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快开学了,周煜林也该准备回美国了。
但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祭拜父母。
本来韩美美和明黎说,陪他一起去的,但周煜林拒绝了。
今天天气不太明朗,半空太阳都没有,只有一团黑压压的云,似乎要下雨了。
周煜林一个人来到墓地,他沿着那条蜿蜒的小路,走了很久。
一边走,一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儿。
父母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周煜林走不出来。
无法走出来。
因为周煜林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母。
如果他没有觉醒,没有提前知道父母即将离婚的剧情,没有自作主张地去篡改剧情,没有选择逃避,那他如今还是个有爹妈的孩子。
这份沉重的愧疚,曾经一度差点逼死他。
不知不觉中,周煜林已经到了,他站在两块依靠在一起的墓碑前,发现,这里似乎被人仔细地收拾过。
墓碑前还放着两束新鲜的花。
看来是有人来过了。
周煜林也没多想,蹲下身,把自己带来的包打开,从里面一一拿出贡品摆好。
嘴里轻声喃喃:“去年没来,去年在国外,今年纸钱什么的,给你们补双份。”
“以后我尽量每年祭日的时候,回来看你们。”
“对了,家里的老房子拆迁了,当年你们就留给我那么一套房,现在也不在了。”
周煜林坐在墓碑旁,一个人碎碎念着,像是小时候跟父母聊天那样。
他顿了下,才继续说:“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我跟靳修臣离婚了,离了快两年了吧。准确来说是一年零九个月。”
“原来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我那些年没长进,还跟小时候一样,害怕孤单的一个人,所以离婚的时候,也是下了很大决心。”
“但现在,发觉一个人其实也还行,还能活。就是……”
周煜林说到一半,顿住了,开始盯着地面出神。
这时,天空忽然淅沥沥的一阵响,随后细密的雨夹杂着雪花落了下来。
但周煜林坐着没动,一些雨水落到脸上,他眼睛不舒服地眨了眨:“算了。”
雨越来越大,开春后气温回暖了,雪都化了一些。
周煜林想着再坐一会儿就走,一道黑色的阴影却团在了他的上方,隔绝了雨水和细雪,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抬头,细密的雨幕中,黑色的长身大衣肃穆庄重,再往上,是男人五官优越、平和又透着疲倦的脸。
那张脸上,一双带着疼惜的眸子,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耳边是零落的雨声,两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般,无声的对望。
靳修臣先开了口:“回去吧。你胃不好,淋了雨寒气入体会胃疼。”
周煜林收回目光,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下,这才站起身。
头上的那把大伞,始终安全感满满地罩着他。
就好像过去的十年多年一样。
周煜林没理会靳修臣,拿好东西转身就要走。
却被靳修臣拉住:“林林,伞。拿上吧。没必要让自己的身体受罪。”
周煜林抓着包,又是好一会儿没动。
靳修臣就安静地举着伞,陪他在墓地里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煜林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你有过一点真心的吧。”
靳修臣愣了下,握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
周煜林偏头看向他,目光定定的:“过去十年。一点点,有过吗。”
风雨骤停
一股酸涩又委屈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席卷来,打得靳修臣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喉咙艰涩:“有的。”
周煜林点点头。
靳修臣嘴唇都在发抖:“你,你愿意信我了?”
周煜林又摇头:“不。”
于是靳修臣又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周煜林只是在做一道证明题,他从别人那里印证了,过去靳修臣确实对他有过真心。
温浩嘴里描述的那个,他不知道的又一个十年,确实有一点打动他。
他的真心是真心,可别人的也是。
周煜林总不愿意辜负别人。
后来的靳修臣有罪,但少年时的靳修臣,他的真心和付出,是实打实的。
周煜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享受了少年靳修臣的真心,总该还一点点的,这是他欠下的债。
因为这个,周煜林愿意暂时抛开恨和厌恶,跟靳修臣谈一谈,再听听这个人说的话。
周煜林:“婚后一年,你的恶意也是真的,对吗。”
靳修臣脸色一下惨白,他握紧了拳头:“嗯……我不想骗你。”
时隔一年多,两人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周煜林已经心如止水:
“那你因为我受的这些苦,一点都不冤。”
靳修臣拉住他的胳膊:“林林,你听我解释……”
周煜林转过身,面对着他:“嗯。你解释吧。”
一年多前,他因为极度的愤怒,只顾着质问,没有听靳修臣解释分毫,今天就听听。
靳修臣有一种,拥抱到月亮的惊喜和无措,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我没有利用过你。”
“跟你在一起,确实是因为你的日记,但不是为了走剧情拿到靳家。那十年不是骗局,我们的爱情是真的,我真的——”
他喉咙哽咽了下,嗓音小心翼翼又带着压抑的疼:“真的爱你。”
周煜林客观理智道:“这一点有待考证。”
因为靳修臣过去的行径太过恶劣,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信任可言,所以靳修臣的话,周煜林并不会太相信。
除非,还有像温浩那样的第三者视角,能证明这个人不是在说谎。
靳修臣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他垂着头继续说:“婚后对你不好,是因为我看到你日记里说,我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我以为你不爱我……只是为了走剧情,才跟我在一起。”
本来过去十年多,靳修臣就一直在伪装自己,害怕周煜林看清他的真面目后,对他厌恶,时间久了,他都分不清,周煜林爱的是他,还是他装出来的假人。
又也许根本谁也不爱,只是为了走救赎剧情,才按照剧情里写的那样跟他在一起。
靳修臣:“再加上那时,我病了,控制不住自己。我总是没有安全感,每天睁眼看到你,我都感觉我在做两个梦,一个美梦一个噩梦。我特别害怕,怕你真的不爱我,怕到快崩溃了……”
周煜林:“所以你选择,用刺痛我,看着我为你痴狂,为你让步底线,为你低头,来证明我是爱你的,得到片刻的安全感。”
靳修臣表情一瞬痛苦,他低着头不敢看周煜林:“对不起。”
嗓音很轻,却很郑重,这几个字哪怕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了千万遍,但真的说出口时,还是那么艰难。
周煜林只是平静道:“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好像有一只手,无形中狠狠捏了把他的心脏,靳修臣沙哑着声:“我理解。你不用接受,但我必须为自己犯过的错误道歉。”
周煜林又说:“虽然感觉这个问题很可笑,但还是想问一下,你当初说,对我腻了,这是真的吗。”
靳修臣呼吸都很轻:“我、我分不清……我对那种每天都惶惶不安,恐惧又煎熬的日子腻了,对每次看到你,都会想你到底爱不爱我这种事也腻了……我受够了,所以我当时,潜意识排斥你,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腻了……”
因为看见周煜林,就意味着他将陷入恐慌,脑子里会有很多个声音,在嘶吼、尖叫,一遍遍跟他说,周煜林不爱他,他不值得被爱。
那时靳修臣不知道自己病了,他被那些脑子里幻听的声音所左右,被心底那些恶劣的念头左右,怎么抗争都没用。
最后原本就性格多疑、恶劣的他,终于在周煜林面前失控了。
说靳修臣对周煜林的那些恶意是故意的,不如说,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劣根性的人。
他的恶意,来自于他本身恶劣的本性,甚至是无意识的。
只是此前十年,因为爱周煜林,他一直都在伪装,而且藏得比较好,爱意又本身就具有美化功能。
而婚后,靳修臣恶劣的那一面,终于因为病症的催化,在周煜林的面前展露了出来。
就好像,一条原本就会咬人的恶犬,除了主人外,看见谁都会发疯地咬。
但在主人面前,它却是一条会摇尾巴、会撒娇示爱的乖巧好狗。
有天这条狗病了,得了狂犬症,于是最后的理智和情感也丧失了,它看见主人照样发疯咬。
人都说,要去爱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就好像,买狗的时候,要去挑一条本身就温顺乖巧不咬人的狗。
但周煜林没办法,他就是碰上了这么一条性格恶劣的疯狗,这条狗好的时候,对他也是极致的温柔乖顺,但后来发病了,就开始咬他。
听完这些,周煜林心里大概有数了:“我懂了。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再恨你。”
两个十年,就当前后抵消吧。
周煜林在知道温浩嘴里的那个十年后,他一度陷入混乱,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他被靳修臣伤害,一边想分手,一边又念着过去的感情,心软和挣扎交叠。
宛如身上有个点又痛又痒,想挠,却不知道往哪儿挠,怎么都挠不到。
周煜林想了好几天,他的情感经历了一场难受的拉扯,他不断地反问自己。
要原谅吗?
但过去让他那么痛苦,这个人确实伤害了他
不原谅吗?
但这个人也真切地对他好过,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不求回报地对他好过
如果他故意抹掉那些好,装作不知道,不去看,那他往后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还能挺起胸膛做人吗。
到这个时候,周煜林才明白,靳修竹说的‘人要活得问心无愧’,这句话多有道理。
最终,周煜林选择取折中,他不再恨着靳修臣,但也对曾经那些伤害,以及靳修臣利用他、欺骗他感情的事儿,保持不原谅的态度。
而且,他们在一起的那十年,周煜林如今想来,靳修臣也不是对他全然没有过真心。
陆序以前有句话问得很对——在火炉旁烤火的人,会感受不到温暖吗?
周煜林是真切地,感受过温暖和爱意的,就是因为感受过,得到过,所以在婚后,靳修臣突然变了后,他才会有那么大的落差,被伤得那么深。
其实这一点,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周煜林心里是隐约明白的。
他就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自己被欺骗和利用。
所以他故意不回头看,故意去忽略曾经靳修臣给过他的爱和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恨得那么干脆果断,那么理所当然,才能大步地勇敢往前走,绝不回头。
如今,温浩告诉周煜林的那些事,在他的心上开了条口子,强迫他去正视、审视过去。
周煜林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靳修臣对他有过真心,他感受过的。
听到‘不再恨你’这句话,靳修臣木然地怔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
周煜林:“我不恨你,不是因为你,只是为了我自己好,我的人生中没有过道德污点,不想以后心有愧疚。”
“过去十年,你欺骗我,利用我的事儿,我也不计较了。”
“所以,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好好养病。”
周煜林说完这些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始终那样淡然,适从,全程都很平静。
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明的轻松感。
而靳修臣,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周煜林一步一步地,从他视线里消失。
很久后,他才抖着手,捂住自己的脸,双肩颤抖不停。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真的被周煜林从恨意中解放了。
就宛如一直以来,拴在脖颈上让他窒息的锁链,终于被卸下。
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
回家后,周煜林本打算好好睡一觉,但一只脚刚踏进客厅,就看见韩美美和明黎正坐在沙发上,脸色凝重。
周煜林走过去:“师姐,师哥,出什么事了吗。”
韩美美嗐了声:“你师哥,他家里长辈突然逼婚,要他跟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纨绔子弟结婚,真可怜,可怜虫一个。”
明黎:“好了,不要跟林林说这些。”
周煜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顺手倒了杯热水给明黎:“那师哥打算怎么办?”
明黎一脸轻松地笑:“凉拌。”
韩美美手撑着脑袋,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诶,要不你脱离家族撒,跟他们划清界限。”
明黎扫了她一眼:“说的是人话吗。”
家族是他爷爷的心血,后来交到了他父亲手上,父亲也为这个家殚精竭虑,再后来父亲去世,家族就交到了他手上。
他不可能让两代人的心血白费。
韩美美叹了声:“你说说你,你好歹也是家族的掌权人,怎么就被你叔叔伯伯拿捏了。”
明黎垂着眼:“我虽然掌权,但家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家族,叔伯们手里也握着能跟我抗衡的权利。”
他跟家族中的长辈,算是互相制衡掣肘。
在面对家族发展的事情上,大家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但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其实从未停歇。
明黎坐在那个位置上,也并不好过。
他又本来就不擅长,也不屑于那些工于心计的钻研之道,只喜欢珠宝设计,面对叔伯们的算计,他日子过得一直都很艰难。
韩美美:“嗐呀,怎么办啊,小明你可怎么办啊。”
周煜林想起上次的事儿:“师哥你不是说,你爷爷会帮忙拖住长辈们吗。”
明黎垂下眼:“爷爷忽然病了。”
老爷子一病,那些长辈们就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开始算计明黎。
势必要榨干明黎的最后一丝价值,为家族、或者说是为他们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而明黎的婚姻,是他们盯上好久的肥肉。
两个大家族联姻,其中带来的利益可想而知,所以大家族中的子弟们,才有那么多被迫联姻的。
凌数跟靳修竹之间的悲剧,也是这么开始的。
周煜林拍拍明黎的肩:“师哥别担心,会好的。”
明黎只能勉强撑起一个笑。
韩美美在旁边看着两人,脑子忽然一转:“我有个绝妙的主意,要不要听听?”
两人都看向她。
韩美美来劲儿了,坐起来,拉着两人的手放在一起:“你俩在一起不就行了吗?”
周煜林和明黎都是一惊。
明黎表情复杂:“族里长辈们不会同意。”
韩美美啧了声:“明黎你是不是脑子读书读傻了,用得着他们同意?你直接跟小宝,先斩后奏,你们都已经在一起了,那些老东西还能怎么着?”
明黎轻吸一口气,下意识看向周煜林。
周煜林似乎在沉思,抿着唇没有说话。
明黎试探说:“怎么先斩后奏。我说我跟他在一起了,别人信吗。”
韩美美:“当然是,想办法让大家都看到,昭告天下啊。等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你的叔伯们信不信还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那时他们还是不放弃,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你有爱人了,谁煞笔啊还愿意跟你联姻?这些大家族的子弟,大家也是要脸面的,说出去也不好听是不。”
明黎琢磨了下,这个办法,确实是眼下的最优解,他眸子都亮了几分。
再次把目光投向周煜林,明黎欲言又止:“林林,你怎么想。”
周煜林静默片刻:“其实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我,对吗。”
明黎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但他面上仍然露出一个笑:“对。”
韩美美摆摆手:“漏漏漏,前阵子,明黎带小宝去家族宴会上露脸了吧,还见了明家的老爷子对吧?”
周煜林怔了下,点头。
韩美美:“那就非得是你,这样可信度才高,那天的宴会,肯定很多人都瞧见你了。老爷子一出来作证,那不相当于官方认证吗。”
“而且明黎这人,一门心思钻进了珠宝设计,他身边除了咱俩,都没有人,他要找别人,谁会信?”
韩美美其实是抱着撮合两人的心的,这一年里,明黎对周煜林百般呵护的好,她都看在眼里。
而且,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对周煜林也有好处,这样他才能彻底忘记上一段感情中受过的伤害。
两人这么般配,不在一起可惜了。
韩美美眨着眼,推波助澜:“小宝他可是你亲师哥,帮个忙呗。反正是假装做戏呢。”
嘿嘿,做着做着就成了真的。
小说里先婚后爱都是这么写的。
明黎看周煜林很犹豫,打断韩美美:“好了,别说了。”
他站起身,拍拍周煜林的肩:“林林,你就当没听见这些话。”
他不想勉强周煜林,也不愿意让周煜林为难。
周煜林原本想说什么,听见明黎这话后,又沉默了。
帮个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想到以后,他跟明黎会绑定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爱侣……
心里就,莫名不太舒服。
周煜林也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么。
他好像,不太愿意让自己属于别人,哪怕是名义上的属于。
这次谈话,就这么散了,事后明黎和韩美美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周煜林便当没这回事,他也没精力去关心别人了。
因为,凌数带着靳修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