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教授和艾院长发完短信之后, 才后知后觉现在会场里有多少人。
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座无虚席,甚至连座位中间的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学生, 被刚刚的摊位路演吸引,也有些是初出茅庐的研究者, 他们一早就听闻有个年轻人发了一篇《社会学研究》, 因此想来听听讲解。
其中最多的, 则是路人。
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社会学, 也不了解殡葬学, 更别提宠物殡葬这种生僻的领域了, 他们只是来看个热闹。
前一阵楚孑被教授代笔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就是来看看楚孑到底有几把刷子的。
楚孑在后台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上了舞台。
舞台的灯光有些刺眼,但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强光,睁开了眼。
他看向电脑屏幕, 上面是他在王一弗的帮助之下做好的ppt。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亲手打上的。
想到此,楚孑才觉得心跳平缓了不少。
台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直面如此之多的观众。
“各位老师、同学们, 大家好, 我是第20号参赛选手楚孑, 我带来的项目是《宠物殡葬行业分析以及宠物殡葬文化》,其中包括一份行业调研书和一篇学术论文,以下是我的展示环节。”
语调平缓,面带微笑,节奏不疾不徐。
楚孑一开口,全场便安静了下来。
他也没再花时间寒暄、打招呼, 或者像是某些组的参赛选手一样上来先讲个笑话之类的。
反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显得非常专业且高校。
楚孑先是用数据介绍了我国目前的宠物殡葬行业的现状, 这里面包含多个角度的数据分析,例如聚类分析、因子分析、相关分析等等。
虽然这些都是社会学研究某件事相关数据时的常用分析方法,但对于一个大学生,尤其是刚入学的大一学生来说,能熟练运用这些方法并不算是十分容易的事。
但楚孑的每项数据来源清晰可靠、每种类别也十分合理,甚至连其中最细枝末节之处也写清了引用的来源。
而在每个社会学学者都避不开的问卷调查这一项,楚孑不仅把数据分析的十分透彻,还在前面用到了效度检验这一很容易被初学者忽略的问题。
而最令全场教授震惊的是,楚孑的效度检验竟然是自己做的,并没有委托专业的机构或者教授。
要知道,效度检验,也就是对问卷有效程度的检验包含内容效度检验、准则效度检验、结构效度检验等等多个方面,就连很多社会学很有名的学者都是委托统计学、或者数学领域的专家帮忙检验的。
而楚孑全部都是自己完成的。
龙茗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要知道,楚孑后面的那篇《宠物殡葬与社会文化: 从死亡观念到祭奠习俗》论文是他审过的,业内也都知道了二人之间的联系,因此是荣损与共。
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前面这关于行业研究的部分。
多少学者都曾在数据分析上翻过车?
要么就是数据不准、数据不清晰,或者还有数据造假等等现象发生,可以说是出一点纰漏就会导致满盘皆输。
更别提还是令他们这种社会学学者闻风丧胆的效度检验了。
他看向了身边两位国外学者。
山本可以说是在社会学的数据处理方面颇有建树的存在。
而从刚刚他的发言就能看出来,这位学者本身就是直来直去,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
前一位学生刚刚被发现数据造假,要是楚孑的项目内容也有问题,想都不用想会让霓虹国学者对华国学生的科研水平形成怎样的印象。
而山本的确是一直眉头紧锁,还不时在主办方发的本子上写写画画。
别是已经发现什么问题了吧?
龙茗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悄咪咪瞥向山本的笔记本。
然后。
有点尴尬。
虽然龙茗英文不错,但真看不懂日语啊!
山本感觉到一团热气朝着自己的脸庞逼近,奇怪地侧了侧头,然后发现龙茗正在看他。
“呃,”山本用英语问道,“有什么事吗,龙先生?”
龙茗想了想,礼貌问道:“请问楚孑选手的数据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立马摇了摇头:“目前我认为没有,非常干净、准确的数据,比我手下的研究生做的还好。”
“那山本先生是在记什么?”龙茗好奇问道,“楚孑同学说的其他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一脸迷茫:“我是在记笔记啊,打算让手下的研究生同学们也学习一下楚同学在数据处理方面的先进经验。”
龙茗:“啊,好……”
有了业内专家的首肯,龙茗这才放下心来。
之后,楚孑顺利的讲过了数据的部分,开始讲起来自己的论文。
因为论文中有很多历史文献,为了方便翻译,楚孑在说完一个关键词之后还会用英语复述一遍。
英语是标准的美音,听上去非常地道。
这也不是楚孑想装b,主要是因为很多是专有的词汇翻译,而这次会场请的同声传译多半是社会学专业的,未必有这些词汇的储备,纯粹是为了表达准确罢了。
会场中的同声传译其实都感激涕零。
一般的选手能把自己的项目说利落已经很不错了,还有能替他们考虑的参赛选手,真的感动了。
而对于论文这一部分,龙茗就比较自信了。
毕竟是他审的稿子,在严格这方面,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唯一的担心就是身边的几位国外学者对这种设计华国历史的研究不感兴趣,导致忽略了楚孑项目中最亮眼的部分。
然后,龙茗发现身边的尼尔森也在笔记本上狂记着什么。
这位尼尔森是在社会学与人类学方面颇有建树的学者,据传脾气非常不好,总喜欢在这种会议上当众怼人。
前些天拿过赫胥黎奖的学者莱顿就在一次全球的社会学会议上被尼尔森当众质问的下不来台。
龙茗心中又开始紧张起来,若论学术水平,在全球范围内,还是尼尔森更胜一筹。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自己都没找到的漏洞?
龙茗又暗搓搓看向尼尔森的笔记本。
这回是英语,他看懂了。
写的全是楚孑刚刚讲述的关于华国民族文化,以及普米族宠物丧葬习俗之类的事。
尼尔森一边写一边兴奋道:“我的上帝,这些都是绝佳的小说题材啊!”
龙茗:“……”
他一时忘了,尼尔森除了是一名学者之外,还是一个小说家。
非常喜欢奇幻瑰丽背景之下的人性光辉。
龙茗忽然想到,也许关于普米族这个连国内人都不太了解的民族,就要出现在这位国际小说作家的笔下了。
没想到,在学术比赛上,竟然还能有这种文化交流。
也许这才是社会学的意义吧——链接不同的社会,彼此学习、相互交融。
“以上就是我的项目,很高兴今天能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如果各位老师还有什么问题,欢迎向我提问。”
楚孑终于讲完了,一共二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让龙茗感觉有的意思的是,楚孑没用“感谢各位的出席”或者“感谢各位听完我的报告”这种显得比较弱势的感谢语,更没用本来就不该使用的“聆听”二字,显得他对自己的研究非常自信。
这显然也让尼尔森这种来自欧美的学者非常欣赏,自发地鼓起了掌。
全场掌声雷动,显然不论是何种年龄、何种学历的人,都能被这样自信完美的展示吸引。
楚孑信步走到舞台中央,然后等待着八位评委的提问。
实不相瞒,他有些紧张。
今天的评委们本身就都很严厉,尤其是听到过前面何田的提问环节之后,他就更加觉得这些评委一定会关注到一些极其刁钻的问题了。
台下,艾院长和猫教授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在他们看来,楚孑刚刚的表现是完美的,但鬼知道这些老学者会不会有古怪的问题呢。
龙茗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麦克风,问道:“楚同学,要不你先跟我们说说你之前被网友说论文代笔的事吧。”
尼尔森也笑着补充:“我看你这份项目的水平确实不太像是个大一学生的水平,我也很好奇。”
问题一出,全场哗然。
“握草握草,没想到评委直接问了这个问题!”
“我就说很奇怪吧!楚孑这个项目明显比别人好出一大截,真的是自己做的吗?”
“前面那么多数据,后面还有一篇CSSCI论文,这么多事真的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后排的路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前凑,想听听楚孑的回答。
尽管他们都如此好奇,但其实楚孑看清了八位评委的表情……
评委们都是笑着的,感觉这不是一个真心的诘问,反而像是一次小小的八卦。
于是楚孑也放松下来,笑着回道:“教授们,请问如果你们研究出了这个课题,还发了一篇CSSCI,会给自己的学生吗?”
评委们都笑了。
“我们之前都听过你的传闻,所以其实你上台之前也都想见识一下,”龙茗笑着回答,“不过听你讲完就知道传闻不真了,你对这个项目的了解程度太深了,我觉得不可能是代笔。”
后面传来一阵惊呼。
这算什么?这算是行业大佬给楚孑背书了!
山本也说道:“你对数据的处理是我在最近的学术界都没怎么见到过的,如果说是我做出了这样的处理,才不会轻易把署名给你,除非我疯了!”
全场传来笑声。
是啊,哪个教授会把这样的成果让给一位大一的学生呢!
这个在路人心头悬了一个月的问题,就这样被四两拨千斤的回答了!
但有八位教授一齐背书,再没有比这更有力量的回应了!
“好了好了,我也是小小的八卦一下,咱们聊回比赛上面的事,”龙茗看向两边的评委,“有什么问题需要楚孑回答吗?”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评委们问了一些关于项目上的事。
但楚孑都回答的漂亮完美,评委们也都十分满意。
“楚孑,有机会的话能一起吃个饭吗,我还想多听你聊聊关于历史上宠物殡葬的事,”尼尔森看大家问的差不多,开始提出邀请,“这对我很重要,拜托了。”
“稍等,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和我的学生们见见面吗?”山本也问道,“我想他们很有兴趣听你是如何做到这个地步的。”
“山本桑,你这样抢人可就不太厚道了。”尼尔森暗搓搓说道。
“我们霓虹国和华国本就属于一个文化圈,自然要多点交流,”山本立即回击,“你们欧美那一套不适合我们……”
“好了好了,”龙茗看两位教授像小孩一样吵起来了有点哭笑不得,“还有关于项目的问题要问楚孑选手吗?”
尼尔森看向楚孑:“我承认,我之前一直觉得华国的社会科学发展很受限制,但现在我觉得你们有这样的学生,还有这么丰富的历史,真的很了不起。”
……
终于忙完了第二环节。
楚孑几乎忘了,还有第三环节。
而无巧不成书,楚孑第三环节的评委不是别人,正是何国铭。
第三环节主要是再次审查所有的原始材料,以及申请人的品行,确保颁奖万无一失。
楚孑进了房间以后,就把自己所有的材料都分门别类交给了何国铭。
何国铭本来还沉浸在儿子的失利中有些没走出来。
但看到比儿子年纪还行的楚孑却能做出如此报告之后,不免心生感慨。
果然总有些年轻人,在熠熠发光啊。
而楚孑即使是在面对他的时候,依旧保持着礼貌。
何国铭有些动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是很喜欢殡葬学或者社会学吗?”
他想起来了自己刚入行研究的岁月。
其实那时候还是有些梦想和憧憬的,只不过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对这门学科并没有深度的热爱,所以才没有拼尽全力。
一开始只是偷了点懒,少计算了几个数据,后来就变成了抄外国文献,到现在就完全放松了,开始全权教给学生。
如果他最开始就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会不会也拥有一个像楚孑刚刚站在台上发光的瞬间呢?
楚孑却出乎意料地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是的,我热爱这些学科。”
“社会学这么枯燥乏味,每天不是发问卷就是看文献,永无尽头,为什么会喜欢呢?”何国铭追问道。
“学习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啊,”楚孑真诚回答道,“‘不怕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何国铭愣住了。
他忽然觉得羞愧。
在他眼中,搞学术是为了职称、为了待遇、为了给儿子铺路。
但在眼前这个青年的心里,搞学术只是因为热爱学习,所有的荣誉只不过是附加品罢了。
仅此而已。
直到楚孑走后很久,何国铭还在想着他刚刚的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就像是看到自己究其一生想要获得的葵花宝典正被门口的孩童折着纸飞机一样。
学术界不缺他这种人。
而缺乏的是天生的学者。
楚孑就是其中过早开始闪耀的那一个。
“何教授,请问您这边审核完成了吗?要颁奖了,”陪同进门催促道,“您这边负责的选手有什么问题吗?”
何国铭抬头,忽然看到了门外。
他的儿子何田坐在长椅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而他的眼中竟然有着一丝恨意,狠戾地看向自己的房间。
何国铭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审查意见,动作停滞住了。
他有一种权利,一种和刚刚那八位评委一样的权利,可以否定一个学生之后的学术生涯。
想到此处,何国铭忽然觉得,自己手下的笔有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