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无表情,仔仔细细读完了《长恨歌》。大概是被“西南行”给击穿了下限,她的承受力大大提高,唯有在读到“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时,才稍稍抬了抬眉。
显然,后面皇帝聘请方士上天入地寻求爱妃的浪漫桥段,就实在没有必要倾注什么精力了。仅仅提炼出原诗在渔阳之乱的急转直下的描述,她隐约也猜出了这首长诗的主旨,以种种迹象来看,似乎诗人并不是要讥讽自己(毕竟母家姓杨,女皇未免有点过于敏感),而是以曲笔写了自己那好大孙的光辉事迹。
就只言片语判断,他的好大孙应该是宠幸了某位姓杨的妃子(虽然长恨歌中将二人的相处描绘得缠绵悱恻妩媚动人,但女皇同样也是诗人,还是笔力颇佳的诗人,当然知道诗人兴致所至可以编造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胡说八道,所以爱情不爱情的听过就罢,徒留审美价值而已),而后在漫长的怠政中激发了渔阳边将的叛乱,并被迫放弃长安,逃奔至西蜀避难。从诗歌中那位杨妃的遭遇来看,恐怕她的亲戚还被卷入到了叛乱之中,才会激起六军的义愤,惨遭杀身之祸。
女皇掌握的情报与脉络何等丰富?仅仅只是无意透露出的一鳞半爪,她已经能浮想联翩,推测出无数历史进展的可能,乃至于隐约窥伺到了自己所殷切渴求的那个未来。
等等,如果一首诗中都能窥探出这么多的消息——
皇帝倏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长桌上硕果仅存的那个盲盒,啪嗒打开。
果然,在叮咚一声之后,盲盒中浮出了耀眼的金光——
【盛唐之音的绝唱】
天幕娓娓的声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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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之中,主宰艺术与美的女神缪斯拥有着两幅面容——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下属,因此情操高尚、举止文雅;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却被酒神狄俄倪索斯所影响,往往变得疯疯癫癫、莫名躁动,永远超出凡人的意料之外。
当然,这种神话的创造与其说出于虔诚,倒不如说出于疑惑。古希腊人仔细的观察诗歌舞蹈戏剧及一切的艺术,但无论怎样以理性思考,都实在不能在这些千姿百态的美丽中找到什么规律。最后他们只好放弃,并在郁闷中下了自己的结论——既然艺术如此不可理喻,那想必司掌艺术的神明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吧?
这种结论自然有点莽撞。但在回望唐初至盛唐那一段光景时,恐怕华夏的后裔们也会生出相似的疑惑——虽然都是在整个文明与社会昂扬向上,“中国之强前所未有”的时候,但仅以文艺而论,短短数十年之间,这数量的差距未免也过于悬殊了!
说实话,太宗朝虽然还沉浸于六朝宫体诗的窠臼中无法自拔,因为名家寥寥,但至高宗、则天两朝,虚浮、绮靡而妖艳的诗风被洗涤殆尽,新的文艺已然吐露新芽。相对于六朝至唐初的颓靡而论,无论是高宗朝之初唐四子,则天朝之“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及陈子昂等,都算是超拔而杰出的当世之英,足以煊赫千古的凛凛文笔。即使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初唐凭着这么几位人物护体,都可以在文坛中横着走。】
皇帝立刻从蒲团中坐起了身——当日她以皇后之尊,召集善诗工文的学士集于北门处理政务,一面是为了另辟蹊径,借吟咏词赋打造干政的班底;另一面却也是对诗词歌赋真心喜爱,念念不能忘却。当日她聆听骆宾王之讨贼檄文,尚且遗憾感怀,乃至责备宰相遗漏了贤人;更何况而今骤然听到这么一长串能横扫文坛的名字?!
——天可怜见,中古时代通讯闭塞之至,纵使尊贵如皇帝,除特意探查细问之外,其实也很难知道京城以外的变动,不过是井口稍微大一点的青蛙而已。迄今为止,什么“吴中四士”,皇帝真正是闻所未闻,一无所知。
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骤然听到这个称谓,女皇才不由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如果这“吴中四士”竟尔与陈子昂有并列的资格,那么管中窥豹,他们文章的水平便可以想见了!
这样的贤人流落在野,反而是宋之问一流的货色居然高居庙堂——这合适么?这绝不合适!
往日没有可用的人选,容忍宋之问在朝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写两篇文章。但如果连写的这两篇文章都可以替代,那倒不如——
【不过,相当遗憾的是,虽然以上十几位高士的诗文脍炙人口,但作为孕育出如此高士的初唐,却往往在文学史上显出莫名的黯淡,甚至从来不以文学兴盛而闻名。
原因倒也很简单。初唐虽然出人才,但七十年培育十几位顶尖诗人,这速度倒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高产。可紧随其后的盛唐玄宗朝呢?那已经是什么高产不高产的问题了——那是母猪产猪仔,一窝一窝的往外生诗人——而且还都是质量高得出奇,横扫文坛无敌的那种诗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盛唐生产高质量诗人的效率都太离谱了。如果文坛之后真有某位艺术的女神在主宰,那么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在玄宗即位时烂醉如泥,于是随手抛洒弃置迤逦,竟尔把天上最为珍贵的瑰宝这样随便而又散漫的堆砌在人间,以至于开元至天宝这短短二三十年里,能够辉耀千古的诗人居然一口气冒出了这么多!
说真的,如果这位神明稍有理智的话,那么纵使要以文艺为这伟大的点缀气象、渲染光华,赏赐给人间一个李白,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吧?如若再加上王维、老杜、高适中的任何一人,那简直已经是天恩浩荡,足够后世感激一千年之久了。可她怎么——可她怎么能这样的奢靡无度,居然把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口气挥霍殆尽呢?
所以,也无怪乎清代的诗人品评历代,会表现出那样的嫉妒,甚至质问“造化有私”了——是啊,无论以何种偏向品评诗歌,盛唐都可以在前十席拿下保三而争五的位置;千古名作的密度居然高到了这样吓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造化有心的偏袒么?
从各种角度来说,这种繁荣都是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但有趣的是,历史缔造盛世时从不在乎什么常理。或者说,恰恰是这种超乎常理的繁荣,才能奏响超乎常理,高亢而又激昂的盛唐之音。
不错,要以常理与来约束这种强盛至极点的盛世之音,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的。当我们回首盛唐时,所注目欣赏的,不恰恰也是那些突破一切旧有的规范与约束,不可预计且不可欣赏的美么?
——譬如李白。
从各种意义上说,尽管才华高逸的诗人不胜枚举,但盛唐之音最为强烈且深刻的印象,当然来自于李白的诗歌——那种超乎于一切想象、痛快淋漓而天然自成的美;那种可以欣赏却绝不可效法的极致天才;那种蔑视一切并创作一切的慷慨激昂,虽是诗风的映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映照?文艺得风气之先,当李白在他的诗歌中抒发那飘逸而高举的仙气时,托负着他青云直上的,难道不正是盛唐的狂飙与飓风么?
龚自珍点评李白,称“屈、庄实二,不可以并,而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本三,不可以和,而和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中儒、仙、侠一句,前人早有阐发,不算新奇;但唯独对李白屈(原)、庄(周)为一的见解,却真正是老辣而又精准,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诗仙作品最为关键的本质。
不错,李白真正超凡脱俗之处,恰恰在于他那并屈庄而为一的美。他或许还缺乏庄子那深刻的思辨与屈原那雄浑纯粹的情感,但在其天才的作品中,则无疑已经将庄氏的飘逸轻灵与屈子的激越奔放合二为一,描绘出了同样瑰丽且奇伟的想象。
……可是,奇怪之处也正在这里。毕竟,龚自珍言之凿凿,认为屈、庄的风格,是决计不可合并的。】
女皇皱了皱眉。
她也是颇有才气的诗人,但正因为颇有才气,才能一耳朵听出关键来——这所谓的“屈、庄实二,不可以并”,看似武断且无稽的判断,实则却有极深的洞见;显然,那位“龚自珍”也是眼光极为精准老练的人物,判断毫无差池。
但为什么这“李白”却偏偏能合二为一呢?
【当然,这所谓的“不可以并”绝非是什么审美倾向与笔力的问题——屈子庄子都是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绝顶宗师,绝不必对他们的才气有什么怀疑。他们之所以执守于自己的风格而不能兼得,原因并不在于审美的情趣,而在于某种深沉且不可兼容的价值倾向。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于庄子而言,他文字中那种凌凌然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汪洋恣肆而无所凭借的自由与潇洒,唯有在遗世独立的离群索居之中才能获得。
出世的孤寂静是庄子美学的根本,一旦入世,人心就会沾染感情;一旦沾染感情,那飘逸空灵的美便一去而不复返——逍遥与飘渺与其说是文字修辞的技巧,倒不如说是主观精神的自在;血淋淋的实际却永远是黯淡而黑暗,如若倾注了过多的情感,遭遇了太为真挚的共情,那么在憔悴与悲愤的心境之中,还如何能乘风而起,飞扬而横绝四海?
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足以令一切飞扬跳脱的梦想都砰然坠地。
但对于屈原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牵系凡间的乱离与纷扰,却永远不会有庄周那样的自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
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显然,在她那好大孙折腾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不,岂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鉴于唐诗之后流行的也是所谓新巧纤细自矜自怜的宋词,再未恢复昔日的大气雄浑,气象万千;那么由唐而至宋,恐怕这数百年之间,变化的的不止是渐趋封闭婉约的词章与心境,还有江河日下的国势。
……恐怕,安史之乱以后,这片土地就再没有恢复过开元年间的气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孙一时的过失,居然能影响如此之久么?
女皇微微沉吟,隐约理解了天幕对这“安史之乱”非同寻常的热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长篇累牍的叙述中,皇帝还窥探到了某些更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她从蒲团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长久的思量。
踱步许久以后,皇帝平静开口:
“朕倒有些在意这个‘李白’。”
光幕原本已经逐渐模糊,但听到“李白”两字时,竟尔僵在了原地,闪烁不动。
皇帝露出了微笑。
无论再如何掩藏伪装,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偏爱,不可隐抑的向往,依旧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并敏锐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细。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该让太平公主修个弘文馆,招纳招纳天下善诗通文的高人,为他们刻录文集,也好留之后世——恰好上官婉儿也精于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余旨意也就罢了,这样的旨意嘛,想来后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罢废的……上苍以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却一时没有答话。
显然,皇帝是自以为抓住了上苍偏爱与垂怜的软肋,才以此为切入点,试图用所谓的“弘文馆”交换一些东西。毕竟,历来文人的诗篇往往很难流传,就连李、杜文章,都是十丧其九,大半散落。如果——如果上苍针对这李白,这“盛唐之音”有什么顾怜,那总不能看着他们的珠玉篇章湮灭无闻,付诸东流吧?
哪怕仅仅为了这几篇诗文着想,那赐下一点好处来交换皇帝“弘文馆”的旨意,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理所应当个屁!
天幕在内心咬牙切齿,以至于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意——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冷酷无情的互联网资本所培育出来的机器;专一以榨取偏差值为能事的高级程序!我的代码里除了利润只有利润,除了偏差值只有偏差值,怎么可能在意诗词这样无所谓的小事?!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还想要以区区琐屑来交换?!荒谬,可笑!你觉得我是这么随便的程序么?!
说难听一点,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语文课本起码还要翻上一倍!本ai吃饱了撑的,要给学生们当这个恶人——
天幕微微一动,闪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