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姜森,是在十三岁那年。
那一年,父母意外离世,柳林帆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了,他将哥哥当做是余生全部的依靠。
那一年夏天很热,空调开着25度也会闷出一身汗,他半夜惊醒,喉咙干渴,心脏怦怦直跳,直觉像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他扭头想找哥哥说说话,但是身边空无一人,哥哥没有睡在他旁边。
他坐在床上朝房外喊了几声,没人应他,空荡荡的屋子里能听到他的回声。
他跳下床,光着脚在屋子里找寻着哥哥的身影,从客厅,洗手间,再到厨房,一无所获,哥哥不在家里。
寂静的黑夜仿若是能吃人的野兽,柳林帆彷徨无措,孤零零地站在地板上,心头空了一大块。
忽地,他隐隐听见了汽车引擎声,趴到窗台那边一看,楼底下停着一辆车,哥哥穿戴整齐坐了上去,车轮缓缓往前滑动,红色的尾灯像蟒蛇的眼睛。
“哥哥!”
柳林帆朝下面大喊,但是哥哥没听见。
车子开走了,他彷徨无措,冲出家门就去追车。
他想,那天晚上小区里所有人应该都听到了他的鬼哭狼嚎,脚掌被马路上尖锐的小石子划破,草屑泥土和着血,变成了一滩奇形怪状的面糊。
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血脚印。
他恍若未觉。
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跑,拼命地大喊大叫,跑到最后单单只靠鼻子已经无法呼吸了,他大张着嘴喘气,没一会儿喉咙里就泛上了铁锈味,声音劈了叉,可他不管不顾,依旧扯着嗓子叫喊。
载着哥哥的车子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蚂蚁那么小的黑点,他睁大着眼睛,不敢停下,啪嗒啪嗒地往前追。
好在他运气不错,车子最后停在了一个路口,那里的红灯要等很久很久。
柳林帆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喊的比刚才更使劲了,喉咙里好似嵌着碎裂的刀片,身体里的内脏都在绞痛痉挛,他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那辆车的车门打开,哥哥从上面下来了,迎面往他这里跑。
直到自己被哥哥抱住了,他才敢卸了力气,彻底软倒在哥哥怀里。
腿肚子都在抽筋。
他紧紧攥着哥哥的衣服领子不撒手,憋到极致溢出来不小的哭声:“不要丢下我,哥哥……小帆会听话,不、不要丢下我……别不要我啊……”
哥哥心疼地替他擦眼泪,“我怎么会不要你?我给你留纸条了,你没看见吗?”
纸条?
柳林帆鼻子堵住了,瓮声瓮气:“什么纸条?”
“我放在床头柜上,我只是有事要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柳林帆老老实实摇头。
他半夜醒来见不着他,就以为自己被丢下了,只顾得上来追人,哪里会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纸条。
柳林帆的脚破了,沁着血,甚至还有小小的石子卡在肉里,瞧着惊心可怖。
“疼不疼?”
“不疼的。”他撒谎了。很疼,但是比起被哥哥丢弃的疼,脚上这点皮肉伤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哥哥要带他去医院,柳林帆胆战心惊,他急需一个依托,一项保证。于是他对着哥哥说:“哥哥,你看着我。”
哥哥依言低头看向了他。
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柳林帆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开了口:“哥哥,不准丢下我。”
轻飘飘的声音,在鼓膜中震颤回响。
“……”哥哥一怔,哭笑不得,轻轻在他头发上亲了一口:“好,我不会丢下你的。”
得到了回答,片刻之后,柳林帆把脑袋埋进哥哥颈窝,心中涌上的愧疚几乎要压垮他,他道歉:“对不起,哥哥。”
“傻不傻,道什么歉?”一无所知的哥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哑然失笑。
对不起,对不起。
柳林帆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他只能这样道歉。
在外人眼里,刚才这番对话不过是弟弟向哥哥撒娇,讨要了一个承诺。但是只有柳林帆自己知道,他对哥哥下了‘咒’,一种名为【言灵】的咒。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拥有这种可以说是天方夜谭的能力。
——只要他直视某人的双眼,并说下命令,不管是什么要求,对方都会对他言听计从。
只是这种东西并非十全十美。
起初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赏赐,他可以用这种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和人生,他因此沾沾自喜,还嚣张放肆了好一阵日子。
但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凡事有得必有失,得到什么东西,便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这才公平。
后来,他用父母的生命作为代价,明白了这种能力的局限性。
言灵一生只能对一人使用一次,且有时间限制,过了时效,所有的一切都会失去效用。
他控制不了时间,一切全凭天意。
时间最长的言灵,是他对父母所下的【不准离婚】,这道言灵维持了三年。
最短的,不过须臾之间。
他不知道哥哥身上的言灵会坚持多久,但他希望哥哥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自私,他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那种滋味太难受太痛苦,他这辈子不想再尝。
哥哥在意他脚上的伤口,一脸焦急,就在这时,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和哥哥差不多大,比哥哥高一些,他走过来,从哥哥口中听了经过,道:“去我家吧,我家有医生,他会帮你弟弟处理的。”
“谢谢你,姜森。”哥哥连连道谢。
柳林帆就这样第一次认识了姜森。
姜森只比哥哥大一岁,是哥哥的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而且,他家里很有钱很有钱。
那天是柳林帆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是他梦都梦不出来的大豪宅。
来姜森家里的第一天,柳林帆就从他那里收到了一块草莓蛋糕。
原来今天是姜森的生日,哥哥之所以半夜出门,就是为了来他家里给他庆生。
原本哥哥已经拒绝了姜森,理由是要在家照顾弟弟,但是好友缺席,姜森又怎么甘心,半夜不依不饶找上门来,非要哥哥去他家,哥哥想着吃块蛋糕就回来,应该不会耽搁太久,见柳林帆睡得香也舍不得叫醒他,就给他留了纸条,打算早去早回。
谁知道刚一离开,柳林帆就醒了,追车,闹了这出。
柳林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有医生来帮他处理伤口,只是这位年轻的医生并没有穿白大褂,和医院里的医生不太一样。
听哥哥说,姜森家里是开公司的,很厉害,不止是保姆佣人用不完,就连厨师,司机,私人医生也有一大堆,衣服一天两套一年四季都不带重样的,和童话书里的王子一样。
柳林帆天真地想,原来开公司就有钱啊,那他以后长大了也要开公司。
等他吃完了一小块蛋糕,他的脚也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包扎好了。
姜森的家里有很多人在,姜森对那些人并不算热情,只是点头微笑打招呼,礼貌,但疏离。等他终于从人群里脱身,便一手勾着哥哥的肩膀,一手拉着柳林帆的手,三个人躲进了一个全是电子设备的房间里。
房间里摆满了游戏机,各种各样的游戏都有,还有一柜子的赛车模型,柳林帆和姜森一起玩赛车游戏,玩得脚也不觉得疼了。姜森还给他放电影,送上了各种好吃的小蛋糕和小饼干。
那天柳林帆玩得很开心。
他觉得姜森真好。
之后的日子里,柳林帆就频繁能见到姜森了。
他和哥哥没了父母,哥哥也是学生,努力打工维持着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活。是姜森明里暗里动用着他的钞能力帮助着他们,让他们能稍微过得好一些,不求回报。
哥哥很感激姜森。
柳林帆也是。
他知道,姜森是他俩的大恩人。
暑假的时候,姜森会邀请他俩去他家里玩。
姜森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枇杷树,那天柳林帆去的时候,看到上面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他便趁人不注意,手脚并用爬上了树梢,想要摘一个。
但是能爬,不能下了。
他坐在树杈上,死死抱着树干。
太高了,他不敢往下看。
他下不来,也不敢喊人,毕竟是在别人家的树上摘果子,他怕人家生气,于是他就这样僵持着,在树上呆了有半个小时,屁股都坐麻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在他准备壮着胆子一跃而下吃个痛的时候,是姜森发现了他。
他爬上树,将柳林帆带了下来。
他的膝盖和大腿被粗糙的树干磨破了皮,姜森拿着碘伏给他消毒伤口。还温声劝道:“想吃枇杷就和我说一声,我叫人给你拿,不需要你自己爬上去摘,今天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你就得在树上过夜了,下次不能这样了。”
他没有怪柳林帆,柳林帆心头一热,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无声哭了起来。
“哭什么呀你?”姜森一怔,去给他抹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想摘枇杷给、哥哥吃、他喜欢吃、枇、杷对不起,对不起……”
他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大颗大颗往下掉,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姜森笑了,哄他:“好,好,待会儿我们把枇杷洗干净,给你哥送过去,他一定会喜欢吃的,这棵树上结的枇杷可甜了。”
他们采了一篮子的枇杷。
哥哥得知这件事,又好笑又心疼,一鼓作气吃了很多很多。
回家前,柳林帆掏出口袋里他藏着的一个枇杷,剥了皮,鼓起勇气递到了姜森嘴边,他甜甜地说:“姜森哥哥也吃。”
他因为哭了太久,鼻音很重,声音沙哑,眼皮还泛着浅浅的红,姜森盯着他看了几秒,低下头,张嘴,吃掉了那个枇杷。
那个时候,柳林帆觉得,除了哥哥之外,姜森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了。
柳林帆是第一叫其他人哥哥。
但那也是最后一次。
自那天之后,他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再见过姜森,姜森也不再邀请他去家里玩,柳林帆见到他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某天,在一个普通的周六,柳林帆起床后,突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姜森,他坐在他们家里的沙发上,柳林帆立即兴冲冲地奔过去打了声招呼,特意去冰箱里拿枇杷,他用零花钱囤了很多枇杷,仔仔细细洗干净一盘递给姜森,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接过去的时候,姜森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笑着道:“我不喜欢吃枇杷。”
因为姜森拒绝了他的枇杷,后来洗碗的时候,他心不在焉摔碎了一个盘子,碎片割破了手指,血汩汩涌了出来,哥哥翻箱倒柜紧张地找创口贴,姜森在旁边安静坐着,低头看着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姜森好像有些变了。
柳林帆想。
事实证明并不是柳林帆多心,因为姜森确实是变了个人,之后他每一次见到姜森,就不知怎么总会闹得不欢而散。
姜森变得格外喜欢挑他的刺,取笑他,戏耍他,无缘无故说一些难听又刺耳的话,非要惹得柳林帆生气炸毛才肯消停,他的行为就跟兴致上来了,逗弄路边上小猫小狗的过路行人没有任何区别。
柳林帆很不喜欢他这样。
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姜森生气了,可是姜森对哥哥还是一如既往,态度从没有变过。
柳林帆不明白,为什么姜森对别人彬彬有礼,独独对他张扬舞爪。
后来年岁渐长,也逐渐懂了一些小时候不懂的事情,柳林帆终于想明白了。
他想,原来并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姜森对他说难听的话,挑他的刺,惹他生气,不外乎就是因为——姜森讨厌他了而已。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被讨厌了。
后来又偶然从哥哥那里得知,姜森大学期间交了很多女朋友,身边的人三天两头地换,从没有一个固定的伴,花心滥情,是柳林帆最反感的那类人。
于是,姜森在他心里的完美壳子骤然碎裂,柳林帆不再期待姜森的到来,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如同姜森讨厌他,他也一样讨厌姜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