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姐微微一愣, 看向楚孑:“你真想知道?这条路可是苦的很哦。”
楚孑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知道,我是真的想了解一下。”
“你确定要为了茶和当地居民这样奉献吗?”杜大姐神色也认真起来, “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清源村的事儿我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其实特别能理解明教授当初离开的那个决定, 那是真的心寒。你现在还这么年轻, 真的要做这件很可能费力不讨好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 其实楚孑也没太想好, 只说道:“我还是想要了解一天之后, 再综合评判。”
“那好, ”杜大姐又给楚孑倒了杯茶,“我就讲述我看到的,你来想想吧,我们澜苍的经验可能也未必适合清源村。”
“好,”楚孑也为杜大姐倒上茶水, “您讲就是了。”
之后,杜大姐便一点一点讲述起来。
1966年的时候, 杜大姐只有16岁, 那时候她家庭情况比较好, 父母都上过学,虽然算不上什么高级知识分子,但给她的视野高度也是别的家庭给不了的。
当时,正好是各个公社都在招工的时代,所以杜大姐就被东郎公社选入,之后便派到景迈县了。那时候景迈县的老县长非常有远见, 认为他们这些村县想要致富,必然要发展茶叶, 于是就从各村各寨抽调了近100名识字儿的青年,上山学习茶叶扦插育苗以及种植技术。
那时候这算是一个苦差事,景迈山上连房子、水源这些都没有,更别提电和煤气了,所以只能集体住在之前部队留下来的房子里。
当时因为条件艰苦,所以基本没有女青年报名参加,有零星几位也因为生活不方便都离开了,杜大姐就成了独苗,是唯一留下来的女青年,老师怕她住在集体宿舍不方便,于是费劲心思,给她安排在了老乡家里。
可老乡家离景迈山上还有距离,杜大姐就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要走六公里多才能到他们开垦做工的地方,甚至还要去山上盖房子。
景迈山经常大雾、大雨,可这些也没有阻挡杜大姐的脚步,就这样每天往返12公里,在路上常常要花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日复一日的坚持着。
别说是女生了,就算是很多男生不用走这么多路也坚持不下来,更重要的是,当时他们看不到前景,所以很多人都退学了,要么回家务农、要么去学一门手艺,总之大家都觉得这些事儿比种茶叶要靠谱得多。
最终,将近一百人的培训班到了几个月后毕业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
而杜大姐依旧是其中唯一的女性。
讲到这里的时候,楚孑不得不问:“是什么让您坚持下来的呢?”
杜大姐笑了,说道:“可能这和我在老乡家住也有分不开的关系。因为住在了他们的房子里,我对景迈山周边村民的生活条件有了非常直观的认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却依旧对我这种所谓的文化人特别好,对古茶树和茶山也特别尊重。他们的质朴打动了我,让我认同了老县长的想法,想要让他们致富,必然要通过茶叶。”
“而且,不仅是他们,我的父亲也常常与我通信,他常常鼓励我,说‘人要能吃苦’、‘要做出人头地的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等等,也让我备受鼓舞。”
所以,杜大姐不仅圆满完成了培训班的学习任务,还因为成绩优异,被培训班留下当老师了。
楚孑本以为讲到这里就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励志故事,但没想到,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60年代末期,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波也影响了景迈,茶训班也因为种种原因受到了影响,而杜大姐更是因为家庭出身和性格问题遭到了一些磨难。
那时候的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不能抬头,两年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就连生病了,都不敢请医生帮忙看病,怕连累别人。
而且,她还必须要每天上山劳动,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大雾。
那时候山上很不太平,经常有野兽出没,而杜大姐不论白天黑夜都要劳动,有一次就在半夜,看到一群豺狼在追咬刚出生的牛犊,杜大姐不得不在树洞躲了一夜,生怕那些豺狼会来吃自己。
那是一段极暗淡、极悲痛、极磨人心性的岁月,足以让一个青年开始思考自己努力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一切都还会不会变好。
但杜大姐讲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澜,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而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段黑暗也随之远去,杜大姐也重新站了起来。
1970年,景迈县决定在当初培训班的基础上,成立景迈茶厂,这在当时的年代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而面临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景迈山没有公路,甚至连土路都有很多地方没有修好,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杜大姐带着一群20来岁的年轻男女,硬是靠背、靠拉、靠牛车和骡子车,把柴油机、百叶式烘干机等等茶叶初制机搬上了景迈山,成为了这座万年古山之上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即使这些设备无比落后与粗糙。
没有师父,他们便自己摸索,没有工人,他们便自己来干,硬是靠着这些并不先进的机器,做出了万亩古茶园的第一块普洱生砖。
杜大姐永远都记得烘出第一块砖的时候她的激动,之前艰苦求学的时候她没哭,被打压的时候没哭,而这时候,她却哭了。
之后,她们又自己刻印包装纸,打赏了澜苍茶砖的名字,用马帮驮出了这片大山,yyu
运到了惠民供销社,销往各地。
有了他们第一个吃这“肥螃蟹”,整个澜苍县的茶叶生产加工行业迅速地发展了起来,1975年,为了方便加工和制作,县里把景迈茶厂搬到了澜苍县,而杜大姐也被选为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当时的澜苍茶叶厂只有几间不到100平米的土墙草房做工厂,也买不到新机器,只能从别的茶叶厂买些淘汰下来的机器自己做改装,为此还出过事故,但杜大姐还是带着茶农和工人们啃下来这块硬骨头。
再之后,全县采集到的茶青,就都被送进了茶叶厂,而茶叶厂在把这些茶叶加工好之后,又销往了全国各地。
可就当大家以为茶叶厂会这样顺风顺水地运行下去的时候,他们忽略了大环境。开放让更多的地方都建设起了茶叶厂,也让很多外资进入了整个茶叶市场,为了生存,澜苍茶叶厂必须求变。
他们开始生产散茶,但门槛越低的产业被冲击的越是厉害,杜大姐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开始带头实行承包,和很多村子的茶叶初制厂签订了承包协议,可由于经验不足,最终还是失败了,茶叶厂宣告破产,杜大姐个人也负债了十几万,一切看似穷途末路。
最终还是政府给了杜大姐一线生机,在各级领导的帮助之下,为80多名能力较弱的失业老工人组建了澜苍古茶有限公司,杜大姐被推选为董事长,总共集资了十多万元,杜大姐也是找各种朋友借了两万元,终于完成了集资。
可饶是这样,在公司刚成立的时候,还是被骗子骗走了几万元,这几乎让茶叶厂经营不下去,但好在他们这些老工人的意志品质都非常强,靠着停发工资,还是咬着牙做下来了。
他们同样没钱买机器,就只能租原来茶叶厂的破机器,这个公司因为是破产重组的情况,也没有信誉度,贷不到款,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杜大姐重任在肩,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最终还是迎来了春天,普洱茶在全国范围内大火,连带着他们古茶公司也走上了上破了,直到今天,整个公司的资产已经上亿了,而且即将在港交所上市。
虽然杜大姐讲的云淡风轻,但楚孑也知道她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一个小小的景迈茶叶厂带到了今天的这个地位。
但杜大姐却说,她自己没有什么功劳,更多的功劳是那些工人与茶农的,如果没有他们做出这么好的茶叶,如果没有这古茶山在,她再怎么努力都没有。
无论他们做了多少工作,万变不离其宗,这里古茶山的普洱茶质量本身就好是第一位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大姐已经不年轻了,但还是每年来亲自采茶,因为她要看看
楚孑听完,也被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所打动了。
其实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一句听上去有些假大空的话——“想让人民过上好日子”。
但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也为了这个信仰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
最终当然是得偿所愿,当地的村民不止过上了好日子,还过上了有尊严的富日子。
不过,楚孑还是问道:“那杜大姐,您是怎么劝说村民们和你们一起劳动起来的呢?”
“嗯……”杜大姐想了好一会儿,“其实我好像没在这方面下过特别大的功夫,景迈的居民大多都是布朗族,他们本身就是非常勤劳的居民,我们只是给了他们一个致富的机会。”
楚孑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虽然他学到了杜大姐吃苦耐劳的精神,但他并不知道怎么鼓舞自己的村民们。
“你也别难过,我再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杜大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们这里学校的一位老师,也是学校的创办者,我想虽然他没法给你讲怎么鼓舞村民采茶,但一定能给你讲讲他是怎么让村民们开始上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