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走后,沈觅坐在茶室中发了一会儿呆。
宸极殿中没有烧地龙,也没有备着火炉,偌大的宫殿在夜间冷得就像一座冰窖。
直到沈觅冻得手指有些麻木,她低眸看了看泛着青紫的手背,这才慢慢起身,走出宸极殿殿门。
沈觅站在大晏皇宫中,只觉得处处都是冒着寒气的冷清。
如今这个世界里,她能回的地方,只有雕梁画栋的梧桐殿。
门边两个侍女低头等着,见到沈觅,就福身恭敬道:“主子。”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安静地回了梧桐殿。
系统欲言又止,要是它有表情,估计此时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宿主,你……”
系统有些说不下去。
沈觅没有说话。
系统最后只能挤出一句话:“那你好好休息。”
回到寝殿,沈觅面无表情地躺到床榻上。
梧桐殿的暖意包绕上来,将她身上宸极殿的冰冷驱散。
沈觅看着头顶的藻井,许久,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有一点点的,失落。
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好,先是如今陌生的越棠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随后迷迷糊糊想着她离开前的那些时日,那个还是少年的越棠,沈觅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第二日,她习惯性地在天亮不久后就睁开眼睛醒过来,头颅都有些眩晕。
沈觅疲惫地又闭上眼睛,没有立刻起来,侧过身想要补一会儿觉,却还是迟迟睡不着,只能合眼躺在床上,等到头晕减轻身体好受些,才慢慢下床梳洗。
她居住在梧桐殿中,里面备着一切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各式各样的宫装华服挂满了衣橱。
除了越棠捉摸不定的态度,她在梧桐殿中的处境好到几乎无可指摘。
沈觅用力揉了一把脸颊,努力提起精神。
才试了昨日一次而已。
或许昨日是她想错了,不该那样突然地靠近他,反而导致了恶化。
她本就不该想着越棠还能像以前一样,他如今想要什么,不能一概而论了,需要她再去探寻。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绝不能发动东征。
沈觅站在衣橱前,挑出一套宫装换上,随后便推门走出寝殿。
门外的侍卫依旧守在两侧,见她出来,这回却并没有再盯着她的去向、继续禁她足的意思。
沈觅有些讶异,试探着走到梧桐殿门边,门口的侍卫只规整站着看着眼前,不再阻拦她。
侍卫长巡逻到这里,看到沈觅,立即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向她解释清楚,道:“您今后可以随意出入梧桐殿。”
越棠……不继续禁着她了?
沈觅微愣。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抿了一下唇。
或许,这已经是小小的一点进展了。
沈觅去问了系统,“亲密值是多少?”
系统立刻去查,最后嗫嚅了会儿,才道:“没有变化。”
沈觅一愣。
没有变化,那就,还是零。
之前还是从负值开始的,现在好歹不是负的。
沈觅提起精神,问道:“陛下呢?”
侍卫长停顿了一下,才道:“陛下今日在御书房。”
沈觅道了一声谢,随即就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侍卫长皱了一下眉,手臂稍稍抬高了一些,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手臂没有伸开,他有些欲言又止。
沈觅回身看了看他。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才道:“您不如待会儿再过去?”
沈觅凝眉,下意识觉得不太对,“那边今日有何事?”
侍卫长拱了一拱手,不再说什么。
因为沈觅昨夜的维护,他可以提醒一句,但是再多的就不是他能说的了。
沈觅被侍卫长的话勾起些许不安。
她立即快步往御书房奔跑而去。
是东征要定了?还是又有什么重要的事?
侍卫长好意让她避开,那御书房中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御书房距离梧桐殿有将近两刻钟的路程,大晏皇宫人少,宫中也没有见到过车辇,沈觅只好提起衣裙尽量快地跑过去。
早春的寒风吹得脸颊微痛。
侍卫长见劝了之后沈觅反而去地更快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沈觅鬓角的步摇跑掉了一支,等到看到御书房时,她咽喉都干涩地难受。
御书房门口守着三列禁卫军,沈觅心底警铃响起。
人太多了。守在外面的侍卫总数,比她昨晚远远看到的那一次多了一倍。
沈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站在御书房外,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靠近。
越棠今日才解了她的软禁。
沈觅看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脚步停了一下,又很快继续上前。
不管怎么样,她先去试试。
沈觅谨慎地经过最外层的那一圈禁卫军,禁卫军却没有一个人拦她。
她怔了怔。
继续往前走,一路皆没有阻拦。
侍卫长停在外面,瞪大眼睛看着沈觅一路顺利地到了御书房门前,神情遮掩不住震惊。ωWW.miaoshuzhai.net
他以为沈觅靠近不了御书房重地的。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保持冷静。
越棠昨日离开时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可是今日,他却解了她的软禁,甚至御书房都能让她随意靠近。
沈觅垂下眸,心尖忍不住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那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懂他。
沈觅努力平静了一下呼吸。
她站在御书房的隔扇门前。
房内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吵闹那人话中有口音,沈觅听地不是很明白,只能隐隐听出又有“东征”二字。
又是东征。
都在劝他,越棠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门内越棠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被房中忽然大起来的声响遮住,让人听不清。
争吵声忽然消失,沈觅抿紧唇推门而入。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官员面目狰狞地朝着御书房外挥手。
沈觅惊得睁大了眼睛。
中年官员眉心穿出一节匕首的刃尖,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好像没想到自己那么突然就要死去。
他的五指也满是鲜血,朝着门口的方向,也就是沈觅的面前扑过来。
沈觅被眼前几乎算得上惊悚的画面惊住。
中年官员扑倒在她脚下,被御书房的门槛拦住,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
匕首把手在他脑后,是直接被人用匕首贯穿了头颅。
沈觅忽然之间看到这堪称恐怖的一幕,身体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她立即往殿内看过去,御书房中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身,里面没有一个暗卫或者禁卫军随侍,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站着的只有越棠一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大门敞开直接朝着沈觅扑过来。
沈觅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就看到越棠正朝着门口走过来。
他穿着宽大的玄黑色龙袍,走过来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玄黑色龙袍让人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血迹。
他肤色极白,鲜红的血迹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脸颊上也溅上了几滴血,透着让人战栗的杀意和戾气。
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越棠抬眸时,他眼下也有一滴血迹,目光森冷,血色的阴戾几乎能化为实质。
沈觅整个人都愣住。
她才见到越棠三次,两次他都在杀人。
而这次,是阻拦他东征,也能殒命。
越棠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朝着门边走过来。
血腥味刺鼻,沈觅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
越棠走到门边,他不是来见沈觅,而是停在了中年官员的尸身前。
他微微俯下身,将这人脑后插.着的匕首直接拔.出.来。
骨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随即地上红白混成了一片。
匕首边缘微微泛黑,扑面是发酸的腐蚀恶臭味道。
越棠走过的地方被衣袍拖出血迹,龙袍没有缺损半点。尽是别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
沈觅刚刚急忙赶来这里,跑了一刻钟,喘息还没完全平复,血腥味和匕首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人头脑发晕。
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好呼吸一些干净的空气。
越棠本来在看带着腐蚀之毒的匕首,沈觅刚往后退,他就紧接着抬眸看过来。
沈觅望着他的眼睛,身体有些僵硬。
越棠看着她,视线从她惊愕的面容,移到她后退的这一步上。
他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深沉,唇角却慢慢地勾了一下,带着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冷意。
“怕了?”
仿佛是在嘲笑。
越棠站在门内,是血色的炼狱,沈觅站在门外,阳光明亮到刺眼。
沈觅看着越棠,觉得可怖又陌生。
不是因为眼前的死士,而是因为……越棠。
昨日是疲惫,今日是忽然而来的心凉与抗拒。
越棠冷淡地看着她,从沈觅身侧经过,直接出了御书房。
沈觅跟着转过身,阳光明亮地晃眼。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等她将手移开后,立刻去往远处远眺,就只看到越棠已经走远。
沈觅脚步往前了一步,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跟上去。
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没说出来她不怕他。
可是,事实上,他没打算听她说什么,直接就离开。
或许,他是不想见她的。
沈觅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抬手,将散开一缕的发髻整理整齐。
她没有说话,和昨夜一样,安静地走回梧桐殿。
到了梧桐殿,系统看得焦急。
“宿主,你……你别太难受。”
沈觅摇了摇头。
“不难受。”
她不应该难受。
如果只把这当作一个任务,越棠怎么对她都是正常的。
系统忍着不说话。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别的,“我头晕。”
回到梧桐殿,她拆下发簪,将外袍也解下放到衣架上,闭上眼睛靠进贵妃榻上。
“没睡好,我提不起精神,今日不想再去见他了,明日吧。”
沈觅闭着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正在系统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沈觅忽然轻轻出声,问道:“不说他对我有多少怨憎,他如今对我还有一点喜欢吗……”
“系统,我好像,阻止不了他。”
系统看着亲密值面板,是没有变过的“零”。
-
翌日,沈觅仿佛忘记了昨日回来后在梧桐殿中的疲惫,一大早就出门去问侍卫长越棠的行踪。
今日有早朝,沈觅等在下朝后回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系统不是很理解。
“你昨日不是还很……伤心?”
沈觅倚着假山,看着四面的人来人往,没有在意系统的用词说法。
“任务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再试一次。”
他说可以交换,那就交换,她继续试,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在假山后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
官员从大道往外走,越棠又过了一会儿,才从大殿中出来,身后跟着的几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摞奏折。
沈觅朝着他走过去。
越棠看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
沈觅直接跟上去,越棠没有说什么,那她就当作是同意了。
回到宸极殿,还是和上次一样,越棠直接走向书房,后面的宫人将奏折整齐地摆放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前。
这些折子都是急需要越棠处理的,沈觅没有立刻再提东征,也无意挡着他日常的公务,找到角落的一张软榻,问了一声,“书架上的书我可以看吗?”
她是要和他一起待在这里的意思。
越棠翻开一份奏折,看向她,眼神看不出情绪。
沈觅神色很淡,直直地看着他。
她等着越棠怎么回答。
不想见她,让她立刻就离开这里,还是默许她留在这里。
越棠淡淡道:“随你。”
沈觅敛下长睫,不再多说。
她得到答话,转身就去书架前找书。
越棠看的书又多又杂,这间书房足够大,书架就有好几排,上至星辰历法,下至民俗传记,都能在里面找到。
沈觅将书目一一看过去。
系统看着沈觅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宿主,你一大早等着,不是想再试一次劝他停止东征吗?你现在跟在越棠身边,怎么就突然要看书了?”
沈觅补充。
“是看他的书。”
看越棠看过什么书。
这几排书架中,最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书目,其次是钦天监的星辰历法,其中还有不少民间志怪传奇。
建筑,大概是因为,摘星台和梧桐殿。
星辰历法,沈觅看到里面繁复的星图推衍,扫了一眼,就合上了书页。
她并不很懂这些。
还有不少的民间志怪,记载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颇有趣味。
越棠也看了不少这种书。
听闻越棠还重方士。
看他看过的书,也能从中略窥一二过去。
沈觅将几列书架的书目一一看过,心里大致有了数,最后随手从书架中抽出来一本书,就回到了软榻上。
越棠左手边是没看过的奏章,右手边是已经批阅过的。
不过半个多时辰,右手边就已经摆放着高高几摞,左手边仅剩下为数不多的折子。
沈觅数了数剩下的数量。
十二份。
沈觅拿着书,却看也没有看,反而在看越棠。
越棠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
被他发现,沈觅坦然看着他的眼睛。
她没打算偷看越棠,看就是直白丝毫不避讳地看。
视线相接,越棠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收回了视线。
他手下朱笔不停,拿起一份奏折,一目十行看完,几乎不需要思考什么,就立即落笔写字。
他处理公事的速度很快,沈觅看他一会儿,才看一眼书,第一页还没翻完,越棠就将最后几份奏折批注完,外面的宫人被招进来,将这些折子拿走。
沈觅看了看天色,距离午间还早,越棠至少早上能有空出来的时间。
沈觅放下书,顺势走到越棠身前。
“我们将前日没说完的,今日都说完好了。”
越棠将朱笔挂上笔架,看人的目光冷淡极了。
“还有什么可说吗?”
上次,她话都没有讲清楚,她觉得,越棠都明白,就没有将话说清楚。
可是,她要认认真真再说一次。
“陛下想要东征,值此年岁,大晏朝兵力勉强足够,可是粮草能否支撑海外交战?税收能否养得起这些要作战的军队?”
“东征很难胜出。”
“一旦败仗,这就是陛下你的重大失误。就算胜了,攻占的领地,大晏朝养得起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东征,到底有什么必要?”
越棠看着她,淡淡道:“没有必要。”
沈觅终于问出来她一直想知道的,道:“那为什么不停手?大晏自开朝以来,就没安定下来过。”
越棠看着沈觅,眸光极深,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嗓音平静,道:“没有必要,只是我想。这个原由,足够吗?”
沈觅手指扣紧。
整个天下都没有谁能再逼迫越棠,他做的事,就是他想做。
可在现在的情形下东征,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帝王能做出来的事。
越棠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沈觅不明白他。
“越棠。”
沈觅不想再用敬称这样客气了。
越棠手顿了一下。
沈觅翻着放在膝上的书,看着上面偶尔的标记。
这么多书,越棠全都看过了。
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如今的他也是她最看不懂的人。
沈觅轻声问:“非要东征吗?”
越棠低笑了一声。
“沈觅,这是我的事。对……”他停顿了一下,将正要说出口的话止住,喉间的话在口中换了几个字,才说出口。
“对旁人来说,我如何,重要吗?”
他眼底轻嘲。
他的抉择,他的苦果,对于他人来说,并不重要。
沈觅不想再看他的眼神,她垂下眸,有些无力。
确实是他的事,是她自以为是想插一脚。
她轻声道:“我想回去公主府看一看。”
沈觅加了一句,“可以吗?”
这些天,她在梧桐殿中,能做的事全部都是,怎么见越棠,怎么劝阻他不要东征。
日复一日,她想出去看看了。
不知道云霏如今怎样了,穆家根基在丽阳,如今大晏都城在雍都,穆策之是否也安好……
她都想再去看看。
越棠顿住,忽然抬眸认真看着沈觅,眉梢挑高了一些,微微有些玩味。
“对我失望了?”
沈觅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越棠面色没有一丝变化。
他瞳色越发深沉,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只是眼底的玩味变得有些恶劣。
“沈觅,我不允。”
沈觅抿紧了唇。
她压下心底忽然升起的微愠,用力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
她在脑海中问了问系统:“道具能蒙蔽住越棠的感知吗?”
他不允,她就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吗?
系统叹气。
“不能,这个世界,只有他是脱离了世界线影响的,道具没办法作用在他身上。”
沈觅眸光也渐渐冷下。
她压着情绪,平静下来嗓音,道:“我留在这里,除了劝你停止东征也没别的用处。我离开皇宫,不会再叨扰你,也不会再碍你的眼。”
越棠看着沈觅。
他声音带了一丝笑。
“可我不觉得碍眼。”
沈觅看着他,越棠笑了。
他眉眼稍微弯了一些,将戾气冲淡了些,可看着他的神情,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真心的笑。
就好像终于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样,越棠看着沈觅,眼瞳凝着她,眼底深不可测。
“你不是有使命吗?”
他笑了一下,嗓音薄凉,“这样,就受不住了?”
他果然是怨恨她的。
也是理所应当。
沈觅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是他,她才不想多纠缠。
“你知道了多少?”
沈觅闭了闭眼。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越棠对这个世界究竟知道了多少。
越棠看着沈觅,他的眼睛不再像当初那样,仿佛容纳着星辰月色,如今成了一汪静止的深潭。
看不到光芒,看不出情绪,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
越棠只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多少,重要吗?”
这些年,他想清楚了更多事。他知道地再多,也只能活在这个世界里,直到他彻底死去。
越棠唇瓣微微勾着,好像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笑了一下,道:“你这次的使命是什么,还是和我有关?”
越棠笑得很冷清。
“沈觅,你想完成使命,很简单,好好想一想要拿什么来和我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