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照顾受害人的身体及精神状态, 这次问话还是在医院进行。
不过楚孑是先去火车站找的陆晓,和陆晓以及刘警官、小梁一起前往的医院。
在路上,陆晓给楚孑讲了一下向何文君问话的情况。
准确地说, 是今早向何文君问话的情况。
何文君落地在云省省会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陆晓和刘重安为了不浪费时间, 是昨晚就去省会机场的警务站借用了一间空房间, 在当地进行的问话。
刘重安先是验证了何文君的指纹, 根据一些信息确认了何文君的身份, 才进行的问话。
为了方便, 在确认没有什么不该泄露的信息之后, 刘重安直接给楚孑看了他们问话的笔录。
现代的电子笔录已经省略了转述这一环节,直接记录的是被问话人说的所有的话。
何文君自己是这么说的:
“我大概是九年前,还是星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一个学生,成绩还不错,那时候我的系主任说他朋友家里有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想开始学音乐,就把我介绍了过去。”
“这户人家当年就在澜海花园A座顶层, 户主就是乔思齐, 他就是我们系主任的朋友, 我的任务就是教他们的女儿学习钢琴。”
“其实按理说,钢琴的启蒙应该从五岁之后开始才比较合适,因为五岁的时候小朋友的大脑会发育的比较完善,对于手指的控制,以及对于音乐的感受都会比较好,但我也认识不少有钱人喜欢提前一点, 因此我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第一次见面,我就还挺喜欢莺莺的, 她穿得像是小公主一样,眼睛大大的,特别可爱。”
“但随着开始教学,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第一点就是和这孩子交流很费劲,之前我也教过几个五六岁的学生,按理说这个年纪已经能完全听懂大人的意思了,有些不听话的顶多是比较调皮,但乔莺莺则是对你说的话并不响应,而且很多时候,我都发现她有自虐的行为,比如用钢琴盖夹手之类的。”
“她最常做的动作也是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躯干,准确地说就是胸和上腹部。我问过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却总是不说话。”
“有一次她又击打自己的这两个部位,我看她挺使劲的,怕她打伤自己,就帮她查看了一下,但没想到她非常抵触我掀开她衣服的动作,还动手打了我。”
“但我还是看见了,她身上有很多淤青,都在衣服盖住的地方。”
“当时我完全以为是她自己弄得,所以就对她爸爸妈妈说了,也暗示了他们觉得孩子可能有些问题,希望他们能带去医院看看,但没想到她爸妈只是说孩子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陆晓复述到这里,楚孑问出了一个问题,这问题在当时向何文君问话的时候,刘重安也问了——“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继续教乔莺莺呢?”
何文君给出的答案有两个原因。
“其一就是当时我毕竟还是个穷学生,你们也调查过了,我就是普通双职员家庭的孩子,学艺术,尤其是学音乐还是很费钱的,我去找老师上一节大师课可能就要花几千块钱,而乔思齐给我的时薪是一千二百块,这在当时远远超过了我接其他活儿的价格。但现在我才明白,这价钱里有不少是‘封口’的意思。”
“其二就是我发现乔莺莺很有天赋。”
“虽然我和她的沟通很不顺畅,但只要我弹了一遍,她很快就能模仿,节奏和力度也非常好,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对音调特别敏感,似乎也有绝对音准,因为我让她背过身,我弹一段简单旋律,她也能直接复弹出来。但其他的我没试过,毕竟和她沟通还是有些难。”
“我觉得这孩子可能不爱和人沟通,但是个音乐方面的天才。我查过一些资料,好像很多天才都是这样的,这是我不愿意放弃教她的主要原因。”
“我教了她一年,她的水平其实已经非常好了,但还是不对劲,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第二点。”
“这点不对劲是关于她父母的。”
“我刚见到乔莺莺的时候,她打扮的还非常漂亮,用特俗的话说就是像‘小公主’,但渐渐地,我给她上课,发现她越来越不打扮了。上到半年的时候,我有一次上课我忽然发现她的指甲里面都是泥,而且好像也没有洗脸——这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就是从那次之后,她就经常脏兮兮的。这个年纪的小孩肯定是家里帮她打扮啊,我就想会不会是因为乔思齐夫妇都太忙了,所以疏忽了。”
“不过我也没因为这些事情对她有什么偏见,还是带着爱才的心态来教她的,我还送了她一个小熊玩偶,当做鼓励,虽然她没说谢谢,但我感觉她很喜欢。”
“可我本来的上课频率是一周两次,后来有一天乔思齐就让我一周只上一次课,到了八九个月的时候乔思齐就经常跟我请假,那时候大概两三周才上一次课,我就明显觉得不太对劲了。”
“直到几个月之后,乔思齐给我发消息,说不用再来上课了,我就再也没去过。我还争取了一下,当时的我真的既放不下这笔钱,也放不下乔莺莺这么个有天赋的小孩,甚至还给乔思齐推荐了比我更好的老师,但后来我问了乔思齐,他也没有请他们再去给乔莺莺上课。”
“这些短信都在我之前用的手机里留着,你们可以查看。”
陆晓也查看了短信,确实跟何文君讲述的一样。
楚孑看到这儿,又问出了关键问题:“为什么乔思齐突然决定不再给乔莺莺上钢琴课呢?”
这一问题的答案,就在接下来的笔录当中。
“我怀疑他不让我给乔莺莺上课和我另一部手机有关。”
“因为乔莺莺阅读能力很差,这在钢琴方面体现就是她的视奏、读谱能力都很差,为了方便教她,我又买了一部功能比较简单的手机,把我每次上课的内容录下来,也会录一些曲谱的视频进去,有的时候也是音频,为了锻炼她的听曲能力。”
“这一部手机上完课之后我就会留给乔莺莺,也教了她该怎么操作。”
“但这件事我没有和乔思齐他们夫妇说,也不是故意不说的,纯粹是当时送手机的时候他们二人都不在,我后来就把这件事忘了。”
“结果有一次我再用手机的时候,忽然发现里面多了一些音频和视频,大部分内容都很短,也乱七八糟的,我觉得应该是乔莺莺不小心碰到了录制键。”
“但有一次,我发现里面有一段视频,视频是朝着墙录得,虽然看不真切,但也能看到是两个大人在打小孩,听声音就是乔思齐他们夫妻在打骂乔莺莺。”
“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实在是看不清,我也不敢和他们说,就问乔莺莺有没有这回事,但她也不说。”
“结果后来我又看到有几次视频和音频是这样的情况,我一下就慌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报警了。”
“但我到了警局,跟他们说明情况之后,也把视频、音频给那天值守的警察看了,没想到警察就直接去到了他们家里,问他们是不是有这样的情况。”
“他们两个当然不承认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就想我也别多管闲事,就没再管。可没想到过了几天,乔思齐就告诉我不用再去上课了。”
“对了,当时我还教她,如果真的被爸爸妈妈打了,自己受不了了,还是要去找警察。到时候就跟警察说自己叫什么,今年几岁,为什么要找警察帮忙就好。我还怕因为她年纪小又说不清楚,让她别说自己是被爸爸妈妈打了,就说要举报他们就好。”
这似乎回答了为何乔莺莺会说出那样一段话。
但楚孑读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叹了一声气,刘重安也叹气:“当时的接案的民警可能在这方面的意识比较差,甚至没有立案和出警记录,这方面我也查过了,找到了那位民警,但他也不记得有这件事了。这件事要是发生在现在,肯定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楚孑也知道,在几年前,虐待罪还是亲告罪,如果不是被虐待者本人告诉,警方几乎不会受理。
而且,当时不论是警方,还是社会的普遍意识,都不会觉得打骂孩子是能接近“虐待罪”的指控,因此,这件事也怪不得当时的干警。
法律似乎总是谨慎而又滞后的。
虽然说正义迟早会到达,可迟到的正义,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一些。
再之后,何文君就继续上课,而且她被系主任找到谈了一下话,系主任也没太挑明,只是话里话外就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既然收了那么多钱,就把嘴闭好。
何文君是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学生,因此也只能乖乖照做。
而且之后何文君发现自己不论是在归渡市找工作还是接一些演出都特别困难,正好申请到了澳洲院校的硕士奖学金,便出国深造了,毕业后留在了国外,和当地华人结婚生子,直到今天。
何文君虽然现在已经移民,但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也一直想着乔莺莺,毕竟她这么多年都没再见过天赋这么好的孩子了。
所以这次一听到有警方在调查关于乔莺莺的事情,就立马请假回国了。
笔录到此告一段落。
“另一部手机我们也查看了,”陆晓说道,“但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当时的手机性能太差,无论是视频还是音频质量都很低,我们没法确认到底是不是乔思齐他们夫妇在殴打乔莺莺,这方面我们已经申请让市局的技术组帮忙处理了,应该就在这几天会有答复。”
楚孑听完也是心思沉沉。
真的希望这些视频和音频能成为关键性的证据,但他们不敢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所以才来找乔莺莺再次问话确认。
更何况,即使有这些证据支持,这个案子还是有很多疑点,比如他们夫妻的新房到底是为什么而装潢的,乔莺莺为何又在这个时间节点出来报案,等等。
到了医院,楚孑发现陆教授已经等在这里了。
陆教授是被陆晓请来的,为了方便他们向乔莺莺问话。
刘重安也把笔录给陆教授看了,陆教授看完也是不胜唏嘘。
“我也不知道该说这个孩子是幸运还是不幸,”陆教授叹气,“其实和大家想象的不同,自闭症并不是天才病,大多数自闭症的孩子其实也没在某个领域显露出天赋,但也有极少数的孩子在音乐、美术或者数学方面有天赋,乔莺莺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有了这个抓手,她被治疗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可能性都已经被她的父母剥夺了。”
四人又简单制定了一下一会儿问话的方针,这才走进了病房。
可没想到问话还没开始,刚刚跟乔莺莺打了个招呼,隔壁病房就是一阵骚乱。
刘重安赶紧出门确认了一下,回来道:“隔壁病房的小男孩在打针。”
众人松了一口气,儿童病区就是这样,经常乱糟糟的,楚孑在这这么多天已经快习惯了。
那小男孩竟然跑了出来,跑到了乔莺莺的病房门口,死死扒着门框,哭天喊地,说什么也不回去。
护士家长轮番上阵,最后几乎只死拽着他,把他拖了回去。
“小崽子,病了还挺有劲儿,”小男孩的父亲带着些愠气,“你再不打针就好不了了!”
小男孩狂喊:“好不了就好不了!让我死了吧,死了也比打针强!”
“放屁!快呸呸呸!”男声夹杂着很清脆的一声,应该是一个耳刮子打在了小孩身上,“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楚孑、陆晓、刘重安和陆教授被对面这么一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有些无语。
这样打孩子……应该也不算家暴吧?
但总之,对面是归于平静了。
他们几个人把视线重新集中在了乔莺莺身上。
岂料乔莺莺在病床上扣着手指,忽然开口。
“死了好。”
楚孑一惊:“莺莺,你在说什么?”
乔莺莺忽然抬起头,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楚孑,认真道:“死了好。小男孩应该死掉。因为妈妈说,等小男孩来了家里,我就应该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