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元年,五月,未央宫。
深宫规制森严,入夜后人声寂寂,只有各地侍卫宿卫巡守时轻微的甲胄敲击之声,值夜的宫人蹑足往来各地,借着月光检视各处门户。宫掖内外将近万人,竟尔寂静得能听见远处长安的乌啼。
但这沉寂不过只是片刻,只见浓黑夜色中一团火光闪耀,而后是哐当哐当响亮的拍打声,却是有人手执火把排闼而出,径直冲开了未央宫最机要的宣室殿!
巡逻的卫士们大为吃惊,登时手持长戟一拥而上,分四方将闯出者团团围定;然而在烛光下只看得一眼,登时便面面相觑,不觉后退:深夜明火执仗闯出宣室殿的,竟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宦官,中常侍春陀。
可怜春陀已经五六十岁,一番长跑后疲累得几乎要就地昏厥,但仍旧气喘吁吁,奋力向卫士挥舞皇帝的信物:
“快,快,立刻把祭祀太一的东西都搬到宣室殿去!”
皇帝近年来颇好方术,在一群方士鼓吹之下,多次于宫中祭祀天、地、太一。但祭祀这样的神祇必得沐浴更衣,斋戒整肃,怎么会在深夜时骤然举行?诸位卫士大惑不解,但仍旧不敢违逆皇帝的口谕,接过信物后快步趋出,直奔皇宫内库而去。
纵使事出突然,宿卫宫中的郎官们仍然迅速备齐了祭祀的各项器具。祭祀太一的仪式原本需要大量典守的侍卫,但皇帝只令他们在宣室内摆好了各项器具,而后便下严令驱散了一切闲人,竟连随侍的宦官宫人都不能留在殿中。
“擅入者腰斩,弃市。”披着睡袍高距榻上的皇帝冷声下令,森然不寒而栗。
众人唯唯听命,再不敢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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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披上衣衫,在金盆中沐浴双手,仔细擦拭之后,捡起了一旁几案上墨迹犹新的绢帛,抬头一行飘逸的隶书:
【皇帝敬问太一神座下……】
绢帛投入炉鼎之中,火焰烟雾立刻腾空而起,将字迹尽数吞没。
似乎是太一神显现了威灵,皇帝面前弹出了一个闪耀的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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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猛然从御榻上起身,罕见的失去了至尊的气度。他在殿中大步绕行数圈,长袖在夜风中飘飘摇摆,面容上已经有了怒意。
如若宦官宫人在前,大概早已魂不附体,匍匐在地战栗不语。但光幕显然并不在意人间君主的感受,它只是缓缓改变了字迹:
【是否播放免费片段?】
皇帝咬牙切齿许久,终于点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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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幕是在十五日前的深夜出现的。
那时皇帝深信方士密法,正于静室中尝试所谓“心斋”的方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无思无虑,善养精神;一切闲人都被远远驱逐于外,不许打搅皇帝清修。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幕骤然显现于眼前时,皇帝惊骇绝伦的呼叫才终于没有穿透静室,招来不该有的外人,泄漏这至关紧要的机密。
不错,至关紧要的机密。当皇帝勉强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的便是广袤而无垠的碧绿草原,而画外音娓娓道来,谈的却是什么草原地理,什么物候气象:
【……虽然中原将草原统称为“北蛮”、“大漠”,但若仔细区分,所谓的“大漠”之中,其实也有极为严格的区分。如果说农耕与游牧以降雨量为边界,那么大漠之中也有这样严格的界限。大致来讲,可以分为降雨量匮乏、直接被西伯利亚气压带所控制的漠北,以及有阴山山脉庇护,相对温暖潮湿,气候更为稳定的‘漠南’。
毫无疑问,历来游牧民族的统治中心,全都聚集于相对富庶稳定的漠南。具体而言,由于阴山山脉所拦截的水汽降落方位相对固定,匈奴、突厥等的王庭虽然是‘逐水草而居’,但移动的地点却相当有规律,只是在几处牧场来回转移而已……】
说到此处,辽阔草原急剧缩小变化,转为一张起伏不定、经纬分明的立体地图。而地图上空有蓝色的水汽自东方大洋蒸腾而来,被蔓延数千里的山脉阻挡,终于降而为雨,浇注在了几个固定的方位。
而动画下有暗红小字,标注了游牧诸部落在此建立王庭的历史。
小字中所谓的突厥、回鹘等,皇帝不甚了了,但“匈奴”二字却真是椎心刺目,瞬即便吸引了至尊的注意。瞬息间君主的本能压倒了惊愕,皇帝翻身而起,抬头盯住了那片辽阔的草原:
——这是上天在垂示匈奴的机密?!这是昊天上帝顾念了天子殄灭蛮夷的至诚?
皇帝狂喜过望,不由屏住呼吸,仔细凝望这匪夷所思、变动无常的舆图。数年来刘彻留心匈奴,对军务颇为熟稔,而今细细分辨,立刻就发现了这莫名其妙的动画中至为宝贵珍异之处:
——为了解释漠南漠北巨大的差异,除了描绘水汽与降雨之外,它竟然还点出了阴山山脉被雨水所滋养的湖泊河流!
皇帝搞不懂什么水汽与降雨,但可太懂这些湖泊水源了!
御前随侍的郎官大多精通边务,曾向皇帝解释过匈奴的底细:所谓北狄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那也不是驱赶着牛马在草原散漫流荡;草原虽然广袤无际,水源草木的变动却隐约有规律可循。如匈奴这样庞大的部族,早在多年摸索中总结出了这套宝贵的经验,因此才能横行大漠,几近统一了阴山以南。
这些水脉草木变动的规律是匈奴至关紧要的命脉,一剑封喉的逆鳞,一向由随侍单于的亲信大臣谨密掌握,严封密锁绝无泄漏。纵使汉朝百般引诱匈奴降人,也只模糊打探到一点似有若无的情报而已。
而就为了这点似有若无的情报,朝廷也大下血本,送出了数个关内侯的爵位,少说千数的牛羊马匹,只为犒劳吐露实情的匈奴降人、赏赐招降的大臣。
这种种花费不在千万钱以下,但朝中大臣并无议论之声;原因无他,数年来与匈奴纠缠多次,大家已经在战事上达成了共识——匈奴往来如风,踪迹飘渺,实在难以料理;要想发挥汉军的长处正面决战,便必得攻敌所必救不可。
什么是敌所必救?匈奴人残虐无亲,但可以抛弃妻儿,抛弃老弱,抛弃王都,难道还能抛弃水源牧场不成?!
相较于上苑驯养的马,少府打造的弓,这些不起眼的湖泊水脉,恐怕才是汉匈之间胜负的关键。
而现在天幕朗阔舒展,各处动画惟妙惟肖,这胜负的关键正展现于前,一览无余。
皇帝愕然凝视天幕片刻,却弯腰自几案下抽出了一个金盒,按动锁钥解开机关,取出盒内一卷薄薄的绢帛。
这卷被谨慎收藏的绢帛极为粗陋,偌大的白绢上只潦草涂抹了几道墨痕与墨点,倒像是小儿涂鸦的劣作。
但正是这区区一幅劣作,曾耗费了朝廷三个爵位,五千万钱,粮食布帛不可胜计;而数月前卫青领兵出长城,皇帝所珍重托付、足以左右战场局势的密宝,也只不过是这副“劣作”而已。
但现在……但现在,与天幕上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水源动画而论,这秘宝就真是简陋粗糙得像皇长子刘据(而今三个月)的大作了。
皇帝强自镇定,俯首反复端详这粗劣的涂鸦,又仔细思索匈奴降人口中那点少得可怜的消息。但无论如何比对,那天幕画像清晰可辨,每一处都若何符节,毫无差错;至于匈奴降人们不知道的细节,那更是汗牛充栋,不胜枚举,鲜活得像是要从图中跳出来!
至宝啊,至宝,这才是克制匈奴的至宝!
眼见至宝当前,皇帝终于再也克制不住,连紧握绢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骤来的狂喜不仅因为殄灭匈奴的关键已经显现于前,更因为某种承天所赐的兴奋与震撼。
不错,“承天所赐”!上天愿意赐下这样的珍物,自然是对他这个天子无限的眷爱,拳拳的顾念。天心如此,皇帝所承受的天命,难道还有疑问么?
什么叫受命于天?这就叫受命于天!
概而论之,这小小天幕的意义简直比封禅更强上百倍不止,所谓“天道无亲”,但现在上天已经毫无疑义的降下神迹,展现了对汉人不言而喻的偏袒、对皇帝不言而喻的偏袒。这样神明降世的冲击,那是方士们皓首穷经一辈子,辛苦搞一万次祭祀也不能论证的合法性。
正因为如此,霎时间皇帝内心激动亢奋,难以忍耐,几乎想立刻令静室外的宫人入内,乃至召集此刻驻留于宫殿的大臣、外藩的宗属,共同观赏这昭示炎汉正统的神迹——北面匈奴强横跋扈,常常自称为天之骄子,蔑视汉帝;而今才要让你们晓得,谁才是上天最爱的儿子!
身为上天最爱的好大儿,刘彻执礼如仪,丝毫不敢怠慢;他整理衣冠端正跪坐案前,恭恭敬敬打算行祭天的大礼,谁料一柱香尚未点燃,天幕便骤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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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刘彻的聪明才智,与天幕之间折磨数日之后,终于大抵搞清楚了这“偏差值”是何等物事。天幕铁面无私,虽然主动现身降下神迹,但在他这位好大儿面前也毫不松口,坚持索要足够的“偏差值”才肯播放完整视频,否则便只能提供一些免费的试看片段,五分钟封顶,过时不侯。
直播公司深谙互联网的套路,这五分钟视频中剪切的尽是直播中的精华,勾引得皇帝色授魂与,欲罢不能。只是偏差值实在难以获得,皇帝再三恳求无果,只能令人预备下了这盛大的祭祀,希望能感动天心。
——天子者天之子也,爹,就真不能顾念顾念朕这亲儿子么?
但以现在的情势看,亲爹显然没有偏爱到这个程度。
皇帝沮丧难言,但郁闷良久,还是点了“同意”。
天幕滴滴一声,又展开了那幅至珍至贵的草原水源图,天音缓缓道来,继续着先前的“五分钟”开始试讲:
【……在摸清楚了大漠的具体分界之后,我们便大致可以理解历史上游牧民族种种怪异的举止。
显而易见,游牧民族同样贪图安逸与享乐。单于、可汗与诸贵族们当然更愿意留在温暖湿润、水草丰茂的阴山山脉,而不是退守干燥苦寒的漠北,和牛马牲畜面对面龇牙。自冒顿单于征服漠北以来,这里便基本属于鸟不拉屎的羁縻状态。虽然设置有单于王庭,但多半只有政治斗争失败的货色才会被流放到此处,随行的部族也是俘虏的奴隶,著名者如苏武。】
听到这莫名熟悉的名字,屏息凝神的皇帝忽然一愣。
……苏武?
他依稀记得,似乎校尉苏建的儿子颇有才干,曾被自己以特旨召入宿卫郎中,而名字正叫……苏武?
【这样微妙而尴尬的地形,打造了历代游牧帝国微妙而尴尬的局势。历代叙述边疆事务,往往将游牧民族统一视为贪婪残暴不可教化的蛮夷,在苦寒之地磨牙吮血,日夜觊觎肥美丰腴的中原;这种观点当然不错,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游牧民族内部,同样有极为剧烈的贫富分化,不可弥补的地理差距;居住于草原的可汗固然觊觎中原,居住于漠北的游牧穷亲戚们,难道就不觊觎水草丰美的漠南了么?
人家又不傻,对吧?
所以,如果我们详查游牧的历史,会莫名发现极为熟悉的即视感——历代单于可汗都居于漠南,为了维持帝国的稳定不得不对漠北的穷亲戚们又拉又打;一方面他们需要这些苦寒之地的强悍人物来充实军队入关中原;另一方面也要高度警惕这些穷得当裤子的同族,免得他们一时兴起,先把自己的关给入了。
这种关系之微妙复杂,甚至比中原的皇帝还要难以料理。中原出兵草原,毕竟还有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这两块风水宝地,可以屯兵开垦,大大减少后勤压力。而漠南想要弹压漠北的穷老乡,那就非得经过中间茫茫的戈壁荒原不可。而且游牧对游牧,漠北的穷老乡比漠南的王公贵族还要灵活。毕竟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一无挂念,所谓失去的只是锁链,搏一搏搞不好还能赢下整个草原。
正因为如此,处理漠南漠北的关系可以视为历代游牧帝国的生死大考。理想情况下,当然是漠南王公驱漠北人为兵,一面消耗不稳定的穷老乡,一面设法从中原抢到点什么宝贝,瓜分之后收买部族。但若劫掠所得不足,漠北又实在穷得不可忍耐,那内部的冲突分裂一旦爆发,立刻就会摧毁整个帝国——一个搞得不好,王公贵族们还得被穷老乡打了草谷,头颅漆成酒器。
以匈奴为例,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被汉军当头锤过几次,倒赔出不少物资之后,丁零、屈射等率先叛乱,直接导致了匈奴的衰落,乃至被迫西迁,前去霍霍中亚欧洲】
听到“匈奴衰落”几个字,皇帝敏感的竖起了耳朵,心中也难耐的涌出了喜悦。
皇帝大举用兵于漠北的国策在朝中颇有反对之声。如汲黯、韩安国等重臣议论纷纷,即使同意出兵,也希望能控制规模。其中至为紧要的原因,便是以为匈奴不可灭——匈奴及前身严允,自西周时盘踞大漠,屡屡寇边为害,而历代反复清剿,到底只能驱逐,不能殄灭。现今用兵无数,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空耗国力而已。
这样的辩论引经据典,委实难以反驳,只能以皇权硬压。正因如此,这天音才是时机恰好,皇帝听到这“衰落”、“西迁”数字,真正是精神一振,自信大作:
匈奴可以殄灭,可以驱逐,这是上天的天意!
——但又该如何殄灭?
皇帝屏住呼吸,丝毫不敢转移片刻注意。
【而在历史上,这种漠南漠北的矛盾——或者说王公贵戚与穷老乡之间的矛盾,恰恰是制服游牧民族最好的抓手。漠南王庭应付穷老乡有两个思路,其一是团结一致到中原打草谷;但当中原强盛,抢劫实在再无生路时,漠南漠北的矛盾便变将空前激化。
在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只要有势力稍一点拨,很容易就能让王公们醍醐灌顶,想清楚一个小小的关节:
相比于那些穷凶极恶、欲壑难填,穷得荡气回肠的讨命族人而言,仅仅只关注耕地、朝贡与东亚秩序的华夏,那就太可亲,也太可爱了。
与其被穷亲戚搜刮干一切,还不如与华夏有限合作,先讨灭漠北的那群穷鬼,是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宁予大汉,不予家奴”,或者说,“量匈奴之物力,结大汉之欢心”——大汉来了,单于贵族们还能做二等人;漠北的穷亲戚来上门讨秋风,那真正是欲做奴隶不可得,搞不好连头颅都会被人割了去。
而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对游牧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也恰恰是利用这个不可缓和的矛盾,所谓挑拨离间、瓦解分化,先以强兵阻止劫掠激化矛盾,再以重金收买游牧的上层,以舆论干扰贵族的决策。等到漠南漠北的矛盾不可缓和,被金钱腐蚀太久的贵族往往会倒戈相向,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与奢靡生活,争相恐后做华夏的带路党。
……有点熟悉,对吧?
不过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西汉时以刘彻重兵痛击匈奴,获胜不知凡几;但匈奴屡败屡战,反复南下,真正悍不畏死,百折不挠。这不是什么勇气可嘉,而实在是无可奈何——汉军将漠南王庭扫荡无余,单于王公逃入漠北,军队物资被打了个一干二净。哪怕为了活命,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漠北的穷亲戚搞一搞统一战线,被裹挟着南下,与汉军死磕。
真正搞定匈奴无穷尽的反扑,那都得等到昭、宣之时,朝廷在国力大损后终于领悟到了刚柔并济的妙处,提出了所谓“以夷制夷”的方针,以重金收买亲近汉人的“熟胡”,借势弹压过于野蛮不可理喻的“生胡”,其中种种曲折奥妙,颇有后世英美之“离岸平衡手”的精髓——华夏高居于上,以政治军事与经济手段反复挑动游牧部族之间的冲突与内乱,激化上下阶层之间天然的结构矛盾。唯有矛盾持续,中原的安稳才能持续。
这些方法因循沿袭,又反复革新,并最终总结为一套极为有效的方法论。按历史学家的观点总结,能令草原长久平稳的并非弓箭与钢刀,而是烈酒、烟草与经书——烈酒与烟草是满足生理需求的成瘾品,而经书是满足精神需求的成瘾品;当游牧贵族困顿于这些强悍成瘾物的缰索时,草原便在没有团结的可能了。
——在大慈大悲加特林尊者降世,并彻底令游牧民族能歌善舞之前,这些东西大概是唯一能长远羁縻大漠的宝物了。】
叮咚一声轻响,天幕天音戛然而止,弹出了一个熟悉的窗口:
【试看时间已经结束,偏差值不足,请充值】
眼见光幕显现,皇帝啊的一声惊呼,眼珠几乎都凸了出来
可怜刘彻听得如痴如醉,全神贯注,已经因那一句“离岸平衡手”而生出了无穷的想象——汉人与匈奴交战数次,也从匈奴降人中打听到了一点草原的底细,虽然不如“漠南漠北”、“穷富矛盾”这样一针见血,高屋建瓴,却也隐约察觉到草原各部族间尖锐的冲突,远非想象一般铁板一块。
谋略计策是沁入于华夏骨髓的本能,意识到问题后朝廷曾经派出间谍,以重金厚礼秘密联络各部,煽动对单于的不满。然而事到如今,朝廷这市马骨的千金不知道花出了多少,被拉拢收买的人却始终是首鼠两端,难当大用。
究其实际,一则是匈奴毕竟太强,各部族畏之如虎,不敢煽动;二则是朝廷的重礼并不太能打动匈奴部族的情肠——皇帝当然不吝惜大手笔,但派间谍走私到匈奴总不能大张旗鼓,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中华常见的锦缎瓷器而已。贵重倒是贵重,但毕竟只是用处不大的奢侈品,部落首领笑纳后自管享用,真到决策时立刻抛之脑后,争先恐后的为单于舔痔疮。如此前后悖逆,好几次将朝廷气了个倒仰。
倒仰之余痛定思痛,自知是贿赂的礼物不对。蛮夷毫无廉耻,实在不能用恩义约束,真正能控制住他们的,应该是某种趋之若鹜、不可或缺的珍物,足够使人利令智昏、欲罢不能。
——那到底该用什么呢?
正因为日日记挂于此,刘彻骤然听到“烈酒”、“烟草”时才不由生出狂喜——烟草他不知道,但中原所酿造的酒浆却是匈奴人至为喜爱的珍物;即使单于再三下令禁觉与汉的贸易,也有不怕死的部落在边界斗胆走私大汉的美酒。但匈奴纵然嗜酒,却也未到非酒不可的地步,纵然汉地美酒远胜草原,也很难以此牵制各部。
所以“烈酒”、“烈酒”……关键就在这个“烈”字么?
越酷烈的酒的确越容易沉迷,那么酒浆酷烈到一定地步,莫非便是天幕所说的“成瘾品”?
“癮,內病也”——对酒的嗜好将突破极限,从而成为某种难以戒除的疾病。而沉迷酒瘾的人被烈酒所控,自然不会再有悖逆朝廷的风险……
皇帝何等聪慧,仅仅听到一字半句便猜出了天音中所描述之“离岸平衡手”的精髓,煽动蛮夷的要害。正因如此,他屏住呼吸,凝神静气,目不转睛,牢牢盯住了这“天幕”,生怕遗漏了一丁点的细节。
——而后便看到了那“偏差值不足”。
焯!
皇帝一跃而起,手按长剑来回逡巡,但咬牙切齿数次,终究是毫无办法,只得无能狂怒:
“荒谬!朕的偏差值怎么会不足?”
——虽然匈奴还没打下来,但朕连一点功绩也没有积累吗?!
这一次天幕倒是很灵敏,立刻弹出了解释:
【用户的偏差值已被提前预支】
刘彻微微一愣,然后终于怒上心头,几近爆发:
“朕何时预支过偏差值?!这分明是哪个生儿子孙子不长毛的忘八竖子冒名顶替,狡为变乱!上天正该明察——”
——当然,以大汉天子的城府理智,如此开口肆意辱骂市井粗话,倒并不仅仅是破防后的无能狂怒,更是要以激烈的情绪向天幕阐明关窍,请求上天重新计算这“偏差值”
但天幕明显误解了用户的意图。在沉默片刻之后,光屏微微闪动,向皇帝呈现了那位冒名顶替、生儿子不长毛的忘八竖子,借取偏差值的全部记录
刘彻:…………
刘彻罕见的保持了沉默。
做为忘八竖子不长毛的亲曾孙,刘彻缓缓吸了一口气,伸手揉搓面部。一面是掩饰那无以言喻的尴尬和羞耻,另一面则是平息被祖宗坑得欺负澎湃的悲愤与哀痛。他咬牙切齿,终于从某些大不孝的念头中挣脱出来,自指间窥伺这张记载了惨痛账目的天幕。
他不敢那些高得惊人的挥霍数目,只偷偷去瞥左上角刘邦两个潇洒飘逸的签名——宣室殿中还存有高皇帝的墨宝,一看这与狗刨差相仿佛的字迹,便知必是高皇帝御笔无疑,决计没有假冒。
毕竟一般人委实写不出这么烂的字……
刘彻目光移动,却不小心瞥见了签名下的一行小字:
“子孙贷?”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疑问,天幕迅速变化,殷切的向皇帝推荐了公司的拳头产品。
不得不说,把锅甩给后人的确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尤其是后人已经被迫接了一大口黑锅之时。皇帝怦然心动,终于还是让天幕调出了子孙后代的偏差值统计图。
一眼望去,他立刻望见了后代高耸的偏差值数据。若以功业而论,倒也足够祖先安慰了。尤其是自己之后的孝昭、孝宣二位皇帝,更是异军突处,超拔出群——
皇帝眼珠突然凸了出来,以至于相当之不体面的发出了惊叫。
“刘弗陵?”他骇然道:“这是谁?!——刘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