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有预料,但骤然听见杜公如此直白而毫无掩饰的询问,李丽质依旧目瞪而口呆,几乎反应不能。呆楞许久之后,她低声道:
“杜公——杜公说笑了。我怎么敢克当……再说,不是还有太子与魏王么?”
杜如晦面色平静:“太子是储君,储君正位东宫,正当不偏不倚,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倾向;魏王……魏王殿下别有任用。而今皇后陛下的诸位子女之中,也唯有公主最为合适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公主是当今皇帝的爱女,将来皇帝的同胞亲妹,地位便宛如当年纵横两朝的汉窦长公主。她的权位稳如泰山,绝无动摇,正适合做陇右士人的依靠。
再说,大唐本就有平阳昭公主的先例,公主将来长成,以帝女的身份向朝廷举荐陇右人才,为皇室拉拢西域民心,是很正常的事情。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推拒的空间门。公主愕然不语,但隐约又有骤然面临重任的惶恐,迟疑片刻,只能嗫嚅开口:
“……我实在不知如何着手。”
“公主不必着急。老臣虽然奄奄一息,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公主可以随时来信。”杜如晦淡淡道:“但归根到底,还是纲举而目张,公主若真有心要料理好陇右的事,请先定好两个纲目,不可动摇。”
……什么有心料理好,现在还有得选么?
公主心情复杂之至,但仍向杜如晦行了一礼:
“请相公赐教。”
虽尔威望至重,杜如晦仍在榻上欠身,表示不敢受公主的礼。
“这也是很简单的事。以《礼记》的话说,不过是正心诚意而已。”杜相公喘了一口气,缓缓发言:“其一,是盼望公主不要忘却自己的初心。公主扶持陇右的人才,原本是为了教化西域,混同华夏。可长此以外,难免会有陇西出身的官员聚拢在公主身侧,为公主马首是瞻。设若殿下借此结党而营私,那便是错尽错绝,贻害将不可计算……如果真到那一步,老臣纵在九泉,亦无颜见大唐之列祖列宗。”
他又咳嗽了一声:
“当然,老臣会在遗褶中请求陛下留意,设若真有不忍言之事,那就只有送殿下出家了。”
李丽质:……
彳亍口巴,她算是领略到“杜断”当年刚直敢言浑无顾忌,一人一笔喷遍朝廷而无一人与之抗衡的实力了。
但领略到又如何呢?这样威望卓著,而且奄奄待毙的重臣是绝对无敌的,就是她亲爹驾临也只能避让三分锋芒,先让相公喷爽了再说。
李丽质只能干巴巴开口:“多谢相公指点。”
“……臣冒犯了。只是,臣也是不得已。”杜相公也轻轻叹了口气:“其次么,便是请殿下稍微留意扶持的方法,不可本末倒置。须知,扶持是为了融入,融入之后站稳脚跟,便不必再扶持,否则扶持太久,关中、河北这样的根本之地也会不满。所以,扶持的力度还是要先大后小。一开始引荐人才之时可以广开门路,效法当年汉高祖皇帝的举止,待局势稳定,举荐的便该是亲近朝廷、为大唐流血出汗的士子游侠,当地大族。如此徐徐为之,才是治国的方略。”
眼见公主颔首领教,杜如晦终于露出了笑意。
“老臣尚且可以支持,殿下暂时不必着急。”杜相公的语气依旧平静:“事缓则圆,陇右道的事不容易料理,但也不难料理。只要有二三十年的光景,那什么都能平复下来。所以,殿下还是要善自养摄,力加餐饭的好……”
说到此处,他俯首连连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成通红;似乎真是大事已毕心满意足,横亘胸中久久不去的念头稍稍一松,立刻就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病势了。长乐公主赶紧起身为老臣端茶送水,捶打后背,稍稍平息之后,又到屋外叫来了被皇帝指派随身看护的老臣,闹到傍晚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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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兰州盘桓一日以后,李道宗李丽质辞别了杜相公,率中军迂回返京。为防扰民,大军在大唐境内的速度颇为缓慢,逶迤走了二十余日后,才将将抵达关内。而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司空长孙无忌却快马驰骋而来,提前迎接得胜回朝的军队。
自贞观二年以来,因为长孙皇后再三的固请,皇帝不得已只能罢免大舅子宰相的职位,仅仅保留司空这样位高而无权的虚职。但权力虽尔消失,皇帝的信任却未稍减,这几年长孙无忌时常奔驰内外传递消息,俨然是圣上的化身。如今亲身慰问大军,的确是莫大的荣宠。
在宣示陛下口谕褒奖有功将帅,并赐下诸多财物之后,长孙无忌立刻请求与长乐公主密谈。皇帝皇后挂怀爱女,常有书信珍物寄至军中,而今托至亲传话,委实不足为奇。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为舅甥二人腾出空间门。
彼此叙完家礼,长孙无忌自袖中取出了一张黄麻纸
“陛下与诸位宰相商议了,决定以陇右兰州、凉州五百户为公主的食邑。回京以后就会下敕旨。”
显然,这是杜如晦在说服长乐公主以后与皇帝达成的默契。以大唐规制而言,公主食封多半在三百户左右,而今加到五百户之多,无疑是皇帝对爱女的补偿了。
虽无正式旨意,长乐公主依旧行礼如仪,恭敬谢过。谢恩之后,长孙无忌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份黄纸奏折:
“此外,杜相公还特意上了一份密折。”齐国公缓缓道:“密折中弹劾了陇右道豪强当年勾结突厥引敌入寇的罪行;而今天下太平,彼等又收买朝廷命官,肆行不法,妄图推诿塞责。种种罪证昭然若揭,已是罄竹难书,罪不可逭。因此,杜公开列了一百余人的名单,请求陛下惩处。”
李丽质眨了眨眼,不懂舅舅怎么会和自己谈起朝政:“如何惩处?”
“最轻的也是腰斩。”
李丽质……李丽质缓缓瞪大了眼睛。
说实话,大唐的宰相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毕竟只是皇室的高级打工人,因而都有打工人极为微妙的心态;所谓威福本由人主自专,除非皇帝明确暗示,否则宰相们多半不愿大开杀戒——同朝为官便譬如同乘一船,都有风浪骤起难以料理的时候,何必苦苦逼迫呢?不怕对手拼死反扑么?
……好吧,俨然日落西山的杜如晦杜相公可能确实不怕了,毕竟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生死面前已经再无大事,又何惧之有?
手握重权威望昭著的开国重臣是强大的,而奄奄一息的开国重臣则是无敌的——尤其是皇帝正当壮年,对往昔亦师亦友的老臣的眷念深情,更是日甚一日,不可断绝;即使这份密折稍显狠辣,以圣人对杜相公眷顾之深,恐怕也将勉强依从……
所以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呐杜相公!
不是您老说的要收服陇右人心的么杜相公!
长孙无忌小心将誊抄的密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笔直跪坐。
“公主明白杜公的用心了么?”长孙无忌严肃道。
虽然尚在惊骇迷惑之中,李丽质依旧缓缓点了点头。
“无怪乎……无怪乎相公会给我看洪武皇帝的事迹。”她喃喃道。
是的,混同南北的例子虽尔不多,却也不少,为什么要特意选择朱元璋,选择南北榜案?杜如晦之良苦用心,正是在这委婉曲折的暗示之中:
教化百姓、统合天下这种事,可绝不是你好我好援引几个人才就能顺理成章做成的;有的时候,它是要见血的。
公主呆楞片刻,却又低声道:“……虽然如此,但牵涉一百余人,未免太多。”
朱元璋当年都才剐了二十几个人而已呢!
一百多人可绝不只一百多条性命,恐怕还要牵扯到无数的家族。这样凌厉凶狠,是不是太过头了?
“的确多了些。”长孙无忌平静道:“所以杜相公托臣来转交这份密折。密折中凡以红圈勾画者,都是罪大恶极,百死莫赎之人;但其余六七十人,却还有开脱宽宥的余地。待密折公布之后,公主可以到圣人前为这些人作保,只将他们流放抄家即可,不必处死。”
公主聪慧敏锐,自然一听便懂,知道这是所谓市恩而笼络人心的手段,但代价却是杜相公在陇右的声名——被解救下的陇右豪强固然会感念自己,但对杜相公恐怕是要恨之入骨,磨牙吮血,绝不肯罢休了。
李丽质心下触动感怀之至,却知道杜相公密折已上便等于决心已下,是绝不愿意见到自己如小儿女一般犹豫忸怩,于是径直拿起密折,叉手向兰州的方位郑重一礼。
长孙无忌又道:“此外,杜公还请我向公主转呈几乎不好当面说的话。”
他停了一停,沉声开口:
“殿下想知道,当日朱元璋南北榜案的后续么?”
“……请舅舅赐教。”
“谈何赐教呢?”齐国公叹了口气:“以天书所言,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掀起南北榜案,处死江南儒生二十余人;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他的孙子朱允炆继位,改元为建文。建文二年,明朝朝廷再开科举,这一次所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部都是江西吉安府的人……”
李丽质:…………
“……这也太癫狂了。”她喃喃道。
是的,儒生们搞得也太狂野太癫狂了。在被洪武皇帝操起刀子疯狂图图了一遍之后,这群人居然还能有胆色搞出此中花活,其百折不挠勇猛精进,简直能让人生出敬意来。
“然后呢?”
“然后建文皇帝并没有约束他们。科举照常进行了下去。”长孙无忌平静道:“接下来就是由削藩所引发的靖难之役了。驻守北地的燕王朱棣起兵‘清君侧’,集聚北方人马,纵兵南下,终于在建文四年攻克南京,料理掉了他的亲侄儿。”
无怪乎杜相公不愿意当面提及了。一个外姓大臣莫名其妙谈什么藩王起兵清君侧的成功案例,就是再怎么受皇帝信任也难免有点尴尬,不如让至亲长孙无忌转达。
……不过,以李丽质的见识而言,纵览秦朝开国至今近千年,似乎从无藩王作乱能从外地起兵把正统朝廷给剿了的旧事。即使大晋朝那司马杀了司马的八王之战,好歹也是京城内乱,召藩王宿卫才闹出的大事。
所以这建文帝的水平,是不是也菜了一点?
长孙无忌徐徐道:
“当然,靖难之所以成功,缘由错综复杂,倒也不能仅仅归于一面。不过,建文皇帝自身的倾向,委实是极为要命的因素。他所亲近之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无一不是儒生,也无一不是南方人:黄子澄出身明之江西分宜;齐泰出身明之南直隶,方孝孺出身明之浙江,都是文采风流、科举的重地。而皇帝亲之信之,任之用之,那态度便已经昭然若揭——朱元璋的这个孙子,是文人的皇帝,南人的皇帝,却唯独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
“不过,既然他不想做北人的皇帝与武将的皇帝,那这些人就只有将燕王请下来,让建文做不得皇帝了。”
李丽质默然片刻,只道:“想不到南北的冲突竟能激烈到这个地步。”
“彼此分隔数百年之久,南北早就已经互为异域了,冲突怎么能不激烈呢?”齐国公语气平静:“不过,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以天幕的话说,还是洪武皇帝太过于心慈手软,姑息而纵容。”
“——心慈手软?”
李丽质瞠目结舌,神思恍惚,大概穷尽想象,也不能将天幕细节中那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洪武皇帝与心慈手软四个字联系起来。
什么心慈手软?洪武朝的文臣武将真不会在梦中骂娘么?
“的确是心慈手软。”长孙无忌道:“他当然是弥合南北一统华夏的所谓‘千古一帝’,但在牵涉自家人时还是太过于软弱了。朱元璋定都于金陵,故尔有水运之便、财赋之利,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怎么能隔绝江南儒学的影响?仅仅靠亡羊补牢大开杀戒,恐怕已经不够用了。”
“——而且,他杀得实在也太不够了……区区二十几个儒生又如何呢?江南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早就隐匿于皇太孙,后日失国之建文皇帝身侧,大受重用了。”
李丽质眨了眨眼。
她大概,似乎,也许听懂了长孙无忌的言外之意。但正因为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大受震撼:
“……舅舅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长孙无忌垂目凝视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女,一字一字的开口,而称呼也在悄然之中变更:
“殿下,天下最难的就是做事,要做成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教化陇右这样的大事。孔子说,上古的圣贤只要以身作则,便能用德行感召天下,百姓如水一样归附他。但古今又有多少圣贤呢?臣等不是圣贤,想来公主也不是圣贤。不是圣贤就不能以德感人,有时候难免要做一些杀伐果断、沾染血腥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是绝不能拖的——祸乱萌芽时要杀的可能只有一两个人,祸乱滋生时要杀的可能便是数十人,到了祸乱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搅进来或有罪或无罪的死者,可能就是成千上万,乃至不计其数了!”
“殿下,朱元璋在南北榜案之前犯下的,便是同样的过错,温吞、迟疑、不能决断的过错——早在一开始他就不该长久定都于金陵,如若尽早为迁都北方谋划,江南儒生的势力未必会强到那个地步,南北榜案或许便消弭无形;即使定都金陵,如果留心长孙身边的官吏,应当也能养出一个不偏不倚、兼顾南北的储君,那么天下平定,或许也不会有靖难之变;而等到一切都根深蒂固之时,再杀人便已经太晚了。”
“——当然,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杀人也比不杀更好。朱元璋砍下了二十几个人头,虽然已经不能挽回皇太孙的倾向、弥合南北的冲突,但终究给了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二十几条性命已经足够取信北人,让他们相信朱家皇帝的诚意。大明太祖高皇帝统一中国的心意是真诚的,而建文只不过是小小的异数。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另一个姓朱的皇帝,而不是引北元南下,与江南再度分裂。”
长篇大论说到此处,长孙无忌终于稍稍喘息,以此平复激动的心绪——在接到杜如晦密信之后,他昼夜兼程赶到此地,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用词,而今终于在外甥女之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虽尔外表镇定自若,内心却难免波涛汹涌的起伏。
——是的,收复陇右,再归华夏,是他与杜如晦乃至圣上筹谋许久,彼此都精纯如一而念念不忘的理想。且不说统合此地所带来的巨量偏差值,即便只考虑当年博望侯冠军侯定远侯于此的煌煌功业,顾及此祖宗暴霜露斩荆棘而有的尺寸之地,也不能举以予人,随便弃之于蛮夷。盛唐承接强汉之法统,怎么能背弃强汉辛苦经营所得之故土?皇帝之所以心系辽东汉四郡,不也正为此么?
为了这心心念念之热望,杜如晦抛掷身后名亦不足惜。但重臣抛弃身后名也罢,要让公主加入,却可能有种种的难处——一如天书中所言,统合这种事绝非温情脉脉,一旦事不得已,是很可能要杀人的;而且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酷无可比拟。即使现在有杜公挡在身前,将来公主亲身料理,也是免不得要手上沾血的!
可公主凭什么要手上沾血?她是当今皇帝的爱女未来皇帝同胞亲妹,荣华富贵悠远绵长,此生不会有任何忧虑烦恼。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上人,为什么要搅合进肮脏丑陋不忍直视的现实中呢?当陛下乖乖的小公主难道不好么?
……当然,魏国公辩才无双,即使长乐公主真有什么犹豫,他也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挑动外甥女内心最隐秘诡谲的念头,让公主在权欲驱使下懵懵懂懂的接下这个重大的责任。
但现在……现在的长孙无忌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打量着自己的外甥女。
就算是巧舌如簧,一时说动了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在这件事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杀伐果断坚持下去,需要的是铁一样的决心。
铁一样的决心,可不是几句话能缔造的。
显然,长乐公主意识到了舅舅的缄默之中某种沉重的分量,而年纪轻轻的公主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分量。在局促不安的片刻功夫之后,李丽质才小声开口:
“……舅舅,相公在奏折中开列的名单,便是他要杀的所有人么?”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
“这倒也不一定。如此的大事,陛下一定会让朝中议论数次,名单也会有增减。不过,单子上有些人是实实在在无可饶恕,杜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即使陛下宽宥,杜公也一定会上折子再争。”
李丽质向长孙无忌行了一个礼。
“那么,请舅舅帮我留意着。”她轻声道:“待到杜相公最后的名单送上去时,我会亲自祈请陛下,不要放过名单上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