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水潭。
凤凰涅槃至多一刻钟, 双生子涅槃已到中途,化作原型的玄凤与赤凤在空中相互盘旋,双色火焰烧灼, 时不时响起两声凤凰鸣泣。
神越一直源源不断输送神息,见时机差不多了,抬手抛出耀火神识留下的那滴泣血, 用神息包裹揉成了一丝丝分摊给了双生子。
凤凰泣血,示表有冤,但这滴血也同样是凤凰最为宝贵的心头血,双生子是耀火亲子,心头血会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帮助双生子重塑神脉。
若非有这滴泣血,神越也不敢随意提出以涅槃重塑神脉的办法, 否则便是九死一生。
有这滴血,能让重塑神脉的事变得更有把握,从一成提到了六成,纵然还是凶险却也比十有九死来得好。
泣血送过去后, 玄凤与赤凤周身的火焰便愈发大了,凤凰神火一般人受不住, 神越拂袖立起结界挡住了烧来的火焰,避免海钰与江南以及整个神居地遭殃。
接下来就是等涅槃时间过去。
神越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江南“哎”了声,“神主,我去给您找把椅子吧, 石头不干净。”
“不必麻烦, 且先等着吧。”神越摆摆手,又对海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海钰眼神亮起, 从水潭游到岸边,尾巴雀跃地在水面轻拍,“不辛苦,不辛苦,神主常来看看我就好。”
神越扫过他颜色绚丽的大尾巴,莞尔颔首道:“可。”
海钰心满意足地又游了两圈,甚至朝江南抛去两个挑衅的目光,让江南气得暗暗骂了好几声“茶鱼”。
……
涅槃的一刻钟不长也不短。
双生子结束涅槃的瞬间,天边浮出一道彩虹,玄凤与赤凤双双从原型化作成人模样落地。
双生子化人时的面容一模一样,目若星辰隽逸俊朗,就连气息也如出一辙,若非羽化出的外裳是一黑一红双色,恐怕就连他都难以分辨。
神越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落到赤凤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问:“失败了?”
赤凤有些虚弱地摇头,“重塑成功了,不过伤到了识海。”
“方才是我太过心急险些失败,赤凤及时察觉,渡来一些心头血才叫我熬了过去。”玄凤在旁解释,担忧地看了眼赤凤,道:“因此赤凤才会伤及识海。”
神越颔首,“先好生修养。”
侧身嘱咐江南安顿好双生子,江南忽然想起了事一拍脑门道:“险些忘了,前几日怀易城主同我传了消息,说有要事,必须与您相见才可说,还说与凤凰一族被灭有关。”
听到与凤凰一族相关,玄凤赤凤立刻将目光投到了江南身上。
“唤他上来。”神越应了。
顿了顿,他又转眸对双生子道:“你二人方重塑神脉,境界尚且不稳定,切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
玄凤恭敬点头,“好,神主。”
比起玄凤眼神里难掩饰的崇敬,身为弟弟的赤凤却更沉稳些,虚弱地咳了两声,敛眸藏起情绪,微笑着叫人根本难看透他在想什么,只温声道:“神主亦要小心。”
是个有心思的。神越多瞧了他一眼,未作逗留转身回了神居地。
得了传令的怀易也在顷刻间赶到了神居地。
时隔千年,再一次踏进神居地,怀易心口跳得即为剧烈。
尤其是看到亭子里姿态雅然,慢悠悠烧着一盏茶的银白身影,他下意识去屏住呼吸,怯生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眶也瞬间红了,生怕是场梦。
感知到来人,神越眼皮抬也未抬,从盏中倒出一杯茶来,嗓音淡淡唤道:“过来。”
怀易这才回神,走过去低声行礼:“神主。”
神越指尖在桌面点了点,示意对面的空位,“坐下。”他也不催,只待怀易踌躇着慢慢坐定后,才道:“说吧。”
怀易一怔。
神越道:“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
怀易眼底划过一丝落寞,很快就恢复了原貌,他面容肃冷俊逸,开口声线沉重凛然道:“神主,寂玉有问题。”
似是生怕他不信,怀易一刻不停地说:“虽说我确实……确实心悦神主,可我即便再大胆,做得最出格之事,也不过是拾了神主的青丝,我记得当日……”
……
千年前。
几名小神侍抬着箱子从幽静小道鬼鬼祟祟地离开,原本是要去检阅人间现状的怀易路过瞧见,直觉认为这几名小神侍有问题,当即呵住了几人。
怀易厉声盘问:“藏头露尾,箱子里的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几名小神侍唯唯诺诺挤做一团,低头相互交换眼神,就是不肯回答怀易的问题,见此情形怀易更加确定事有蹊跷,立刻就要掀开箱子。
谁知就在他要掀箱子时,几名小神侍忽然联起手来朝他攻去,一招一式奔着取性命来。
怀易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当即还手,仅仅过了几招,其中一名小神侍蓦然迸发出一声惨叫。
怀易根本没有碰它,惊诧回头之余,就见那名小神侍一掌狠狠拍碎了自身命脉,当场灰飞烟灭。
与之相同的还有另外几名神侍,相继发出惨叫,自尽而亡。到最后只剩下一名小神侍,怀易预感不妙要收剑,就见那名小神侍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拦住了他的剑,直接撞了上来。
“右侍尊杀了神侍!!!”小道上一名路过的灵妖发出尖锐地叫声,仅仅须臾就引来了一群神侍围观。
尚未断气的小神侍颤抖着手指向他,吐出一大口血道:“右侍尊……私藏神主……灭口……”话音未落他便眼睛一闭魂飞魄散。
断断续续的未尽之语,引得人无限遐想,众目睽睽怀易根本无力辩驳。
愣神之间,几个箱子被掀开,零零散散全数倒出,上面全数都是属于怀易的私人物品,只有最下层藏着神越的两三件衣物。
‘右侍尊私藏神主衣物被神侍发觉,因此杀人灭口。’顷刻间在神居地被传遍。
不过片刻,寂玉便来将他捆了起来带到神主面前,跪地时,衣襟里掉出了一方贴身私藏的帕子,以及帕子露出的两缕青丝。
原本还模棱两可的事,顿时证据确凿。
一切发生的格外突然。
怀易浑浑噩噩地领了三十神鞭,负伤被驱离了神居地,私藏的青丝也被一缕神火烧了,他唯一与神居地有联系的便只剩下一个做神侍时配有的香包。
甚至他从前根本都不会放在眼里的香包,可离了神居地,他却只能靠着这个香包睹物思人。
……
“在弦月城养伤期间,寂玉曾送来了颗鲛珠,可离开神居地不久我便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针对我的圈套,只有寂玉,也只能是他,我自然瞧见他的东西就心烦。”
怀易叙述道:“那时恰逢烛龙族的少主前来探望我,烛龙喜明珠,我便将鲛珠转赠给了烛龙少主。”
“前段时日寂玉又来寻我,追查鲛珠下落,得知在烛龙族后便又寻了过去。”他冷笑,“可我没告诉他,烛龙少主多年前染了浊气,浊气一时无法清除,便把鲛珠碾碎吞了下去,才化解了那次的危难,当年寂玉送我的那颗鲛珠早就没了。所以凤凰一族出现的鲛珠必然是另一枚……”
神越喝了口茶,淡然道:“鲛人养珠容易,可要养出色泽光彩完全一模一样的却很难,可有情人离别时痛苦的眼泪却能成为天底下最美的鲛人珠。”
怀易微愣看向神越,“神主知晓此事?”
神越情绪毫无波澜,平静道:“鲛人皇有独女帝姬,帝姬恋上凡间一位将军,浊气浮出人间动荡,故而战火连绵不绝,将军为国而战,一断臂,二失了左眼。帝姬不忍恋人受苦,违背天地因果试图插手人间战火,却遭天谴,与战场之上,天雷之下,灰飞烟灭。”
他嗓音清冷,“帝姬与将军诀别之际,流下两滴泪,将毕生神力融入其中凝成两颗鲛珠,想以此让将军重新长出手臂,单目重见光明,却不想将军与她一同赴死,一剑穿喉,与帝姬携手离世。”
越听怀易便越觉得背后发寒,脸色也止不住白了白,“神主知晓有两颗一模一样的鲛珠?”
语毕,神越撩起眼皮浅浅瞥了眼怀易,眼底透出冰霜淡漠之色,如看寻常物件并无区别,“鲛珠有二,本座为何会不知?”
凤凰一族看到鲛珠的那一刻,神越就有了猜测,后续一切不过是想瞧瞧,寂玉究竟想做什么,会做到哪一步罢了。
一简卷宗被神息裹着摆到桌面。
神越拨弄开水面的茶叶,道:“鲛人族帝姬违背天令,天谴惊雷便是本座下的,她以为自己拥有神力便可在人间所向披靡,实则为虎作伥,叫人间的浊气不减反增,不知害了多少人。”
因此当年天谴降下之后,鲛人皇担忧天谴危及鲛人族,呈了卷宗送上神居地,把事情经过来龙去脉统统说了一遍,海钰是帝姬之子的事也交代了清楚,还想把两枚凝结帝姬毕生修为的鲛珠送上。
虽说这两枚鲛珠出现的时机并不恰当,可情人离别泪化出的鲛珠精美无常,更有疗愈之力,是当时鲛人皇能想出最好的赔罪礼。
神越对沾染了怨念血腥的鲛珠并无兴趣,便拒了。
只是关于鲛人族的这些内情寂玉统统不曾知晓,所以半年前他拿出鲛珠询问时,并未说得详细,只任由寂玉去查,若是鲛珠所得出的消息与现有的吻合,那么凤凰一族被灭一事自然与寂玉无关。
这只是对寂玉的一次试探。
怀易面色似乎更白了。
静默片刻。
他才缓过神来,声音有些哑然:“那……当年我被陷害离开神居地一事,神主是否也知晓?”
“……”
神越望着他,“寂玉陷害与你,我不知。但我知晓你年少,年少时误把敬佩与依赖当□□慕之事常有,我不希望你拘泥于此。”
他道:“况且我知晓有事发生时,你已被定了罪,便想着与其让你留在神居地耿耿于怀一生,倒不如离开,去做个城主,带着你的城民好好历练,”
怀易眼神瞬间暗淡,低声道:“神主当真……心中无我,那万年时光又何必待我如此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惹我徒增烦恼。”
神越叹息。
“最后一只重明鸟啊……我若不待你好,又有谁能照料你。”他眼神平静无波,却透出一丝悲悯。
世人皆知重明鸟消亡,可谁能知重明鸟族长最后离世之际,尽力保下的是一只刚化形于世,哭唧唧捡别人垃圾吃的重明幼鸟。
怀易还想再说什么,神越打断他:“此事你不必再掺和,日后寂玉再找你便不要在见,就当未知晓过一切。”
“我怎么能当不知道!”怀易情急起身,嗓音止不住大了些,“寂玉如今居心不良,分明是想害您……”
话说一半,怀易视线触及神越握盏倒茶的手腕上,白皙修长,他脑子里乍然想起前些日子寂玉来寻他,随口说的几句话。
神居地……少主……
被咬伤。
寂玉恨他占了神主大半时间,设计害他是情有可原,可寂玉向来一心一意对待神主,敬重有加从无违背,又怎会轻易生起反叛之心,分明别有缘由……不对,肯定别有缘由!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怀易几近崩溃,“神主,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你有事瞒我!”
神越叹道:“你太吵了。”
重明鸟本体叫声比凤凰要清亮些,没想到人身也能如此吵闹,摆摆手一道神息裹住了怀易,拂袖一推,眨眼间怀易面前的景色就从神居地后院,变成了他枯燥乏味的城主府。
又一道光泽掠过,怀易摸了摸喉间,清晰感觉到禁言术锁住了方才他与神越交谈时得知的信息,这些话从此不能以任何方式被透露出来。
或许神越答应见他一面,本就不为了他口中所谓的信息,而是为了借此机会给他下禁言术。
怀易眼中浮出血丝,怒气令他周身漫出一丝重明鸟本体的红光,一掌拍出面前亭子在灵风下炸成四分五裂。
好好好。
都不和他说,那他自己查!
……
一盏热茶从烧开到放置慢慢变凉,寂玉才出现在庭院内,来到神越身前面无表情道:“神主。”
神越没看他一眼,只抬眸将视线放到略显昏暗的天空,轻声道:“我们多久没下过棋了。”
云层滚动,似有降雨之相,神越收回目光,拂袖逐亘出现在桌上,他道:“来下一局。”
寂玉沉默着坐到神越对面,执起白子。
二人相顾无言,只剩一黑一白棋子在逐亘盘面落下,每落一字,星辰便亮一亮,神越道:“半年以来,查到了什么。”
寂玉摇首沉声:“烛龙声称鲛珠早在百年前就被吞吃了,线索断在此处,我便去了凤凰一族遗址查找线索,山中梧桐树已尽数烧毁,没有神树净化,如今凤凰遗址整座山都被浊气包围了。”
顿了顿,他道:“……顺着浊气源头,我又去了人间,发觉人间浊气比千年前还要重上许多,神族已自顾不暇,人间有荒芜之相,各路神庙兴起,因此偶然听说一桩千年前旧闻,说是将军战死,夫人哀恸泪化双珠,庇佑国泰民安千年。”
神越应声,“后来呢。”
寂玉道:“泪化双珠,自然就是鲛人族,我便去寻鲛人皇,鲛人皇声称鲛珠当年本是双珠,一枚赠与我,另一枚原是要留着做念想,放在宝室中一向无事,谁知百年前忽然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被谁盗走的。”
闻言,神越轻描淡写道:“也就是说,线索断了。”他抬眼看着寂玉,眸色平常忽然道:“你多久没回九尾了。”
话音刚落,寂玉神色一顿,敛眸道:“三万年有余。”
“原来这般久了……”神越轻声道:“那便放你回去吧。”
寂玉骤地抬头,眼底透出一丝始料不及的无措,冰冷无情的声线里也陡然带上几分迫切:“神主是要将我放逐?为何?是不信我?又或是因我那日出言冒犯了新天道?神主!”
自然都不是,寂玉向来聪慧,先前敲打过自然不会再随意糊弄,必然会认认真真的去查,这些也都是真话,只不过……他还是有所隐瞒了。比如,那颗鲛珠,盗走的人究竟是谁。
神越闭目长叹一声,只道:“怀易一事内情我已知晓,不必多言,三万多年了……你也该休息了。”
寂玉还要辩驳,神越只稍稍抬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