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的内眷在园林中徘徊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才打点车马,返回了府邸。
不过,家眷们回来时的阵仗,却与先前大相径庭了,不但车马后多了整整五六箱上官昭仪馈送的礼物,贵人还大笔一挥,特别以手令调派来了郡县的府兵,一路驱逐闲人,随行护卫,浩浩荡荡送回米家那小小的五品府宅。
大概刺史嫁女,总管娶妇,盛事也不如此。
这样的阵仗当然不会不引起猜忌。但无论米家的晚辈们如何探听,有幸被邀请游园的几位内眷都是闭口不言。实在被逼急了,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大致相当于“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利益牵扯太大,知道了也没有好处”。
反正一通云山雾罩、莫名其妙,保管懂的人听了也要变不懂。
等到傍晚米家主君下值回府,当家的主母张氏才屏退众人,私下里一五一十交代了今日的底细——尤其强调了上官昭仪那前倨后恭、匪夷所思的态度。
——上午她们告辞返回时,贵人竟带着诸位高位的女官一路步行送到了园外,而且亲自握着才女的手再三叮嘱,那份情谊殷殷、细心周到,倒像是在嘱托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这正常吗?这太不正常了好吧?
米家主君自然是被震动得无与伦比,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妻子是游园中了暑在胡言乱语;但旋即仔细一想,却又实在有点拿捏不准:以常理来说,如此规格招待一个小家碧玉的千金,委实是匪夷所思;但问题是,自垂拱元年掌权以来,女皇行事似乎就不是什么常理可以约束的……
耗费重金修建明堂是符合常理的吗?大张旗鼓搞祥瑞是符合常理的吗?平均一年换一个年号,两年换一个尊号是符合常理的吗
都是在武周朝混了好几年的老官僚了,米家主君虽然位卑言轻,好歹也摸准了当朝君主的路数——女皇虽然在朝政上精明强干,不逊于人;可一旦牵涉到玄学祥瑞什么的无稽迷信,那上头也是相当之迅速,实在难以预料。
况且,女皇上头之后只要稍稍魔怔,那以她的心气魄力,能折腾出的事情还就真正是纯粹的未知数——毕竟冯小宝这种货色都能受命带兵,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自武氏掌权以来,朝野贤士们领教过太多次谄事鬼神伪造祥瑞的武周震撼,而今大抵已经麻木不仁,在习惯中形成了怪异的自然。
所以,派堂堂昭仪寻访八字相和的才女,这种事虽然听着相当魔幻,做起来更觉得魔幻,但只要想想皇帝历年来对迷信玄学的态度,那似乎……还真不怎么魔幻了?
米家主君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虽然大受震撼,但只能勉强开口:
“你可打听得确实……”
“应当不错。”张夫人自己也觉着有些荒谬,只能小声回话:“昭仪贵人虽然半吐半露,但意思是清楚的——兰芳这孩子命数恰与陛下相和,是什么‘枯荣一系’的命相,一荣俱荣,密不可分。”
虽然口口声声“昭仪贵人”,但以上官婉儿的城府,当然不会清楚明白的指出才女与皇帝“一荣俱荣”;张夫人这种种的理解,不过是在交谈中被上官氏的某些话术稍稍引诱,再由李道长等专业人士巧妙引导,自然而然便脑补出了这些自以为是的“见解”——而且深信不疑。
但米家主君可绝想不到这一层。他对自家妻子还算信任,听到这话便实实在在信了七八分。于是沉吟斟酌良久,终于摇头感叹:
“如果确是实情,那恐怕真如昭仪贵人所说,我们家的女儿要大贵难言了!”
他缓了一缓,低声向妻子解释:
“陛下风裁峻肃,御下极严;即使是宰辅重臣、椒房贵戚,只要稍稍触及忌讳,都会遭受极重的惩处。所以宦海风波,真是不可揣测。但唯独奉命为圣人测星象、请祥瑞,造作这些玄学秘术的方外之士,却总是蒙受格外的宽纵;纵然犯下极大的过错,往往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会有什么大的惩处……”
说到此处,米家主君心下微松,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米氏夫妇拳拳爱女心切,固然渴盼着女儿能尊贵荣宠荫蔽家族,但自知本家底蕴太浅根基不足,最为关心的还是这尊荣富贵之后难以揣测的风险,唯恐亲女儿被卷进是非之中。而对这样只求自保的心愿,所谓“枯荣一系”的命相,便真正是上天赐予的珍宝,无与伦比的玄学保命符了。
以过去种种迹象来看,皇帝在封建迷信上的魔怔那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绝对的确凿无疑;所以,只要有这么一份玄学中稳妥之至的保命符在,哪怕至尊狂性大发手持两把菜刀从凤阁鸾台一路砍到太极宫正门,也绝不会伤触到米家千金的半根头发。
正因为这份确信,米家主君自习想透了整个关节,立刻便觉心中大定,神思安稳,表情松弛了下来。倒是张夫人不明就里,依旧有杞人忧天的顾虑:
“可我们家实在是寒微,哪里敢搅合进朝廷重臣们的事情?”
“这就是你不了解当今圣上而妄下论断了。”米家主君谆谆教诲:“放心,放心!家世再寒微,又能算什么?当年武什方、河间老尼的旧事,难道你还不知道?陛下在玄学的信心,那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
所谓武什方、河间老尼,都算是女皇上位前著名的黑历史。彼时皇帝根基未稳广求方术,有老尼姑自河间而来,至神都说法,自称是净光如来转世,能知生死祸福;与老尼同行的嵩山人武什方则有长生不老之术,生于三国孙权之时,至今已有五百余岁。而女皇听之信之,赏赐优渥宠命不衰,甚至一度将如此妄人任命为当朝的宰相。
当然,这两人的骗术实在不高明,外加行事嚣张得罪了太多的贵人,不过一年就被揭发出私下里聚众淫乱饮酒食肉,而所说的“预言”也大多是收买太监宫女后胡乱开口的屁话,
前后反差如此剧烈,外加丑事闹得神都满城风雨,简直是当众往女皇脸上甩了两计响亮之至的耳光。耻辱之剧影响之深远,可以与汉武皇帝宠信五利将军的笑话相提并论,都是光着屁股拉磨,所谓转圈的丢人。
以女皇素日的脾气而言,真要有哪位大臣害她如此颜面扫地、沦为千秋笑柄,那估计连家里花园的蚯蚓,都会被竖着劈成两半。但饶是蒙受如此奇耻大辱,皇帝狂怒发泄之余,居然只是将这些十恶不赦的狂悖之徒没为官奴,额外查抄家产了事。
……怎么说呢?大概武元庆、岑长倩等泉下有知,也只能泪流满面破防不能,悔恨自己当初怎么没吃玄学这碗饭吧?
怎么说呢?河间老尼与武什方倒的确是受到了惩处,但恰恰是这对比强烈之至的惩处,才真正揭示了皇帝在迷信上的底线——那基本上就是没啥底线,堪称
……堪称昏聩。
——换言之,只要米家小姐没有疯到当众往皇帝脸上吐口水,那她都是安全的,绝对的安全。
某种意义上,这也倒算是皇帝长久以来坚定不移的人设,在实践中为大臣们树立的绝对信心呢。
所以,米家主君同样笃定的下了论断:
“不必忧虑了。女儿将来的前途,已经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以眼下的局势看,恐怕不久还会有恩旨呢。而今一要盯住家里的下人,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叹了口气:
“不过,女儿固然前途无量,却未必能留在你我身边了……也罢,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夫人,你悄悄将孩子带来,我要嘱托些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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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府内如何慌乱猜疑,姑且不提。至第二日凌晨,上官昭仪又派人登门宣读敕令,赐下了数十箱的衣料、首饰、布帛,乃至胡椒檀香等各色香料;至中午,则赐下金银、玩物、各色珍奇美食,以供“破闷赏玩”之用。
如此一日数赏,运载珍物的马车前后相望,络绎不绝,流水一样将价值千金万金无可计算的珍物接连送入了米府,真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骤然便荣宠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果贵人一时的赏识恩赐是天上掉馅饼,那么这大概就是天上扑棱棱下了馅饼的暴雨,足够将人撑得两眼翻白、反应不能。
到傍晚时,上官昭仪更遣人送来了五十劲卒、三名宫人,说是赏赐的财物实在太多,格外调派人手看护宅院。
话是说得轻巧,但这些劲卒身高马大,体格矫健,显然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而宫人们虽然平和温婉,谨慎谦逊,可手上却绝没有老茧伤疤,多半也是宫中掌事的大宫女。上官昭仪派这样一队人马来看护家院,那用意便实在是不言而喻了。
说实话,也就是当今皇帝性别实在不对。否则连带米家老太太到刚学步的幼童,都得到后院给米小姐磕大头,恭祝“此草莽寒门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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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仪派来的女官安顿好了赏赐的诸多珍物,,留下两人陪小姐说话安神,为米家长辈讲授京中风土人物,另一人则乘马车连夜折返,向昭仪贵人禀报诸多要务。
虽然马车抵达时已近三更,但贵人驻留的静室仍旧是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不休。女官下车径直走入室内,一五一十上报了见闻。
上官婉儿早已卸去妆容,素衣散发盘坐软榻之上,面前是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她埋头翻阅,手不停挥,只有听完汇报后略略一停。
“事情办得不错。”她吩咐道:“才女平生喜好什么、惯用的物事、忌口的食物,都要一一查访好;立刻用快马送入神都,方便那边预备——要是实在预备不了的,就请刺史调动民夫马队,将东西一齐运上京去。”
——简单来说,就算才女喜欢自家的大槐树,士卒们都得将槐树刨出来,连土一起运走。
两旁的女官俯首听命。亲近昭仪的大宫女却趁机进言:
“既然神都那边要做预备,不知将才女迎入京中,又该在何处下脚呢?也好先将宫苑腾出来。”
上官昭仪皱了皱眉:
“宫苑?不可。”她思索道:“神都人多眼杂,实在不便……是了,圣母孝明高皇后似乎在神都郊外置办有别院,清幽宜人,诸物皆备,风水也算上佳。要是才女喜欢,在此处落脚也好。”
孝明高皇后为当今圣上生身之母,这样贵人暮年求静荣养的住处,自然精致华美得非比寻常。但神都郊外何等远僻,将人安置在这里,岂不是有慢待的嫌疑?
随侍的女官可不敢担这个责任,只能小心劝谏:
“别院太远,恐怕不甚方便……”
上官昭仪不以为意:
“别院外尽有庄园,谈何不方便?再说,方便与否还在其次,首要还是得为才女思虑妥当。宫苑自然千好万好,但与至尊毗邻,那往来的便都是朝中位高权重的贵人,这样的风波诡谲,不是什么福气。”
女皇招揽才女,为的是安稳不是尊荣;她可以赏赐给自己心爱的护身符千金万金一切珍物,但绝不愿意才女牵涉到这混沌一样的政局中,哪怕稍有波及也不可容忍。
……再说,只要陛下心上念念不忘,那再远也不能算远。
女官隐约有所领悟,俯首听命。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却再翻开了一本公文:
“将近几日的举措一一记录吧,整理成册上呈圣人,最好统合出一套流程来——将来依样画葫芦,恐怕还要照着这套流程来呢。”
女官垂手行礼,听到此语却不觉愕然:
“昭仪是说……”
“太平公主处传来的消息。”上官婉儿面无表情,扬了扬手中的公文:“我们不必回宫了,再往长安走一趟吧,公主似乎又发现了一个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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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昭仪的猜测毫无差错。虽然第一次访求才女的方案粗浅而错漏百出,但却为之后数十次乃至数百次的行动提供了完全可以借鉴的模板——即以皇帝痴迷玄学的坚定人设为掩护,借八字、命盘乃至生肖种种不可推敲的理由,自四面八方招揽圣上急需的人才,至关紧要的护身符。
不过,这套成功遮掩的模版,的确也为后世遗留了相当之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历史研究的领域——尽管历史学家们言之凿凿,可以以任何已知的史料,强有力的证明则天皇帝那对于玄学秘术完全不正常的痴迷;可如此癫狂、错乱,毫无逻辑的迷信举措,却偏偏缔造出了整个中古时代最为璀璨的理性之光,那反差之剧烈显著,就实在是超乎预料了。
依靠八字、命盘乃至生肖,难道也能挑选人才,推动科学的进步么?
这理由真要说出来,未免也太过于侮辱科学了。但后世每一个研究则天朝历史的专家,恐怕都不能抑制这样的狂想。
科学多半只注重实效。虽然招揽的过程不甚符合逻辑,但则天皇帝因迷信而兴起的奇特举措,却实在造就了难以预测的巨大成果——事实证明,为诸多绝顶聪明的人才提供宽松而安稳的交流环境,的确是科学进步的不二法门。
以后世的眼光来评判,女皇花费十余年招募人才,推动技术进步还在其次(当然,虽尔则天朝被公认为“技术发展超过了五百年来的总和”,但这并非要点),其最为重大而关键的变革,则在于大量天才彼此交流以后思想层面前所未有的飞跃——在则天皇帝的神龙三年,伟大的先驱者一行僧与米兰芳合作完成了对太阳周期活动的推算,并在长久的争执后达成了某个朦胧的共识:
这个世界或许是可以认知的;而算学……或许是认知世界最好的工具。
这个理念当然是粗浅的,但在混沌、迷茫,纯粹由幻想与迷信主宰的中古时代,却应该被称为人类最初的理性之火,改造自然尖锐的利器,“人类最为伟大的思想变革之一”。
大概也正因如此,后世所撰写的一切科学历史,基本都以这份简单的推算作为“自然科学”这一学科诞生的起点——在此之前,人类仅仅是依靠直觉来认识世界,只能算更为高级的动物;而在此之后不过数百年,人类掌握的力量已经足以媲美神明。
——对于整个科学界来说,米兰芳与一行僧在千余年前那粗浅的认知革新,大致便相当于“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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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然后便有了光。
为了表彰这样巨大的功绩,尽管千年之后神都的繁华已经不在,人们依旧在武皇当初供奉才女异士的遗址建起了巨大的博物馆,纪念先驱者艰难而光辉的探索。而作为历史的见证,在一行僧与米兰芳的馆内都特别开设了则天皇帝太平公主与上官昭仪的展厅,如果持学生证免费参观,还可以听导游仔细讲述千年以前,科学诞生之时的传奇往事。
不过,也许是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为尊者讳,展览馆聘请的导游们一般不太喜欢提及什么“八字寻访”的细节。如果要仔细探听历史中怪异的脉络,建议到博物馆旁的茶馆里,花点钱听人捞半个小时的嗑。
毕竟,科学与理性之光居然诞生于这样的迷信癫狂,那实在有点让人尴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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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听这样的玄学故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以事实而论,当参观博物馆的学生们了解则天朝“才女”的惊人内幕之后,他们所想到似乎并非历史的玄秘与巧合,而是某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借用则天皇帝那种能够沟通玄学与科学的惊人天赋,达成难以启齿的目的。
不错,至后世近千年以后,至女皇陵墓前祭拜焚香请求皇帝在天之灵保佑学运亨通,仍然是每次大考前学子们必备的功课。这种风俗迁延已久,甚至形成了将皇帝神化为文昌星的怪异民俗。
甚而言之,纵使是最为讲求理性与逻辑的科学,往往也未必能在现实中保持太久的气节——已经有不止一位匿名的业内人士爆出,表面冠冕堂皇、口口声声“实验”、“数据”的教授们,往往都会在实验遭遇挫折时指点手下博士私下直奔洛阳,在则天皇帝坟前供一炷香。
“不要太迷信逻辑,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