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露渐变, 风变得细软绵绵,秦淮河谁家起了戏,笛声莺腔传到这里, 唱的是: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处牵①……
杳杳而来,别有一番魂牵梦萦滋味。
席泠膝落床前,床头的烛火一并箫娘那张欲求不满的脸在他眼里飘飘摇摇。他挑着食指抬一抬她的下巴,钻研她的眼睛,“嗯?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哪里去知道?你一向是个爽快性子,怎么扭捏起来?”
她让一让下巴, 凄凄婉婉地嗔一眼,又垂下去, 撅着嘴绞弄裙带子,“我告诉你,岂不成了我讨来的了?有的东西, 讨来就不值价了。”
席泠随意笑了下, 站起来摩挲她一侧腮, “那早些睡, 我慢慢琢磨。”
箫娘见他要走,又舍不得,急中生智地寻着个话款留他, “嗳, 今年年节如何过呀?”
“左右也和往年一般, 你我二人, 不必繁琐。”
她又磨磨唧唧寻了个话,“后日我要往虞家去一遭,送他家小姐的一双鞋。这些日天冷了,不大好寻轿子,你下了衙,街上请一辆马车来接我一道回家好吧?”
乌衣巷不过二三条街,从前她打隔壁旧花巷往这里来来往往的,偶时也不要车轿。今番叽歪起来,席泠猜着了一些,就在妆台的椅上坐定,撑着额角望她,“好。”
箫娘见他坐了,忍不住泄了个笑,睡到被窝里头,歪在枕上与他说话,“前几日家门口来了个货郎,收了几张灰兔的好皮子,我买了两张,给你镶滚成领子,做件新袍子穿。我自己做一顶卧兔戴。”
“好。”席泠见粉靥俏皮,两片唇唼唼不休地唠叨着,就只听她讲,说什么都应个“好”。
“虞家那小姐,亏不得是侯门的千金,到底与咱们南京这班姑娘不大一样,还会抚琴。那日我去,听见她在屋里弹琴,却不唱,念了段诗,我一句也没听懂。还有她穿的衣裳,好多料子都是内造的。请我做鞋,不要那些大花样子的,只说要个简简单单的,勾个如意头就成……”
连秦淮河的笙歌也说得歇了,炭盆烧得正旺,屋子换了新的门窗,窗纱蒙了好几层,如今严丝合缝不透风,熏得暖暖的。
箫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席泠在椅上轻栽一下脑袋,醒过神来,见她已阖了眼,在枕上睡得黛展梦宽。
他轻着步子过去,替她掖了被子,坐在床沿不出声,要走又挪不动脚,俯身亲了一下,眼将她照一照,低低问了声,“睡了?”
她没醒,他就抬起手背,在她的腮畔轻而缓地摩挲,仿佛在摩挲一件宝物。她分明单薄清瘦,脸却是软绵绵的,像朵云朵捏的花。他冷漠的魂魄险些迷失在这一样一种柔软里,若不是那灯影一晃,惊醒他的绵延思绪。
他收回手,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会,遗漏个迷离的笑,吹灯而去。
却在身后月色蒙蒙的夜里,箫娘一颗心像是刚出笼的鸟,怦怦地蹦起来。她先是摸了摸嘴唇,沿着他方才抚过的痕迹,把手揿在锁骨处,发了一会呆,像抱着个蜜罐子,甜丝丝地翻了个身。
就有湿腻腻的想念,自月中流淌出来,像一帘银河自天宫里满泄下来。
门前的溪也常年累月淅沥沥淌着,这时节冰得蛰手。席泠不舍得叫箫娘洗衣裳,在何家寻了个扫洗的婆子,请她帮忙洗,一月二钱银子的开销。
箫娘听后心里隐隐作痛,天还没亮就开始抱怨,“二钱银子呢,就请人洗件把衣裳,多不划算呐。这银子归我,我自家洗!”
席泠看一看她把着院门的手,在昏暝天色里白得似霜。他抬手去握了握,幸而是暖和的,“你使命叫我挣钱,不就是为着享福?二钱银子不值什么,何必剖腹藏珠。进去吧,外头冷。要使用水,记得烧热了再用。”
“柴火也可费钱呐!”箫娘一跺脚,把院门吱呀阖拢,躲在墙内迎风笑。
傻笑一阵,折返屋内梳妆换衣裳,拣了支绿中透蓝夹了絮的玉簪子,戴了副白珍珠珥珰。从前她是爱黄金的首饰多些,自打与虞露浓相交后,自省俗气,也稀罕上玉器来。
对镜照照一张玉容,再无不妥,便包了替露浓做的鞋,提灯往乌衣巷去。
到那头业已天光明媚,露浓在榻上歪着读书,箫娘待要福身问候,露浓且钻在书里出不来,兰指一翘,将她止住了。
这厢就在杌凳上坐等,无甚消遣,直静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露浓方阖了书端正起来,“真是对不住,我因正读到欧阳修的《秋声赋》,入了迷。欧阳修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忧动于中,必摇其精。’因此一时不好断了书招呼你。”
箫娘就听懂了最后这一句,忙笑,“姑娘只管忙姑娘的,我等一等,不妨事。”
“嫂子可吃过早饭了不曾?”
“劳姑娘惦记,吃过了。”说话间,箫娘将包袱皮里的绣鞋拿出来给她瞧,“姑娘瞧瞧花样子中意不中意,按姑娘说的,如意头的样子。”
露浓向来不大穿外头的衣裳鞋子,料子也多是内造货,请她做鞋子不过是寻个由头,使她时时往家里来。略瞧过,便使丫头收了拿来打赏。
赏是两匹整料子与二钱银子,其中一匹墨黑软缎,摸上去又丝滑又轻盈,料想价格不菲。
这般使丫头捧到跟前,扯开一截与她瞧,“这是江宁织造局里新出的,还没送到京,先进了我家几匹。这颜色我穿着嫌沉重了,你拿回家去,随你怎样处置吧。”
箫娘喜得没眼缝,料着给自己裁件比甲穿,给席泠裁件袍子是足够。忙不迭福身谢,“姑娘这样大方的,满南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就说,到底是尊家这样的门户,若换别家,纵有这个心,也拿不出这样好的料子来。哪舍得别处使用?少不得我自家裁一件衣裳,再给我们泠哥儿裁一件穿。”
刚就中了露浓胸怀,她拿出这匹好料子来与她,偏又是这个颜色,正是算计着给席泠穿的。
眼前听见她如此讲,心儿放下一半来,乔作不经意问:“你们泠官人,成日也忙,是该多照料着些。”
“嗨,陀螺似的,满个上元县打转,今日游河道明日看桑田的。”说起来,箫娘就止不住甜蜜蜜地得意,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乐意显摆,“不过再忙,也是顾家的。这不,赶上要过年了,赶车的少,我这里不好叫马车,他午晌衙门出来雇车来接我。”
露浓骤把一颗心提起,“他要往我家来?”旋即眼珠子婉媚地转一转,摇风挹露。又怕叫人瞧出端倪要笑她,把一股羞意按捺住,“那少不得我去告诉祖父兄弟一声,请他们外头招待他。”
“快别忙,不好叨扰得。”箫娘忙摆袖,“他只在角门上接了我回去,不进来打搅。”
露浓刚乍起的欢喜刹那又流失,眼皮恹恹地半垂,“这算什么叨扰?他做着官,我一家子爷们都在朝中为官,官场上来往,早晚的事情,难免的。”
“姑娘不晓得我们泠哥儿的脾性,有些怪,最不爱往别人府上走动,一向有些独来独往的。我素日劝他同他那些往日的同窗同僚的多走一走,他还不肯听劝呢。”
可原本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到底是越走越近了,近到今番只剩一墙之隔。这样一想,露浓又忍不住生出一股信心。
于是精精神神地起身,说是要领着箫娘园中逛逛,又吩咐丫头预备晌午饭,要了样皮脱肉化软烂烂的琵琶肉、一样糟鹅、几样时令菜蔬、并一壶烫得热热的茉莉花酒。
吩咐罢,就引着箫娘往园中去。箫娘倒是头回逛她家的园子,真格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箫娘眼睛忙不赢,直问:“这时节,怎的还开这些花?”
露浓掩帕而笑,“好些都是京里宫中培育的品种,专是冬天开放的,南方倒少见,你不认得也不稀奇。”
走出花道,又是亭台楼阁,景致错落。箫娘又指着一一座楼阁惊诧,“那轩馆的花窗,是糊的哪样纱,远远的还闪光呢!”
“噢,那不是纱,是上的明瓦。”
“明瓦我是晓得,只是怎的您家这处,好似流着淡绿的光?”
露浓噗嗤一笑,“是一种散琉璃绿光的贝壳,原先建这园子时,专门到广州府的海里捞来磨明瓦使用。”
箫娘听后暗暗咂舌,这样的人家,糊个窗户,还得专门往海里捞明瓦。还未惊转,撞见岔路上三五仆婢走动,偶有嬉声,见着露浓,皆是规规矩矩地福身。箫娘暗窥那些丫头婆子,穿戴得比小户里的主人家还要体面。
益发看得她心酸,渐渐把步子放缓,落了露浓半步,在后头规规矩矩地行走。也不怨她没志气,贫寒在权贵面前,注定天生矮一截。人家说的笑的,皆是她听不懂的,穿戴使用,好些她连见也没见过。
或许是这种命带的差异,令她再看露浓的窈窕身姿,总觉着这半步之遥,成了天上人间的距离。自然了,露浓才是天上的那个。
她暗暗决定,下回不再来了。
倒是露浓,一如既往的热心,逛了回去,款待午饭,又执意要送箫娘往角门上头,“我送你出去呢,我也顺势走一走,省得吃了饭,又在榻上歪得睡过去,恐怕停住食。”
推辞不过,箫娘只得随她,离角门几丈远花墙,开着月洞门,露浓就送她到这里,“嫂子去吧,改日再过来,年关底下,我好些巾子要做呢。”
“嗳,姑娘快回去吧,外头风冷。”箫娘原想握一握她的手,还没提胳膊就打住,只朝她挥挥手绢,转背一径过去。
门首小厮开了角门,露浓躲在花墙后窥看。老远的,对过那堵墙下果然立着位孤高绣衣人,穿的是墨绿的圆领袍,竖着单髻,干净利索得连顶冠子也不曾戴。
那墙头半帘绿油油的青藤垂在他头顶,阳光斜斜地切割了他一张脸,尽管远得瞧不清,露浓仍然觉得,他露在阳光里的那一半唇角,似乎卷起了一抹笑,也似乎,湑湑的目光在温柔而跅弛地流淌。
这一刹那,露浓觉得天塌地陷,人世只得那一座玉山隐约,圆月朦胧。她心里振一振,然后也跟着天空绵绵地陷下去。
她一眼不错地紧窥,瞧见席泠朝门右边招了下手,就有一顶软娇抬过来,停在门口。力夫压了轿,他就轻轻搀着箫娘的胳膊,将她请入轿内。
隐约还听见箫娘一副莺歌似的亮嗓由里头扬出来,“为什么雇轿呀?”
后头,或是他没回话,或是角门阖上了,什么也听不见。露浓只好把绢子揿在胸口,遮掩她那颗摇桃曳李的心,折返来路。
丫头紧跟在身边,忍不住障袂笑了下,“是啊,为什么不雇马车呢?按说,雇一趟驼人的马车,可比雇轿子价低些,轿子四个人嘛。都说这泠官人贫寒,未必也是那惯常大手大脚耍钱的?啧啧、我瞧着可不大像啊。”
“瞧你眼皮子浅得。”露浓扭来一张粉靥带霞的脸,嗔她一眼,“你只看着雇马车价低,怎的就没想想,这会是冬天,路上恐怕结霜,是马蹄子稳当还是人的脚稳当?那马蹄子打滑了可是不管你人的死活,轿夫的脚的若打滑,得先顾着轿子里的人呢。”
丫头恍然大悟,回首向角门笑了笑,“真是想不到,泠官人还是个体贴周道的男人,连待个没名没分的继母都如此孝敬有礼,往后娶了妻,还不把夫人捧到天上去?姑娘的眼光果然不错!”
迎头转来,兜了露浓羞答答的一个巴掌,轻拍在她额心,“乱说话、该打!”
“姑娘与我还害什么臊呀?方才远远的,虽没瞧轻相貌,可单看那副风姿,相貌必定不会差,比京里那些个世家子弟气度好不少。嗳,咱们在京瞧见过那么些公子,我冷眼比较,都不如这泠官人,姑娘赶紧去给老太太说了,省得老爷太太在京,还替姑娘四处相看,到时候阴差阳错,姑娘哪里哭去?”
不觉把露浓的心事提起来,黛眉低颦,心神缭乱。一连几日愁心难舒,恍恍混进十二月里去。
年下忙起来,走亲访友的不少,侯府自然权贵往来不断。这日是南直隶兵部尚书家的老夫人携长孙来拜见。那金公子外头与老侯爷并虞敏之坐了会,转到后宅来见礼。
虞老太太听说他正是适婚年纪,瞧瞧使人去请露浓躲在卧房里瞧。
露浓辞不过,只得与丫头藏身老太太房中,比及听见金公子的声音,将卧房帘子挑开一条缝往外瞧。金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倒是斯斯文文的,为人又谦卑有礼,只是实在难入露浓的眼。
待人辞去后,老太太使她出来问:“这一个怎么样呢?敏之说起,也是南京城有名的才子,有个举人功名在身,只等来年去往顺天府考个进士出来,前程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父亲南直隶的兵部尚书,也是要紧的差事。”
露浓秋水轻剪,有些无趣,“祖母的眼光自然不差,只是孙女还不想嫁人,还想再守着祖父祖母几年。”
“你不小了呢,转眼就要十九的姑娘了,祖母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能走路了。到底是哪里不如意,你告诉祖母听,祖母给你做主。”
露浓哪里好说?支支吾吾地别过腰,只把春山半蹙,似有天大的心事不好启齿。
老太太心知女儿家脸皮薄,便将贴身的丫头叫到跟前来问:“你姑娘是有什么心事,你只管告诉我听。倘或你不说,先将你打死!”
丫头听见拐杖咚咚振了两声,忙捉裙跪下,趁势说来:“姑娘、姑娘确有一椿心事不好对人提起,只怕失了老太爷老太太的规矩,连对我也不曾说起过。只是我从小伺候姑娘,姑娘的心事还猜不着,就算白跟了姑娘一场了。”
老太太又将拐杖振地两下,“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
“姑娘,姑娘因在京时,拜读过一位先生的文章,从此、从此就有些……咱们回南京,听说那位先生家就在南京。姑娘为着这件事,一连好些日子茶饭不思,人也清瘦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不敢说,我却要说一说,求老太太为姑娘做主!”
说毕,丫头连磕了几个头,老太太略想想,歪着眼瞧露浓,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情,那先生叫什么?哪位大人家的?少不得我使人去打听打听。”
露浓方把腰搦转回来,满面羞红,“叫席泠,就是敏之上年说起的那位先生,听说如今在上元县任县丞。”
“县丞?”老太太提起眉来,淡淡攒愁,“家中呢?他父亲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露浓不好再讲,老太太想一想,使她先回房去。入夜趁老侯爷回来,只向他打听。偏老侯爷素日只与南直隶六部的人来往,这等末等小官,哪里听过?只好又使虞敏之来问。
那虞敏之吃了几杯酒回来,将毛茸茸的狐皮大氅一解,挥得粉甃间烛火偏颤,走到熏笼前烤手,“我早就说,姐姐待人家有几分心思,祖母还不信,如今可不,她自己也来说了。”
老侯爷在榻上洗脚,瞪着眼撩他一脚水,“不要说你姐姐的玩笑,再敢乱说,家法打你!你只说,那个席泠的家世如何,父亲哪里为官,母亲是谁家的,祖上官高何职,人品相貌如何。”
“呵,父亲哪里为官?”敏之好笑着落到下首椅上,“他父亲在阎罗王设的赌局上头任一个常胜将军,母亲在白眉大神座下任个风月大王,祖上早败得根也没了。”
老侯爷不由把松弛的额心紧蹙。敏之笑了笑,又咂嘴,“他就是那年被内阁放回家待命的那个穷进士,回南京这二三年,好容易才谋了个县丞的差事,论相貌嘛,倒是举世无双,人品嘛,太孤孑清高了些,连孙儿的面子也不给。”
“原来是他……”老侯爷捋着一把须,缓缓点头。
老太太听见如此说,忙欠身,“你晓得他?”
“在京时听见说过,读过他在京时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朝廷要推行‘一条鞭法’,他在文章里提出些弊端,见解十分独到。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他这篇文章,被当时陈少保的儿子抄了去,署了他的姓名,还在太转运司谋了个官当。好些人晓得这件事,却不好坏了陈少保的脸面,都装聋作哑。这个席泠就算晓得,也没地方说理。我看此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家世到底太不配。”
老太太点头附和,“那你的意思,叫露浓打消这个念头?依旧寻别的去?”
不想老侯爷将手一抬,截断了她的思虑,“我的意思是,再看看,外头也瞧着,只是不要对人明讲,免得事情不成,彼此下不来台。”
说到此节,凝重了眼色,“前些时江南巡抚林戴文给我来了封书信,说大约开春要回南京,届时要来拜访我这位昔日老师。依我看,苏浙两地是税收重地,新策刚推行一年,他不在苏州好好呆着,要回南京来,必定是有密令在身,大概是南京这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
老太太乜他一眼,“你都向朝廷告老归乡了,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再大的事情,也与你无关,你少操这些闲心!”
“啧、我又没说我要去管这些闲事。我的意思是,倘或果然如我所料,南京地方上少不得要换一换血,就看这个席泠能不能从这乱局里头杀将出来,一飞冲天。倘或我看他不错,届时再告诉北京府里头,把露浓的事情定下来。”
敏之稍嗤,“哼,就算南京地方上要洗牌,与他一个县丞什么相干?他再飞,还能一步登天不成?我倒不看中他这些,只要他待姐姐好,少不得我们虞家提携他;他要是待姐姐不好,就算天王老子,我也瞧他不上!”
这些话传到露浓耳朵里,似月儿藏在云中,躲在绣阁里羞笑。
丫头在身前打趣,“姑娘如今暂且把心搁下,泠官人再是不济,也能从上元县衙门混到应天府去。单凭自身,年纪轻轻的就要做到五六品的官,就是老太爷也得另眼相看。”
露浓歪在榻上,轻剔银釭,把一簇火苗潺潺地挑起来,点亮一个如花婉媚的笑,“连祖父也称他的文章好,可见他有大才。我自小在京师里长大,王孙公子席上见过不少,他们有什么好?不过是仗着父亲祖父的威名,好一些的不学无术,秉性坏一些的在外头仪势仗贵作威作福。哼,我偏就瞧不上这起仰仗家世、靠父母亲朋往上爬的人,正有本事,自己也能混出头。只有席泠,他称我的心。”
更阑悄悄正好眠,她却从上月老远望见席泠那一则身影起,就像怀揣一个雀跃的梦,时不时跳出来把她挑逗一下,叫她一夜睡得比一夜难眠。
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一片深似海的影,就想方设法地要靠近他一些。因此问起:“箫娘怎的好些日子不往咱们家来?上回她走时,我有没有说使她来,有巾子托她做?”
“说过了,我都听见了,她还应了呢。”丫头端来碗热腾腾的燕窝搁在炕桌上,珊珊落座,“大约是年关将至,她有些忙,抽不出空闲。明日我打发人去他家中问一问。”
次日果然打发个小厮去请,谁知席家院门紧锁,墙外喊两声,无人应答。
原来是位南京做粮油声音富户孝敬了席泠些鸡鸭鱼肉,并两只小香猪。箫娘烧了一只,一半留着给绿蟾,一半装在篮子里,好容易雇了两车,大早就往元家送去。
席泠往衙门去,与箫娘在巷口街上分别,一再对赶车的汉子嘱咐,“不赶时候,路上稳当些。”
箫娘撅着个嘴挑开前帘,“晓得了,说多少遍才罢?”
席泠稍退一步,挑开车窗的棉帘子,“衙门里交代完,就在家歇到年后。”
这意思,两个人要同进同出朝夕相对好些日,箫娘想到那懒吃懒睡的日子,心比蜜甜,又对他交代,“你午晌归家,街尾有个卖黄糕麋的摊,你买些回来我吃。”
席泠将灯举在窗畔,照照她被汤婆子捂得粉扑扑的脸,点头应下,让了车去。
踅至元家,日头黄澄澄地冒出来,元家一干小姐丫头在园子里踢毽子耍子。箫娘一径走到太太房中,赶上她在吃早饭,忙把篮子交于丫头,“拿到厨房里热了来,太太好吃的。”
“是什么?”太太在暖炕上问,喊她过来坐,吩咐丫头添碗筷。
“是一个做生意的老爷孝敬泠哥儿的小香猪,拢共两只,一只我大早起来烧了,一半拿来与你,一半与隔壁陶家。另一只我们家一半,一半给何小官人吃去。”
元太太捧着碗,媚眼横嗔,“你难得几样好东西,平白又给我做哪样,自家留着招待亲友嚜。”
“有好处,我不想着你,却想谁呢?”
太太回嗔作喜,吩咐丫头说:“热了劈下一些,给二娘屋里送去,老爷在她屋里吃饭,叫他们一道用些。再劈下一些预备着老爷下晌招呼那老道士。”
箫娘盘着腿儿,细观她面色红润,秋波如水,料想她同那周大官人正是个如鱼得水,如今有好的,连家中小妾也惦记着。
心里好笑,面色直夸她,“到底是正太太,这样的胸怀,岂是那起面善心黑的媳妇能比的?”
趁着丫头去了,屋里没别人,元太太捧着碗笑一声,“我何苦与她们计较这些?大节下的,彼此清静些才好。你吃呀,陪着我吃些。”
箫娘端起碗,随口问:“您方才说什么老道士?家中要做法事?”
“嗨,好好的,又兴起做什么法事?是我们老爷前些时在外头认得的一个老杂毛。”元太太正愁跟前无人排忧,便低低地对她说起:“说是他手里有个什么仙方,我们老爷巴巴的请了他来,就为求他这个。”
“什么仙方?哟,哪样益寿延年的药,您也告诉告诉我,我也求他一些来吃。”
引得元太太噗嗤一声笑了,脸上倏地烧起来,搁下个碗嗔瞪她,“什么药你都胡乱往肚里吃呀?真是的,瞧你那见不得好的样子。那是男人家吃的药,你个年轻媳妇,就吃十丸白丸下去,也只管个肚饱。”
箫娘陡地明白过来,脸上也跟着有些烫,不好多话。倒是元太太,拣着个可说话的,索性一股脑抱怨起来,“男人嘛,年纪大了,总是有些不中用。别瞧我们老爷三房四妾的娶回家来,满破也就是个摆设,打过了三十五就有些不大济事。”
箫娘抿着唇埋首笑,一个碗险些捧不住。元太太瞧见,握着箸儿玩笑打她,“笑什么,你嫁个席摸白,难道就是个好的?”
猛地勾得箫娘想起席慕白往前起夜,一夜起个三五回,索性搁下碗捂嘴大笑起来。
两人笑足半日,箫娘请辞归家,元太太拉着她暗暗嘱咐,“你的好我是记得的,过完年里往周大官人那里去一趟,他有节礼给你。”
“哟,那得谢太太囖。”
辞将出来,赶着归家送那半只香猪与绿蟾,左右都顾全,已是黄昏月淡,接几个黄昏淡月,年关愈近了。
这时候,门户里都顾着走亲访友,入夜还不清静。松舍清灯,箫娘撑在妆台,听见陶家隐隐箫笛,像是在宴客,合着秦淮河的笙歌,又谁家墙内偶然蹦个炮仗,又伴着犬吠,远的近的,此起彼伏,都是凡俗轰烈的尘世。
她的屋子是恬静安宁的,当下,难免思想起父母来。父母什么样,她早不记得了,但那种孤苦伶仃的寂寞,依然不将人放过。
她往那堵墙望一望,带着怅然若失的依恋,仿佛所有的牵绊与寄托都在墙后头。
墙那头噼里啪啦微响几下,是炭盆里蹦几个火星子。夜深恐怕冻了墨,席泠搁笔不写了,将一沓纸张收入柜中。恍然见斜面窗户上还亮着灯,就在榻上坐定,推开窗,只看那窗户。
那头箫娘听见吱呀声,只道是他出门来,静听一回,院内又没个动静,便将槛窗推开条缝瞧,正就对上席泠一双眼,唬得她忙把窗户阖拢。
须臾又拉开,够出个脑袋问:“你开着窗户等西北风喝么?”
席泠欹在窗框,翛然地将一条胳膊搭在支起的一只膝盖上,“怎的还不睡?”
可巧叫箫娘寻着个似模似样的借口,老远地朝他眨眨眼,“我睡不着,想吃盅胡桃茶,我记得有一把胡桃在正屋里墙根底下那个箱柜里搁着,我想去取么,又只当你睡了,不好进去得。”
凛风蛰人脸,席泠却不觉冷,笑意十分和煦。他有些弄不懂,她凡事都爽利直接,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机谨,是她信不过他,恐他不可托付?
都不打紧,他有十足的耐性,总之不论男男女女怎么耍心眼,总也是殊途同归,归到枕上,相偎而眠。
他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邀请她,“外头吵闹,哪里就能睡?正好我也想吃一盅茶,你来瀹吧。”
箫娘匆匆阖上窗,在镜前笑得花枝招展,暗想她没早早地洗了胭脂,真是个再英明不过的决策!
她复把刚摘下的那只珍珠攒花钿斜插乌髻,冠冕堂皇地走到正屋里寻了胡桃茶叶等瀹茶的器皿出来,提着铜壶走进他的卧房,眼梢微吊,好似在告诉他:我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席泠也就阖上窗,歪在榻上看她乔张致地忙,“夜里茶吃多了,不怕睡不好?”
“我睡得香着呢。”箫娘一霎旋转裙,像是急于辩解。稍稍又觉得多此一举,忙转回去瀹茶。
在墙角,那陈旧妆奁裂了缝的镜里,席泠能清晰瞧见她一面海棠腮,两片嘴皮子翕动着,像是在暗暗咒骂他。
他歪着眼,比及箫娘端茶过来,剜他一眼,“鬼鬼祟祟笑什么?”
“笑圣人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难养活么?”箫娘扇扇睫毛,细数自己的一番好处,“我吃得不多,又能干活,还能帮贴家中些开销,只怕方圆百里还难寻我这样的女人呢,你别不知好歹!”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那是哪样意思?”她撇撇嘴,在对过拂裙而坐,嘶嘶地呷口茶,抬起眉,又是两汪恨水。
窗外花炮轰雷,陶家放焰火,嬉声伴着胡笳,咿咿呀呀地拖着调子。席泠扭头瞧一眼窗纱上朦朦胧胧的影,转回来,“趁街上还开着铺子,明日我去买些焰火爆竹,你也点着玩耍。”
箫娘稍稍惊诧,他抬起胳膊,越过炕桌捏一捏她的下巴,“去年陶家小姐芳辰点焰火,你说你也要放,忘了?”
杳杳回想,那不过是句酸话。此刻当真起来,箫娘却计较,把下颌轻轻撇开,“一放就散的东西,不等同是点银子玩耍嚜,贵呢,算了吧,留着那些钱哪里开销不划算?”
她垂着眉眼,捻着茶盅的口,被热腾腾的茶烟熏得眼有些湿润朦胧,又像是泪花。大约是为他记得那么句没要紧的气话,没有人这样满足过她又嫉又酸的小心思。她很奇怪,很少为孤苦掉泪,却容易为一点动容想哭。
“银子而已,不过是生不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只要我有,你烧着玩也未尝不可。”
箫娘噌地把眼抬起来,心里仔细掂量他这话算不算是个承诺。算的吧?可到底没有说“一辈子”更叫她踏实。
道理是道理,她心里已像燃了团火,烧在寂寂空旷的原野。是他闯进这片黑漆漆的荒原,举着照明的火把,从此她就死心塌地跟着他走了。
但她就是很固执,瘪瘪嘴,雾笼的眼睛带着甜蜜的不屑,“还没怎么样呢,先就张狂起来了。耍钱可是个烂毛病,你别学那起公子哥倒三不着两的习性。”
席泠却留意到她眼中湿漉漉的浓雾,能拧出泪。他把撑在额角的手松开,朝怀里招一招,“过来。”
箫娘脑子叫嚣着不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挪到他那头,站得高高的,“做什么?”
一个不防备,被他拽跌在怀里,正要泼口骂。他就抬手抹了她眼角的泪花,“要哭了?又是为什么?”
连带着也抹去了箫娘民顽不化的倔强,她扑在他怀里,哭腔由他胸膛闷着传出来,“我想我爹娘,又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连做梦,样子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下把席泠的心也哭化了,将她暖暖和和地搂抱好。等她呜呜咽咽哭得差不多,就笑了下,“要不你喊我声‘爹’,从此我宠着你,凭你如何作妖。”
箫娘噌地把泪涔涔的眼抬起来,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我喊你老娘!”
席泠忍着痛笑,把她脸上挂的泪珠儿搽去,“你瞧,又不哭了,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箫娘醒过神,才发现已完完全全陷在他怀里。这个怀抱,与她怀念的一模一样,像独坚实的城墙,阻隔万世的风霜。她一时舍不得逃。
谁都不提这个拥抱,但谁也没分割。她身上被炭火熏得滚烫,席泠只觉怀里似抱了个火炉,暖到心里去。他搂紧她细细的腰,把她往心口挪一挪,抬手推开了脑后的窗,让寒风灌进来,熄灭心里的火。
箫娘在肩头浮起亮晶晶的眼,有一点一点白光从她瞳孔滑落,密密层层地回旋。她由他怀里掏出只手,朝窗外指一指,“你瞧,下雪了哎!”
今年南京的雪来得晚,为这迟到的雪,或者为他的怀抱,她找回遗落多年的天真,一场雪就轻而易举让她高兴。
席泠扭头瞧窗外,院内果然流风回雪,迷云压低,月无踪迹。他又在将她搂紧些,垂看她兴高采烈的眼,“冷不冷?”
“不冷。”箫娘笑嘻嘻遥遥头,手越在他的肩,接了飘簌簌的一片雪花,想捧给他瞧,可惜顷刻就化在她温热的手心。
席泠将她的手心揉一揉,倏地埋首,照着她红馥馥的嘴巴衔上去。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箫娘起初埋怨,后头就没功夫闲思闲想了,乱糟糟的思绪开始混混沌沌地旋落。唯一清晰的知觉,是他像来势汹汹的一支敌军,短暂的风平浪静后,迅猛而热烈。
箫娘在他霸道的亲吻里骨软筋酥,成了窗畔的风雪,迷乱飘摇。直到他退开了一寸,目光像匹野狼,在她脸上四面搜寻,最后搜到她眼里,带着点冷静的凶悍,滚了滚喉结,“不管你在坚持什么,要是此刻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箫娘心一跳,这时节想起她的“坚持”来,连滚带爬地由他怀里退出去,捉着裙慌张往外跑,完全像个丢盔弃甲又忽然良心发现的叛军。
她的影从窗口仓皇闪过,须臾就响起重重的砸门声,西厢的门颤了颤,抖落漫天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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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汤显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