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是“仔细想一想”,但实则并不能给皇太子留足思考的余地。皇帝吩咐完毕以后立刻让爱子退后,到大殿后方的软榻上“稍作休憩”,但恐怕不久就会有更为咄咄逼人的询问当头而来,丝毫缓和不得。因此皇太子倚在软榻坐垫之上,虽是全神贯注,一张脸却也皱成了苦瓜。
皇帝不再理会苦思长考的长子,却径直回头招呼屈身匍匐、惶恐无地的卫大将军,语气平和之至:
“卫卿,漠北的形势如何?还有匈奴余部的袭扰么?”
本以为是要被迫回应某些送命的问题,但万万没料到圣心不可捉摸,一开口居然只是在随意议论军务而已;被pua得心惊胆战的卫将军暗自长长舒气,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了感激:
“圣上烛照千里,非臣下愚见所及。而今祁连至焉支山南北数千里地,已经没有匈奴部族游荡的痕迹。北方茫茫戈壁廖无人烟,纵有余部流窜至此,也不足为虑了……”
长城以北茫茫千万里草原,即使汉军轻骑也不能将一切流亡的匈奴残部消灭殆尽。但所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只要失去漠南阴山山脉几个水草丰茂资源充沛的牧场,偌大游牧帝国便是顷刻土崩瓦解,再没有复辟的余地。因此,卫青曾上奏至尊,请求派驻精锐屯田于祁连山至焉支山的肥沃土地,以防死灰复燃。
至于所谓“圣上烛照万里”,不过是推功于上,例行的拍马屁而已。
皇帝倒不在意大将军这拙劣的奉承,稍一沉吟后平静出声:
“这么说,匈奴设立于草原各处的关隘、防卫,是已经尽数失效了。”
卫将军俯首道:“是。”
“那就不奇怪了。”皇帝淡淡道:“昨日丁零、坚昆等部的使节上表奏请,说是愿意辅翼汉军搜捕匈奴余部,剿灭草原一切抗拒天兵的逆贼……”
卫青微微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丁零、坚昆等游牧部族历来盘踞于漠北,在匈奴全盛时曾被吞并肢解,大遭荼毒。而今匈奴兵力覆灭无余,他们也因此有了喘息缓和的余地。但元气稍复便要大兴兵戈,“辅翼天军”,如此用心,简直是路人皆知了。
他沉吟少许,只能低声开口:
“蛮夷豺狼之性,历来如此。”
不错,尽管被匈奴摧折打压时,丁零坚昆的使节都曾在皇帝面前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可一旦强敌的重压退去,这些在草原上厮杀求生的游牧异族立刻便露出了獠牙——什么“辅翼大汉天军”?无非是觊觎着匈奴辽阔丰美的牧场,试图在大漠势力衰退崩塌之时分一杯羹罢了!
当然,大汉扫荡匈奴的威严依旧牢不可破,这些小小异族也并不敢直言试探。所谓“剿灭逆贼”者,多半还有几分真心。只不过剿灭逆贼之余,会顺手吞下几块香饵而已。
皇帝缓缓道:
“这本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些蛮夷使节虽然言辞恭谨,话里话外却都在暗示:丁零、坚昆等驻守漠北,恐怕悄悄收容了不少匈奴的余孽,还有巫祝携带祭祀的金人投奔……”
如此寥寥数语,卫青却不觉眯起了眼,眸中隐约有冷光闪过。
陈汤曾称“一汉可当五胡”,极为鄙夷匈奴那点可悲可怜的生产力;但对于僻居茫茫漠北的丁零坚昆诸部而言,匈奴所掌握的那点手艺技巧又真正算是天顶星黑科技,高端到只能仰视的顶级工艺。而今蓄意收留匈奴逃亡的余孽,无疑是想要窥探先进技术的奥秘,乃至于窃取往日游牧帝国的荣光。
但如此执着于匈奴游牧帝国,彼等又意欲何为?
……不过,仅仅盗取匈奴那点残缺落后的技艺,似乎不算什么;最为可虑者,还是丁零等收容的巫祝与祭祀——这些东西,可绝不是小小的部落该触碰的。
在茫茫草原之上,巫师祭祀看似不过烧祭火跳大神的神棍,但本质却是粘合整个游牧部族必不可少的纽带——昔日冒顿单于一统大漠,整合漠南漠北大大小小数百部落,依靠的便是这些诞生自原始信仰的宗教;而历代匈奴王庭沿袭至今,其地位之尊崇优隆,更在寻常贵戚以上。
说白了,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冒顿可汗固然是靠着杀亲爹得来的汗位,但要想帝国长治久安统绪不断,总得有个能安抚上下的意识形态才行——否则贵人吃两口饭就能见着鸣镝栽到眼前,那日子真是谁也别想过了。而巫祝金人等类似于萨满的迷信玩意儿,已经是在匈奴那种人均胎教的文化环境下能拿出来的最优方案。它当然远不如大汉的春秋大一统儒学那般精致完美,可用之于草原却已经是妥妥的降维打击。如丁零、坚昆、乌孙等,那可是连这点方案都模仿不了呢。
毕竟吧,封建迷信好歹也有个“封建”二字,比东游西逛成天看野牛拉屎的游牧原始崇拜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组织术也是极为艰深的专业技术,别以为跳大神不需要门槛!
但正因为如此,丁零等暗自觊觎匈奴赖以一统草原的组织术,那居心就是实不可问。
卫将军沉默片刻,低声开口:
“丁零是要以此作要胁么?”
“大抵如此。”皇帝平静道:“应该是想搬弄言辞,以匈奴的巫祝为筹码,与大汉交换些什么好处。只不过措辞过于粗鄙,图增笑耳。但丁零有恃无恐,野心也算昭然若揭。”
的确是有恃无恐。丁零的老巢远在漠北北海周遭,远隔大汉何止千里?其间戈壁茫茫,更是难以横越。即使皇帝再为愤怒,难道又能远涉绝域,痛击丁零么?
以实际论之,能打压丁零这种漠北土著的,还真非得是如匈奴一般的游牧强国不可。无怪乎卫青与匈奴王庭主力决死一战时,单于会派遣辩士百般游说,请求保留匈奴余部为大汉北面的屏障。只是汉匈仇深似海,不可回环,且漠南王庭威胁实在太大,不能不痛加剿灭而已。
这是别无选择的道路,倒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但皇帝还是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平定匈奴以后,勉强还能安稳几年;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此起彼伏而已。”
匈奴衰亡丁零便显露野心,即使竭力弹压住丁零,剩余的部族又是省油的灯么?除非天书所谓的“工业化”真能令草原诸部能歌善舞,否则对抗必将无休无止,一直持续至地老天荒。
虽然这对抗无休无止,但作为陛下的心腹,依旧有宽慰圣上的职责。卫青低声道:
“陛下远虑非常。但丁零毕竟弱小,只要大汉能合纵草原诸部,也可以防患未然,消弭变故于无形之中……”
“又是合纵连横,分化瓦解的故伎么?”皇帝微微一笑:“这些伎俩当然有效,但恐怕结果也有限。仲卿应该知道,以天幕所言,朱明的那位成祖皇帝也曾纵横漠北、套瓶蛮夷,但他的那位好曾孙的结局么……”
这句话点到为止,意犹未尽,但卫青已经骤然色变,以至于冒昧抬头,抗声陈奏:
“陛下慎言!”
——的确是该慎言,以世系而论当今的曾孙是宣帝,而宣帝论才论德,总不能沦落到与朱明叫门天子做比较的地步!贸然类比,简直是引喻失义,羞辱之至。卫青再如何谨慎小心,终究是国家的大臣,此时不能不出声竭力保全汉室的颜面,而皇帝的面色随即微露尴尬,一时也只能无言而已。
不过引喻失义归引喻失义,皇帝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朱明成祖皇帝一世英雄,尚且有如此不堪的曾孙;那汉室又能得天之幸,世世代代都有出色的子孙么?对漠北的平衡术当然有效,但操作难度也是极高,稍有不慎就会全盘崩塌。朱明扫荡草原后平衡了三十年,最后将瓦剌大军平衡到了北京城下;大汉在钢丝上跳舞,还能平衡多久?
当然,大汉再怎么拉垮,想来也不会有叫门天子一般的人物。以汉室大臣那前有周勃陈平后有霍光的强横作派,真要有哪个皇帝轻敌冒进为蛮夷所俘,那不过也就是迎立外藩改立新君而已——顺带着还可以让皇太后下一道诏书,宣称原来的皇帝在一天内犯下过三千多条恶逆之罪理应废黜,而且诞育的子嗣都不是刘氏血脉,统统开除汉籍斩草除根,保管不会有什么夺门的风险。
——以上操作要是不能在皇帝被俘后一个月内完成,那都算大臣们效率太慢。
所以制度不同,结果还是略有不同的。霍光或许是蛮横了一点,但一旦遭遇叫门天子一流的人物,大家就该怀念霍大将军的好处了,是吧?
不过,这种议论还是过于大逆不道了。至尊固然可以无拘无束大发暴论,大将军却只能谨守臣子的本分,闭口不言。倒是天子稍稍调整心绪,沉声开口:
“天幕中曾说,朱明‘前元而后宋’,朕尚且不甚了了;但开国不过百年,便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变故,所谓‘宋化’的威力与效用,都可见一般。因此,朕踌躇再三,其实不能不有所迟疑……”
虽然亲眼见证带宋的结果,但明后期似乎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宋化。在借“虚外实内”、“重文轻武”维系国祚之时,衰落倾颓为异族所亡的结局似乎也是注定了。一切的选择都有其注定的因果,分毫推脱不得。
后果与效力都如此分明,无怪乎天子会犹豫不决:归根到底,有哪个皇帝不想万世永昌,延续一家一姓之基业呢?所谓的“宋化”能风靡一时,良有以也。
不过,这宋化的祸患,未免也过于惨烈了些……如若漠北平定无事,尝试宋化或者还无伤大雅,但茫茫草原势力兴亡不定,永远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妙方;再说,而今草原上的丁零、坚昆等等,可比未来的女真、鲜卑还要野蛮粗暴,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真要让他们染指中原,那结局恐怕不忍设想。
国祚长远当然要紧,但最后要是落得个被斩尽杀绝的境地,就真是影响深远遗臭万年,必为后人所笑——说实话,能令皇帝心生忌惮者,除了赵宋那羞辱到匪夷所思的亡国经历以外,便是天幕那有意无意的态度:虽然在每次交流时都再三强调自身的中立,但议论赵宋时所列举诸多阴阳怪气春秋笔法的案例,真当至尊看不出来么?
推而论之,要是大汉也沾了所谓“宋化”的边,恐怕上天的脸色不会多么好看吧?
这种可能的威胁是相当有力的,足以令皇帝踟蹰沉默。
卫青隐约能体察主上的忧虑,但也实在不能贸然插言,参合如此敏感尖锐的话题。他思索再三,只能委婉陈奏:
“陛下亦不宜自苦,世上总有些大事是料理不了的……”
皇帝咂了咂嘴:“朕知道仲卿的意思。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朕也不过是借着手上的这点精兵强将,乘势将该做的能做的料理一二,尽力不为后人遗留隐患而已……为此难得的君臣际遇,即使如公孙弘一般稍有出格,朕亦能容忍。”
这一番似是感慨似是拉拢,但言下之意委实叫人悚然——皇帝并非没有察觉公孙丞相改革公羊派的心机,但数年以来不闻不问有意无意宽待纵容,却正是要存后人消弭隐患。
天书固然不肯泄漏后世那所谓“王莽篡位”的细节,但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足够皇帝猜测出一二了:王莽是以“禅位”、“再受命”谋夺的皇位,而公羊派——为朝廷所推崇流布大行于世的公羊派,除了大一统大复仇等等理论以外,最为重视的便是什么“天命终始”、“圣王天授”;再联想王莽那饱学鸿儒士林高贤的身份,整个经过便呼之欲出了!
现在看来,多半是公羊派儒生念经入脑走火入魔,居然真的妄图在人间实现儒家的理想国,为此不惜造势推出了他们心中的“圣王”。只不过如历史上任何一个案例一般,实践理想国的结局是将整个帝国炸成了十七八块,顺便葬送掉公羊派经术一切的声望。
所以,公羊派好用是好用,但那种不顾一切追求再受命的疯批作派委实是副作用太大;而今公孙丞相愿意以自己的威望出面调整,无论背后隐匿如何的私心,至少都并不违背皇帝的利益。
……毕竟吧,东汉尚且不论,西汉亡国是真的毫无征兆、莫名其妙,成、哀、平诸帝并无显著的苛政恶行,而天下百姓仅仅因为一群疯批的理想国实验便遭遇数十年的生灵涂炭,那也真正是冤枉到了极点。公羊派的魔怔大儒们未必有什么坏心眼,但往往是这种人物才最难对付——若天幕的泄漏没有差错,那么后世自昭宣至元成,公羊派算是与大汉朝廷搏斗终生,不死不休,最终在王莽之乱中颜面扫地,同归于尽为止。
所以,还是让公孙丞相将公羊儒生旺盛的精力引向边地吧。虽然那套新复仇理论是有点吓人,但总比念念不忘的“再受命”更好。
不过,这套新式的公羊学说会不会产生更加复杂的问题,那便是至尊也无法预测了。皇帝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朕为后世计谋深远,但所能顾虑的也仅止于此了。真正的大主意,还是要后人自己来拿……无论今日据儿有如何的决意,朕亦不能以强力弹压。”
这样的婉转沉吟,真是从未有过的姿态。卫青心中微微一动,竟尔一反谨慎的本性,低声开口:
“陛下的意思是……”
“朕犹豫不决,其实不能下什么决断。”皇帝坦然以对,径直交待了自己的心意:“所以,这最后的结果,多半要着落在太子身上了——据儿若能坚定不移,担当得起这个重担,那朕便让他做这一回主。”
即使早有预备,卫青仍不由悚然而色变:所谓“担当重担”者,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却力若千钧;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能够为万世万姓担当起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重任的,又该是什么样的人物?
某种意义上,这恐怕算是皇帝对爱子——不,对汉室继承人最大也是最严苛的考核,而且字字句句直至根本,丝毫没有搪塞敷衍以谀辞逢迎圣心的余地!归根到底,当今圣上绝非旧情难舍的中宗孝宣皇帝,他或许会对卫氏霍氏有那么一点怜惜,但绝不会因此“遗爱”,而纵容一个“必乱我家”的继承人!
考核与试炼来得如此苛厉而突然,真是丝毫不给利益相关的卫氏宗亲一丁点的反应时间。但面对心腹亲近的卫将军,皇帝却依旧是言笑晏晏、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大事临头紧迫专注的气氛。眼见爱将神色诡异,嗫嚅难言,他也只是随意抬起了一只手:
“好了,等一等据儿的回话罢!”
·
当日巳时三刻,在宣室内殿与天子造膝密陈三个时辰之久的大将军与太子终于接连返回府邸,舅甥俩神色都是疲惫倦怠之至,仿佛在御前遭受了极大的刺激。任凭但随从亲信冒昧打探,这二人却均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盘坐牛车之上,一言不发。
待到双方的车驾于上林苑外分道扬镳,卫青终于翻身下车,紧紧握住了外甥的手。在遭逢今日那匪夷所思的变故以后,大将军心中天人交战、波澜起伏,激烈处真不亚于生平任何一场大战,但措辞良久,却唯有吐出一句真心诚意的嘱托:
“殿下,今日宣室殿中的种种际遇,一定要向汲太傅一一详述,请教主意才是……”
犹豫片刻,他又以手抚太子后背,低声道:
“……风急浪险,殿下还是要多珍重。”
·
虽然有卫将军的嘱托,但太子却并未能将这至关紧要的消息即时转述给亲近的师傅——汲公年老体弱,犬马之病复发,而今高卧养摄,委实不能到东宫点卯。皇太子思虑再三,只能派太子少傅石庆于汲公宅邸视疾,顺带着送去至关紧要的口信。
石庆虽然鲁直敦厚并无惊人之才,但品行却为时议所重。皇帝派遣此谦谦君子辅佐爱子,往来传递消息时也从不避讳,或有意或无意泄漏过不少天机。而今石庆奉命送信,也是一板一眼绝无避讳,仔仔细细将太子的话交代了个清楚。
汲公气虚体弱,仰卧榻上,听到这细致入微而精心动魄的讲述,面上的神色却依旧是苍白一片,毫无变更。他沉默片刻,低声开口: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事还能拖几年,而今看来,变故总是超出寻常的预料。”
石庆被太子反复嘱托,一定要留神汲太傅任何的回应,因此立刻躬身询问:
“汲公的意思是?”
汲公并未接话,反而是稍稍咳嗽两声,平静开口:
“石少傅,殿下将所有的事体都交代清楚了么?”
石庆微微一愣,肃然道:“君不密则失臣,有些事东宫也没有与我细说。太傅若有疑虑,只能面陈太子。”
虽说“君不密则失臣”,但太子在少傅面前隐瞒的,却有且仅有一项——当皇帝如此咄咄难当的考验劈头而来,被逼着当机立断的东宫皇太子,帝国继承人,最终又给出了什么样的回复?
这回复牵涉的恐怕不仅仅是东宫及其臣属的富贵荣辱生死祸福,更是草蛇灰线而伏笔千里,必将波及此千里万里江山社稷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运势;其影响之巨,恐怕不能不令人心神动摇、难以自持——这也就是石少傅老实笃诚绝无异样的心思而已,否则换一个心思稍有浅薄的人选,恐怕都按捺不住这份躁动亢奋的情绪。
但汲公只是摇了摇头:
“要是太子稍稍迟缓数日,恐怕老臣也不能窥探清楚局势了。但殿下既然如此急促迫切,那么此行的结局便真正是昭然若揭了……”
说到此处,他不觉闭目吐气,而后声音渐转低缓:
“……天下从此多事了啊。唉,也不知千秋万代以后,后世的人又该如此议论此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