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倒没有留意到陛下心中这不可告人的弯弯绕。他老老实实喔了一声,快步趋前,双手接过这本泛黄的小册子。
仅以这本手册的所需的代价而言,其珍贵罕异更在当今一切珍宝之上。霍去病将旧书谨慎包裹,放入怀中,而后垂手行礼,才缓步退了回去。
皇帝道:“朕粗粗看过这本册子,虽然于军务不甚了了,但大致还是有点心得。手册中连篇累牍所反复叙述者,却不是什么克敌制胜的计策,而是极为琐碎的练兵之法……”
所谓“军务不甚了了”,当然只是皇帝自谦而已。但手册中记载的内容,却委实是大大出乎天子的意料。这所谓能逆天改命而所向披靡的屠龙术并没有提出什么高屋建瓴的全新理论,它唯一的特色,大概只在于“琐碎”——从开篇一段以后,此书就以极为详细的笔法不厌其烦的描述了练兵的种种细节,无论军姿、队列、行进,乃至每日训练的科目、操典规章,都是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讲解,还配有大量的图解与比喻,细致到近乎啰嗦的地步。
自孙武兵法至今,华夏军事技术有过数次飞跃,对用兵的认识也渐渐由表象而至本质,建构出了成体系的经验;汉匈战争往来数年,单反朝中能独当一面的将帅,在养兵练兵整顿军纪上都有别出机杼而行之有效的心得,功用亦极为显著,否则不能奠定如今的胜局。
但功用再为显著,这些心得终究只是口传心授而默然神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本能经验,实在难于诉诸文字而整理成篇,在传承上的难度实在极大。大概也只有霍去病卫青等天资纵横的将种,才能于实践中通晓无误,短短数年间便掌握得如此之迅速完善了。
而与这熟能生巧的个人经验相比,这本手册或许失之琐碎呆板,但却真正是体系化制度化可以学习领悟磨砺提高的练兵法门。以此法门谨慎历练,或许不能培育出卫、霍这般的人物,但却能成批量的训练合格的军官与士卒,保证一支战力绝对可控的部队。这样可以批量制造的合格部队,意义可能还在一一超凡脱俗的名将之上。
但此手册的用意似乎还不仅于此。在繁琐细密的军事训练规定之外,书中的内容还深入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即使在所谓训练之余的“闲暇时间”,手册也要求军队必须随时展开扫盲运动、讲解军事方针与作战理念、进行所谓自社会至自然无所不包的“思想教育”,乃至于提供足够的娱乐消遣,满足士兵的“精神需求”!
又搞扫盲又搞教育又提供娱乐,这还是在练兵么?这是在养儿子吧?
不过,以皇帝超出寻常的颖悟,隐隐却体察到了这安排中的用意。手册花费如此大的篇幅来讲解由思想至生活由娱乐至教育的种种安排,目的显然不止是为训练军队而已。如果由训练而至日常尽数被囊括于其中,那么投身军营的士卒便等于是入炉回铸,由精神意志而至身体都再次被重新塑造,磨砺为一个新的人——难道天幕所说,战无不胜的“组织技术”,便隐伏在如此琐碎的安排之中么?
当然,以天书先前的解释来看,这组织技术的核心应当是在思想教育中引入什么“先进理念”,让士卒明白“因何而战”、“为谁而战”,才能真正的激发士气。不过天书也直接了当给出了警告:相对于琐碎细密的训练之“术”而言,这些先进理念才是屠龙术真正的“道”;这种玩意儿自然威力无穷难以想象,但力量也难免不容易控制,一旦大成之后,搞不好会顺手将老刘家这条龙也给屠了。
【再说,先进与否总是相对而言的。】天幕谆谆教诲:【在而今这个时代,能实行良政的封建主义都算是先进之极的社会形态了。步子迈得太大,恐怕是会劈叉的……】
在关键问题上,皇帝还是很听劝的。所谓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他顺便绕开了这个话题,只是反复叮嘱霍去病,训练羽林军时不必吝惜工本,举凡一切扫盲、娱乐、学习的开支,都可以找自己支领。霍去病垂手听训,只是心中默默计算之后,忍不住补了一句:
“陛下,这花费恐怕不小。”
以皇帝豪奢无度的脾气,轻易是不会在钱财上皱眉,但闻言也不由嘘一口气。
“的确不小,即使裁减了山陵的费用,而今内库中的余财,也仅仅只能支撑一支京畿的羽林军而已。”天子喟叹:“若要全面铺开,恐怕穷竭太仓,亦不能补足费用的十分之一。无怪乎天幕心心念念,坚称要发展什么‘生产力’。如此一来,恐怕修筑宫室的旨意也得缓行了。”
皇帝生平两大爱好,一曰修奇观,一曰开疆土,都是好大喜功穷竭国力的操作。而今两者不能得兼,陛下稍作权衡,还是觉得炼成精兵开疆拓土留名史册,才是生平至乐;什么宫殿园林,都只能往后稍稍。
——再说了,开疆拓土的成就点可不在少数。以皇帝而今这挥霍无度的手笔,还是要多存储一点才好。
以羽林军来试验这未知的改革方案,算是皇帝推敲许久的万全之策,自然要托付与最为亲近可信的心腹。至于所谓“发展生产力”之类玄之又玄的要求,那还是只有托付给少府内诸位自山南海北被收集来的牛鬼蛇神了——迄今为止,大汉尚未建立起完善严密的科研体系,对天书技术的消化改革,还是只能苦一苦诸位方士了。反正骂名又不用皇帝背。
为此,天子特别叮嘱,要霍去病在整顿改革羽林军时,必得与少府密切交流,留意最新的实验成果。眼见外甥俯首唯唯称是,皇帝思索片刻,终于下了最大的决心:
“如若真有暧昧难言,不方便与少府诸方士议论的事务,可以奉朕的手令,去廷尉找一找人。”
听到这轻描淡写的口谕,即使以霍去病的沉着,眼睫亦不由微微一颤。他轻声道:
“陛下,廷尉要地,以朝廷惯例,恐怕不易轻动……”
以霍将军简在帝心而天资纵横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实在是极为罕见的态度。但没有办法,霍将军少年意气,或许不太在意什么陈腐老套的廷尉要地朝廷惯例,但而今廷尉中囚禁的某位人物,却实在是棘手得威名赫赫,再高贵的重臣也要闻之皱眉。
皇帝立刻安慰他:“不要紧,朕那位叔叔被关了这几年,想来火气也是消了不少,实在不行,朕会命人随从。”
不错,自天书降临泄漏诸多机密以后,皇帝雷厉风行先下手为强,调集军队将预谋叛乱数年的皇叔淮南王刘安来了个全家铲——喔不,说是“预谋叛乱”其实有些太冤枉他这位皇叔了,以酷吏们在淮南国搜山捡海翻出的证据来看,淮南王固然心怀异志而图谋不轨,但这数年以来的谋反进度始终是停留于画大饼做ppt的启动步骤;自建元元年以来精心打磨这数年之久,刘安以重金招揽的诸豪华谋反天团所达成的唯一成绩,大抵便是编定了一本《淮南鸿烈》而已——或许还要加个豆腐。
……怎么说呢?即使以罗织攀诬闻名天下的皇帝御用酷吏团队,在反复清点证据后居然都查不出什么定罪的实迹,只能草草拟一个“为叛逆事”复命。以往日诸位狱吏苛求拷比无往不中的惯例,这简直已经算是耻辱性的大败——大概废物到了一个级别,即使居心叵测,也只会让人觉得好笑而已吧。
不过,汉法素来严苛,即使淮南王并无谋反的实证,单凭这预谋叛乱的念头,也足以夷灭淮南王父子亲眷。但皇帝却额外展示了恩典,以仰体孝文皇帝慈亲亲尊尊之心为由,不忍加诸极刑,只是罢黜王位收回封地,将亲叔叔囚禁于廷尉之中,非死不得出。
这样的心慈手软,一面是信任刘安那纯粹到不掺杂质的无害,大可以做朝廷粉饰仁义的标杆;另一面则是皇帝再实际不过的现实需要:淮南在朝政上的无能固然骇人听闻,但天书也曾在讲解中反复称许,赞扬他那同样惊人的创造才华。此人憋在国中修仙炼丹凡十余年,虽尔在造反上一事无成,却居然触类旁通,尝试出了不少物理与化学反应的基本原理,创造力可谓惊人之至。皇帝而今对所谓“生产力”念念不忘,难免会顾惜这样难得的人才——就算淮南王居心叵测,总可以抓到廷尉发挥余热,搞一搞发明创造嘛?
不仅如此,赦免淮南王还有意料不到的功效。皇帝宽赦的诏书晓谕上下,立刻就被消息灵通的诸侯王们打探出了底细。这些被主父偃与张汤折腾得屁滚尿流日夜不宁的刘氏宗亲们删繁就简,提取到了最关键的消息——只要能在这些炼丹冶铁百工百业的奇技淫巧上有所造诣,即使犯下谋逆的大罪,都很可能被陛下特旨宽宥。
这个动向一出,被严密监视于封地之内而形同高级囚犯的刘氏宗王们欣喜过望,立刻将无处发泄的精力财力尽数投入到这浩大广阔永无止尽的的探索之中。这数年以来,江都、长沙等国各遣使者,到长安求取算学、格致等各色书籍,还以重金礼聘硕学鸿儒、百家高士,礼贤下士唯恐不至,就连而今担任国子监祭酒、奉命考核太学生的顶尖算学家刘爽,都险些被当代的楚王谦辞卑礼给悄悄挖走。
在技术领域这样的卷生卷死热情澎湃,自然大为皇帝所嘉许。天子斟酌再三,甚至想以明旨晓谕天下,效仿天书中宣传的什么论文专利制度,只要能发表被天幕评价为“高影响力”的结果,那么可以免除大不敬以下恶逆之罪一次……
横竖以张汤主父偃等罗织的本领,动动手指都能给诸位王公翻出十条以上的大不敬出来。
不过,至尊这隐秘的念头似乎也被淮南王给探知了。大概是谋逆失败以后终于臻至无私无畏的地步,一旦察觉性命无忧吃穿不愁,刘安便在廷尉府中迅速开始了他躺平摆烂的第一人生。
所谓一念开悟以后放飞自我,造反无望的淮南王除了在狱中继续自己的科研大业以外,此生唯一的爱好便是变着法子阴阳朝廷妄议国政,除了不敢直接议论当今圣上以外,举凡京中有些名气的大臣宗亲,都要被里里外外问候一番,权位越高喷得越狠,官职越尊骂得越脏,讲究的就是一个横行无忌念头通达,占的也就是那个血缘上的便宜——他可以引经据典问候张汤主父偃公孙贺祖宗十八代,这几位重臣敢开口碰一碰他老刘家的祖宗么?
而今霍去病这位天子近臣皇帝心腹要奉命拜见,那即将遭受的境遇简直可想而知——这位淮南王文辞出众而天赋过人,在羞辱谩骂上的造诣罕有对手,以霍将军这样寡言少语的性子,在嘴皮子上只有被当面吊打的下场。即使命人随从,以一敌一,也未必能从淮南王的利口中逃出生天。
人家可是亲自编纂典籍的杂家大佬,岂是寻常可以匹敌?
所以霍去病闷声不语,隐约有种被老头欺负得难以开腔的闷气。皇帝终于良心发现,再次温言安慰:
“廷尉也是朝廷的禁地,由御史大夫总管。设有闲暇,可以让张汤路。”
霍去病微微一愕:“张大夫有处置……处置那位的妙方么?”
御史大夫张汤以刀笔酷吏而得幸于君上,是出了名刻深寡恩心机细密,闻之能止儿啼。难道而今张大夫名声更涨,居然已经能震慑住那位心态奔放浑无顾忌的淮南王了么?
“喔,这当然没有。”皇帝淡淡道:“不过,当初鞠审淮南国谋逆一案,主持者正是张汤,故而朕的那位堂伯将御史大夫恨之入骨,念兹在兹,不能稍忘。要是与张汤同去,大概淮南王只会全力怒骂张汤,便顾不上其余的闲人了。”
霍去病:…………
“多谢陛下的圣恩。”他只能干巴巴开口。
·
在交代完最后的细节以后,皇帝以金击子敲响铜罄,召来了在外等候已久的宫人们。而宫人俯首叩拜,却又引来了手捧白纸,同样在园外静候的张汤。
霍去病修为不到,眼见这位莫名被甩锅的御史大夫匆匆来访,登时便觉大为尴尬,只能低头凝视地面。而皇帝本人却面不改色,甚至还情谊殷殷问候数句,而后才命人将张汤搀起,亲手接过了那张至关紧要的白纸。
他不动声色翻了一翻,目光在那些玄妙高深的符号文字上驻留片刻,随手便递予了霍去病,仿佛浑然无意:
“霍卿,你怎么看?”
霍去病恭敬接过白纸,抬头一望皇帝,却不由心中微微一颤。他久随至尊身侧,对这样高深莫测而浑然无谓的神情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意味着皇帝本人也对这题目一窍不通,急需心腹解围。
而现今上林苑中,除了演习数论与几何长达数年之久的霍去病,谁还能担此重任?
于是他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将稿子看了一遍。
……好吧,他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