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抬起一只手,最近的那点萤火还没等他靠近,便俶尔飘远。
沈觅脚步如同被黏住一般,抬脚如挪万钧。
越棠放下手,垂眸看着地上的左腿。
看到沈觅,黑衣卫跪了一地,灰衣侍卫行了一个南朝礼,恭敬地退到中央灰衣高手身后。
望着越棠,沈觅呼吸都有些艰难。
越棠的腿。
沈觅唇瓣颤了颤。
她是想好好护着一个人的。
余光看到正要打开药箱的医者,沈觅连忙走近了两步,正要请医者尽快去为越棠治疗,却见越棠抬眸正看着她。
他只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小少年往常见到她,总是笑着的,漂亮地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精灵,总是满眼孺慕满心依赖,或许他觉得她是真心对他好的。
他甚少这样安静地看她。
沈觅声音哽在喉头。
她的人在查他。
怀疑他。
明明说过会信他的。
沈觅感觉和越棠对视的这一小会儿,大概过了很久,可实际上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
沈觅不知道这几个呼吸越棠想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眶也没有红,只慢慢抿出一个笑容。
眼睛微弯,却看不到任何开心。
“小棠感激殿下这些时日的关切,打扰殿下太久,小棠该回去了。”
他一说话,嗓音却是带着细细的颤。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难过,向来红润的嘴唇也褪了颜色,如同一个雪堆成的人,脆弱地好似一碰就要没了。
沈觅立即摇头。
目光掠过碎开的木雕,想到越棠曾在隔间询问她的喜好,沈觅一时间说不出话。
雕木需要花费很多功夫。
从不会开始学,不知道要用多久、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刻出这样活灵活现的折青院,他还捉来充当灯光的萤火虫。
很可爱。
越棠做得很用心。
却毁在了对他的猜疑上。
甚至……他又是一身的伤。
沈觅的视线黏在他腿上。
一瞬间愧疚和懊恼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立即走近过去,灰衣高手忽然朝着沈觅拱了拱手,道:“越棠平日不安分,见到殿下对他有疑,在下虽为南朝人,也定会鼎力相助。”
沈觅脸色有些沉。
她冷眼横扫过去,“让开。”
少女眸光锋芒毕露,冷意冰凉如刀锋。
灰衣高手一愣。
沈觅直接绕过他走到越棠面前。
越棠看着她,却只是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对灰衣高手道:“请魏统领带我回……”
“先去看伤。”
沈觅打断,越棠没有再说话,只沉默着。
沈觅心底犹如被一排细细密密的小针刺过,说不出的难受。
任谁被怀疑、被误会、四面举目无亲,都会难过到不行。
越棠放弃去和魏统领交谈,转而低声对沈觅轻轻地认真道:“拜托殿下,将我送回听涛院吧。”
他说话时,终于抬眼看着沈觅,漆黑的眼睛努力弯了弯,语气轻松。
可是,怎么可能再让他回听涛院。
薛二、段英的态度,这些侍卫的狠手,还有那位不曾出现过的三殿下。
哪一点能让人放心。
可沈觅看着他的腿,顿时觉得说什么都无力起来。
跟上来的云霏愣在原地。
医者走进过来,先检查了越棠的伤腿,固定好后,沈觅不假他人手,自己小心将越棠抱起来。
越棠挣了一下,挣脱不开。
抱起越棠后,沈觅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
越棠咬破了下唇,额头沁着冷汗,却垂着眸始终不看她。
沈觅神情黯了一下。
这下好了。
可是断腿之仇,别说亲密度了,越棠今后还愿不愿意再对她真心笑一笑都不好说了。
江校尉愧疚道:“请殿下责罚!”
沈觅只淡淡道:“小棠的腿,谁伤的?”
她冷冷扫视一周,黑衣卫皆低头不敢说话,对面的灰衣侍卫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南朝的魏统领声音低沉,道:“殿下既然怀疑越棠,何必追问?他若有异心,便是废了这条腿也赎不了罪。”
沈觅立即深吸了一口气。
越棠的腿事大,先不要纠缠,暂且不要纠缠。
冷静,她要冷静。
心底窜起的怒火压也压不住,沈觅冷冷弯了弯唇角:“是魏统领动的手?”
江校尉愧道:“是属下和魏统领交手时,没能避开越小公子,刀背敲在了越小公子腿上。”
江校尉用剑,用刀的是魏统领。
沈觅记下了。
越棠靠在她肩头,渐渐昏沉起来,沈觅不再拖,直接道:“越棠继续留在折青居。”
“魏统领还不回去,也要本宫留下你吗?”
沈觅的语气中听不出怒气,可是一字一句满是讥讽。
“麻烦魏统领回去通报三殿下,明日本宫前去看望。”
沈觅最后丢下一句话,便抱着越棠回了厢房。
小少年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靠在沈觅身上。
等到将他小心放平在床上,沈觅已然出了几滴汗。
越棠呼吸很细,苍白的唇瓣又被咬破的鲜血染红,眉心轻轻蹙着。
看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的越棠,沈觅全身都极为不自在。
这次真是……
医者很快进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端热水、准备木板等他匆忙没能带来的物件。
沈觅在一旁先拿着热毛巾轻轻擦拭干净小少年脸上的血迹。
热水浸透睫毛,结成一缕一缕贴在眼下。
被这动静惊醒,越棠长睫颤了颤,眼帘慢慢掀开。
漆黑莹润的眼瞳还是如往日一般清澈,映着沈觅的面容。
越棠慢慢清醒过来,看到沈觅,他没有说话。
沈觅低声道:“抱歉。”
越棠听到这声道歉,却愣了一下。
沈觅同他说抱歉?
竟不是云霏,而是她怀疑他吗。
越棠目光放空了一瞬。
千般思绪,终归是终结在这句话上。
以他的性子,断腿能达成目的不回听涛院,他对自己不会手软,更不会犹豫。计划今日这场戏时,想到沈觅会有多愧疚时,心底那点迟疑,终于被彻底抹除。
没什么的。
反正……早就习惯了。
沈觅也没什么不同。
这点异样很快被收敛下去,越棠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神情变换更加游刃有余。
等医者准备好了用具,拿剪刀剪开衣衫,沈觅看到越棠侧过头,只有半张脸颊对着她,他的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
小少年眼睫如颤动的蝴蝶翅膀,大滴大滴的眼泪晶莹剔透。
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说过委屈,没有对沈觅表露一丁点的失望。
他似乎又将错归结为他自己。
越棠第三次在她面前哭,这次,沈觅深涉其中,竟然手足无措。
医者仔细处理越棠身上的伤处,小腿处已经肿地老高,皮下淤着青紫的血块。
先是摸骨,接着医者忽然用力,清脆的关节响声后,越棠实在忍不住闷声哼了一声,随后立即死死咬着嘴唇,眉心蹙地紧紧,他额头上汗如雨下,却还是没有喊过一声疼。
越棠的小腿脱了臼,医者已经复位好,只是还有一处更为严重的骨裂,别的地方倒只是稍微破皮的轻伤。
沈觅看着他的腿,无意识捏紧了袖口。
这次是真的伤得太重了。
处理好后,越棠唇瓣分开,几乎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大口地喘息。
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更显脸色苍白如雪,整个人都脆弱地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医者拧眉看着他的伤腿,写好药方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沈觅立即起身去送医者,一回来,便看到云霏在门外提着食盒,里面盛着沈觅从山长那边带来的南朝糕点。
看到沈觅,云霏抿紧了唇,声音有些哑,却也已经哭过了。
“殿下,云霏不是故意的。”
沈觅蹙眉,叹了一口气,宽慰道:“不怪你。”
云霏也从来没想过把越棠伤成这样。
沈觅皱着眉,捂了捂额头。
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沈觅从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然要解决。
该说的都要说明白。
没想查他,没想让他走,更没想过伤害他。
既然越棠无故又被波及,沈觅不喜欢碍着面子就憋着你猜我猜。
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日后,待他要再好一点。
他的腿,有系统在,恢复如初并不难,难的是让他重新相信她。
沈觅想起碎掉的木雕,她立即提着灯笼带着人去找,将碎掉的木料收拢起来,归到一个盒子中。
指腹下的纹路精细极了,越棠是真的用心在雕刻。
沈觅心中一软。
叹一口气,沈觅这次告诉自己,小越棠就是小越棠,他和前世不一样。
收好木雕,沈觅推开左厢房房门,正要去和越棠说话,却见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埋在被子中,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颊,泪痕已干,却是睡着了。
沈觅走近过去,仔细看着他。
最后只动作极轻地擦净了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给他带来的糕点,便用灯罩遮了大半光亮,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那便明日再说。
沈觅走后,又过了一个时辰,越棠慢慢睁开眼睛。
室内光线柔和,既不刺眼干扰睡眠,也能让他一睁眼还能隐隐看请屋内摆设。
小腿处疼地几乎让他麻木。
越棠掀开被子,慢慢坐起身。
他稍微的动作都能牵起小腿上剧烈的疼痛。
等他坐好,额头上又是一层冷汗。
无力地倚在床头休息了一会儿,越棠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腿,神色淡淡。
沈觅怀疑他。
脑中过了一遍她对他的偏宠,越棠眼神渐渐冷凝了些。
这点控制不住的冷意很快被控制住。
他知道云霏怀疑他,便想利用一二。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从留下“慕容棠”让人怀疑,到故意露出破绽让人找到盒子,就算受伤重些,他也能获得足够的同情,沈觅会对他愧疚心疼,更护着他,更不可能再让他回去。
没想到,沈觅也怀疑他。
没关系,他又不在乎。
只是,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就算知道沈觅将来会杀他,越棠仍然能丝毫没有负担地跟在沈觅身边,撒娇卖痴,他都能学地很像。
他曾经学着别人的模样活了七年,可是真的天真开朗,和装的,终归是不同的。
下次,他还可以更像一点。
思绪蓦然顿住,想到过去那七年,他一点点学着别人的言行……一幕幕闪过,越棠忽然有点想要干呕。
他猛然死死捂住口鼻,伏在床头,一边按下去声音,一边努力抵抗身体的难受,因为用力,小腿处骨头深处的疼痛让他疼地浑身颤抖几乎要昏厥过去。
越棠一直平静的模样仿佛被扯去了伪装,眼中血丝红色浓烈起来,他死死闭上眼睛,整个人瘫软在床边。
为什么还会这样?
他明明早就不在乎了。
闭上眼睛,沈觅的面容出现在脑海。
她也没信过他。
没关系,反正他也没有在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