐稳当!”
软轿颠起来,颠得箫娘心情大好,受了半辈子的窝囊气,今日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遐暨仇府,箫娘仰头望望,那阔别经年的匾额依旧高挂,只是底下的人像换了缕魂魄,抬着点下巴,把席泠的拜贴递与小厮。
小厮接了跑进去禀报,片刻出来引她进去,时不时扭头笑,“不是小的奉承,夫人活菩萨似的面善,小的瞧夫人,总觉着哪里见过一般。”
箫娘媚孜孜别开眼,“原来我在你们家唱过些日子的戏,自然是见过。”
“哟!”那小厮围着将她打量,猛然想起,“是是、是箫娘不是?!我的老天爷,您这是哪里去修行来,才几年呐,摇身一变,就成了席县丞家的老夫人!我说呢,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志得意满一霎阗在箫娘心间,她抚一抚鬓头的细荷花苞金簪子,眼风轻飞,“这人呐,哪里说得清?我从前打你们家卖出去,还只当这辈子都没甚出路了呢。谁知一转身,就成了官家太太,你小子,好好的,二天也混个人模样出来。”
小厮暗暗翻个白眼,面上少不得死命奉承几句,说得箫娘心花怒放,也打荷包里摸了两个钱赏他。
原来打赏人是这么个感觉,眼睛抬得高高的,心里也被抬得高高的,刹那就与这些底下的人拉开了一截够不着的距离。
就这么飘飘然飘到辛玉台屋里,却是仇九晋的屋子,倒还似从前的布置,新换了好些家私,榻侧高几上摆两盆栀子花,扑鼻芬芳。
两个人皆不得不顾着家门的体面,相互见了礼。玉台摆上茶果点心请箫娘榻上坐,箫娘把手上的几样时兴料子并一盒月团饼递了丫头,端着腰巧折在榻上。
玉台打发了仇家丫头下去,只留陪嫁丫头伺候。没了外人,也不讲客气,把箫娘讽刺两句,“我说怎的又不跟我们爷了,到底外头给县令做外宅,还不如给县丞做老娘体面。要没这个头衔,你也配往我们家走动?”
箫娘拈着条绢子拂拂裙,想起晴芳悄么告诉她的话。说是自打玉台进门,仇九晋就搬到别的屋里住去,还不曾往这屋里睡一夜。到软玉进来,偶然睡在软玉屋里,仍旧不往这里来。
一个高傲的千金小姐新婚燕尔就被丈夫冷落,这笑话够她笑半年的。
因此也不觉得生气,反倒冲她挤挤眼,“我说奶奶,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如今这个荣光,我好心劝你一句,拢住汉子的心是正经,外头人,譬如我们这些人,哪值得您惦记?”
言讫,把脑袋朝炕桌上凑一凑,刻意压着声,“这大爷,还不往您这屋里来呢?”
玉台一霎蹿起火,把炕桌一拍,“你哪里听的这些混账话当了真?休得胡讲!”
“哎唷,我是好心呀,讲错了么您不要生气,只当我是乱讲好了。”
箫娘漫不经意地挥挥绢,又笑,“这话,暂且就止在我这里了,我可没往外传。不过我这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保不齐哪天与那些个姑娘太太打交道,一高兴、一不留神,就……不过既然是风言风语么,奶奶您也不要往心里去,有个词怎么讲来着?哦、清者自清!随她们去说,您是‘清白’的就成。”
她把“清白”二字说得格外婉转,别有用心得连玉台这蠢人也一下听出来了,愈发气得脸通红,“你滚出我家去!”
箫娘乔作大惊,四下里瞧瞧,“可不兴这样讲哦我的奶奶,我在仇家这些年,太太的脾性我最晓得!她老人家,最顾体面,我再怎么着,也是节下替我儿来送节礼。官场上来人来往,不兴明着赶人,要叫家下人听见传到太太耳朵里,您不得挨她老人家几句排场?”
玉台叫她怄得死死的,有气不敢出,有火不敢发。偏她又不着急走,还走到水晶帘外把屋子环顾了一圈,“这是大爷的屋子,没变的如何,大体还是老样子……”
粉水晶帘哗啦啦流水似的响成一片,箫娘撩着帘子站在当中,眼珠子比水晶还耀眼,下巴朝玉台屁股底下的榻抬一抬,“哟,这榻也是前头那张,您瞧那大边上是不是有条划痕?”
玉台跟着垂首一瞧,见那大边圆润的棱角上果然有条刻痕,上漆掩着,不大明显,她也是经她说起才发现。
箫娘趁她发蒙,笑嘻嘻道:“这还有段故事。那年大爷拉着我在这里玩笑,非要削个水蜜桃我吃。阔家相公,哪里做得顺手?笨手笨脚的,手一滑,就给划了这么一道。”
险些将玉台的五脏气炸!
箫娘冷眼瞧她咬紧的腮,暗想倘或她的五脏炸出来,必定是满地的酸水,心里便大呼痛快!
愈发高兴得落不住脚,拽着玉台跟前丫头的胳膊轻轻甩一甩,“好丫头,我听说软玉进府里来住了,她往前服侍我一场,也把她请来啊,大家坐坐,叙叙旧。”
丫头也猜出她的意思,把胳膊一抽,“她算哪个名分上的东西,也敢往我们屋里来?!”
真格是说曹操曹操到,偏巧软玉听见箫娘往家来了,算计着这是个整治玉台的好时机,巴巴地跑了来。
廊下听见这一句,扇着绢子捉裙跨了门槛,“我说我耳根子怎么热辣辣的,原来是有人念叨我。”老远地,朝玉台福了个身,“我听见大姐姐屋里来客了,我赶着来帮着招呼招呼。”
又见箫娘,如今是抽了身的旧主,待她便不似从前那般如鲠在喉,反倒热络地拥上去,“原来是姑娘来了,姑娘来为席大人送节礼?”
箫娘也装得亲热地把她胳膊抬着,“好二娘,越发出挑了,进了这府里,日子可还过得惯?”
“过得惯过得惯,姑娘也好?”
二人正寒暄,却听“啪”一声,玉台拍案而起,怒指软玉,“你是什么东西,我这里待客,没使你跟前来,你凑来做什么?!”
箫娘如今是客,不好骂她,就只好逮着软玉撒气。软玉却不是个好性子,自拣了一张梳背椅坐下,洋洋瞪回眼,“前几日太太打了吩咐,说奶奶是新媳妇,赶上中秋许多人走动,怕奶奶招呼不过来,叫我帮衬着,我这不赶着来帮衬嚜。”
玉台眼瞧着两面都吃了亏,幸而丫头机敏,忙搀她坐下。她稍稍领会,喘平了胸口,撑着体面咬牙切齿,“呵,我倒把这事忘到脑后了,多谢你费心想着。”
“不费什么心,才刚打点了爷要送的礼,我也是这会子才得空。”
两个人机锋不断,箫娘静坐一旁看戏,恨不得拍手叫好。趁她们说得朝天火热,她正好抽身,便起身请辞。
走到门外,又神神秘秘地走回来,拉着软玉添把火,“二娘,咱们三个呢,也算有段缘分在里头,我少不得要说句公道话。你是做小老婆的,到底不比玉姐,她是正头奶奶,你还该懂事些,把大爷劝到奶奶这里睡几日,大家和睦,家里才能兴旺。”
复去把玉台拉一拉,“奶奶我也要多嘴说一句,二娘倘或生下个孩儿,也是奶奶的福气,一家人难说两家话,她生的,还不等同你生的一般?彼此体谅些才好。”
言讫便跟随丫头出去,不再管身后汹涌战祸。
比及软玉也去,战火稍歇,玉台满腔愤懑与委屈,又不知最该恨谁,便使起性子来,把满屋摔得着的瓷家伙都砸了个遍。
后头又对着满地森森的碎瓷片骂人,一会骂箫娘:“了不得不就是做了个县丞,瞧把她得意得,只恨不能踩到我头上来了!我就不信鸡窝里还能飞出个凤凰!她家中那个席泠,起起落落没个定数,等她坍了台,我看她还敢在这榻上坐着与我说话!”
一会又转头骂软玉:“哪里杀来的个小贱人,真当自己是主子奶奶了,也敢要我的强!等我明日使出手段来,叫她不得好死才罢!”
骂得词竭了,就哭起来,哭得涕泗横流,满面狼狈。仆婢们听见响动赶来,跟前那丫头却怕失了主子体面,又追出去,“你们外头去,且让奶奶静一静。”
丫头回来苦口婆心劝,越劝玉台越哭得凶,从午晌直哭到黄昏,到最后已是满面的脂粉混着道道泪痕,红眼白腮,娇靥淋漓,呆着怔着把把空荡荡的屋子的望着——
窗外万竹生凉,摇光满楼,几块金斑扑朔在黄粱,这铺锦陈绣的屋子啊,真像一个绮丽的梦,有一种令人想长睡不醒的寂静。
干坐到黄昏,丫头使她饭不吃,水也不喝,等掌了灯,再回首瞧她,见她坐在妆台前,镜里露着红粉交错的半张脸,双目森森地发呆,两片朱唇翕动不停,却不出声。
丫头见势头有些不对,不敢回太太,听见仇九晋归家,忙打着灯笼往那偏冷的屋里去请。
这屋子也静得厉害,月亮搓散成满天的星光,仇九晋在窗下看衙内的卷宗,半身影似一座瑰丽空寂的殿堂。丫头走到跟前便急得直掉泪,“爷快瞧瞧去,奶奶像是有些魇住了!”
也是赶巧,仇九晋将将归家,就听见华筵说箫娘往家来送过节礼,与玉台软玉说了好一阵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将玉台气得不轻,又不好发作,在屋里摔碟子砸碗闹了一下午。
当时听见,就与此刻一般——他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卷宗,稍稍抬眼,“那就去请大夫,请我做什么?”
丫头登时心凉半截,举着灯笼跪在膝下央求不迭,“大夫要请,爷也该去瞧瞧呀,到底是爷的奶奶,你们是夫妻,或者爷去瞧了,奶奶就好了!”
仇九晋鼻稍一哼,倒笑了,目光凉得蜇人,“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没那么大的本事。去回太太吧,听她吩咐。”
丫头悬着盏灯,几番踟蹰,到底问了句:“不晓得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爷,自姑娘进门那日起,爷就把她冷在那里。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没有恩,总算不得仇人吧,何必这样白眉赤眼相对?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番话,总算令仇九晋放下手上的册子,把双手交扣在胸前,半明半昧地笑一下,“我与她无怨也无仇,我们都不过听从父母之命,她做她的仇家奶奶,我做我的仇家大爷,有什么相干?出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丫头央求无果,只得提灯出去。两扇门吱呀阖拢,蹀躞闯过园中,挑灯回首,那些瓦叠瓦的屋舍被烟笼着,像座坟场,埋着一家子大活人。
“后来,玉台跟前那丫头又报给仇家太太,太太听后,没说什么,连夜请了几个大夫去。人倒是瞧好了,只是不如往前那般爱说话了,人也不似从前张扬,像是换了副性子似的。偶然间还自言自语的,对着空气讲话,你说吓不吓人?”
墓晚的秋色里,倦柳愁荷,骤起一阵风,吹落几片杏叶,也将箫娘吹得打个寒颤,忙拉晴芳的手,“那江宁辛家晓不晓得呢?”
晴芳嗔一眼,“怎的不晓得?他们家心里虽有抱怨,嘴上到底不敢说啊,他们不过是县令,仇家是通判呀。况且当初联姻,不过是为了笼络我们家的财力。成了亲,就是人家宅门里的事情,我们老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头去。再说了,谁家没点子这些理不清的事情?谁好多嘴去说?这两日还念叨呢,幸而当初咬死了没答应他们求我们家姑娘。”
斜阳收尽,天色垂沉,满月已悄无声息地爬上来,薄薄的一片,迷幻如那一座雕栏玉彻的府邸。
箫娘还记得那年与那天打里头出来,处处迷香,菊桂开遍。她忽然有些庆幸,一早就走出了那座蚀肉腐骨的富丽坟冢。
庆幸之余,又有些心虚,“那你们表姑娘是如何病的,有没有个说法?”
“不晓得,这是心病,谁知道?八成是叫从前服侍你那个软玉气的呗!噢,换你你不气?”
箫娘连番点头,心里松了根弦,很是出了口恶气,“也是,不理她,横竖不干咱们的事。”
二人再叙片刻,忽然听见“噼里啪啦”好一阵响,锣鼓笙月紧随而来,佳节的喧嚣刹那把岑寂的黄昏炸开。
晴芳忙起身相辞,“哎唷我们家开席了,我得赶着回去伺候,你和泠官人团圆吧,咱们明日再说话。”
黄昏月朦瞳,清凉满檐,左右两家皆设豪宴夜饮,这时候就听见苏笛婉转,起了戏,一听就晓得是苏杭的班子,丝竹檀板,磨着门前潺湲的溪流。
摆了饭在石桌上,箫娘筛了壶舍不得吃的葡萄酒,坐在院中望着月亮等席泠。远近相接的锣鼓丝竹朝她迢递袭来,一层一层地,像红尘的热浪,拍打她伶俜的骨头。
可今夜,她并不觉得寂寞,她有了炽热而绵绵的等待,使她像二月的柳丝,只等那一场不远万里奔来的和煦春风,将她吹绿,吹浓。
那一阵风还徘徊在郑班头家小院里门口,与郑班头作别。郑班头款留不住要送,席泠却接了灯笼婉拒,“进去吧,阖家团圆,不好叫嫂夫人久等。”
郑班头只好送他几步作别,“老爷慢去,夜里起露,仔细路上打滑。”
席泠点头笑应,打那逼仄的巷子出来,街市上已寥寥人迹。各人都赶着归家赏月团圆,铺子门脸都递嬗上起板,只有那大户门前伶仃几盏绢灯摇曳。
他也恐箫娘在家久等,举着灯一路狂奔,半道上晚风就将灯笼吹灭了,天色也从暗沉沉的蓝即将坠入黑。
明月顺理成章取代了他手上的灯,照着他在参差错落的青砖绿瓦间驰骋,墨绿的道袍就成了在星河中燃起的一缕深得发蓝的火焰,浩浩荡荡地,燃向天边。
闯过拥挤的秦淮河,业已大汗淋漓,赶上今日热闹,行院姑娘们都出来放灯,染得他一身浑浊的脂粉香。
甫进院,心都还没跳停,箫娘就走上去接灯。叫风把那些香味往她鼻翼里吹,就有些不高兴地乜他一眼,“你打哪里回来?”
“郑班头家,不是说了下晌往他家送节礼?”席泠浑然不觉,走到井前打水洗脸。
箫娘捧着帕子在边上,一眼接一眼地剜他挂满水珠的侧颜,一滴一滴从他鼻尖往下坠,像夜露,在月色中洇着甜蜜又心酸的梦。
她真是想叫他发现她的不高兴,又不想。语气也十分复杂地,用不耐烦掩盖着那一丝气恼,“就在他家?两个人大男人,就没想着往别的地方去坐坐?”
眼前席泠才算听出些酸意,直起腰接她手上的面巾,把脸蘸一蘸,散落了三两丝发,被黏在他的额角,湿漉漉地睨着她,“按你说,该往哪里去坐坐呢?”
箫娘朝墙外一坡嘴,“大节下,秦淮河正热闹呢,姑娘们花蝴蝶似的在河边扑腾,多少男人扎着脑袋往那头钻,你就没赶着去瞧新鲜?”
席泠轻描淡写的声音暗含几分看破却不说破的狡猾,“原是想去的,可他夫人在家张罗了席面,也就不好出去了。”
月亮就悬在他肩头,石案上点了几盏灯遥遥相映,箫娘与他立在月与灯的中间,在秃了叶的杏树底下。
她怀疑,这颗杏树提前结了酸果子,熏得她心里也酸酸的。她转过背,好似没情绪,“你想去就去嚜,这会子去也不迟,热闹着呢,我是不拦你。”
话音甫落,就带着点怨懑一屁股落在长条凳上这头,陡地把那一头翘起来,滑了她一个趔趄。
席泠倏地在背后笑了下,很轻。
但箫娘耳聪目明,听见便蹭地蹿起股火,把手里的绢子往案上摔,“你了不得!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吃饭,大节下,你还想往外头去花天酒地!你爹早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就没讲错,你果然就是个没良心!”
她明晓得他不是,也没有,可就想借题发挥,把她肚子里的气撒一撒,“这还没做了大官呢,就只顾自家逍遥快活,把我抛闪在这里,真飞黄腾达了,我还指望得上你哪样?!”
席泠在后头凝望她的背,窄窄的,薄薄的,显得孤零零的可怜。他忽然有些不大忍心与她玩那些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的手段。
她吃过那么多苦,他得体谅她因胆怯而生的市侩。其实不论她能回报他多少爱,哪怕她无所回报,他也终归是爱她了。既然结果如此,又有什么好同她计较呢?
他走到长条凳的那一头坐下,把一盏灯挪到她面前,照亮她气鼓鼓的腮,红颜腻粉,在夜月中似个蛊人的花妖。他把手抬起来,捉下她乌髻里的一片落叶,“为什么生气?”
箫娘惊觉自己险些泄了底,又被他的手捉得慌乱,他不像是捉落叶,好似要抓捕她的心。她唯一可靠不流失的私财全藏在里头,倘或被他拿去,她还拿什么与他交易余生?
计较一番,她忙把脸色放得和软许多,扭过来嗔一眼,“我哪里生气?我不是生气呀,只是你瞧这些好饭好菜的,又回锅热一下,那味道就不如刚出锅的好了。”
咽一下,又做贼心虚地连番找补,“也是我不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郑班头家嘛,最该去的,他给咱们帮了多少忙?对你又忠心。整个县衙门,他原最该效忠县尊,却巴心巴干为你尽忠。这样的人,不好亏待人家,你讲是不是?”
她稍稍抬眉,害怕藏着期待,心里敲着鼓,窥他一眼。
就看见席泠眼里烟笼的繁星,仿佛成千上万只烛火供奉在他座下,他散着洞察人世的冷静目光,要把她这个匍匐脚下的凡人看穿。
她怕被他看穿,慌张逃窜,“我去把菜再热一热,你坐着,隔壁人家都开席了,就咱们,啰啰嗦嗦的,就这样,二更还吃不上……”
她端着一盘子烧鹅,正起身,却被席泠一把拽住腕子。他往下一使劲,她又跌坐回去。那条凳子棉花似的,或是他的手是软轿的抬杆,把她一颗心在胸口颠簸起来,从此就再没停。
在喧嚣包裹的寂静的一片小小天底下,月亮照到了这里,席泠久握着她的手腕。这一霎,箫娘甚至怀疑,照着两京十三省的月亮,这一夜只光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