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顿时舒坦了。
笑话,他手握剧情和系统都输给大反派两次,柯鸿雪再是春秋笔法三寸不烂之舌,能在宿怀璟手底下讨到好?
容棠贴近宿怀璟,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赞许,宿怀璟回头对他笑,顺势握住容棠的手。
容棠愣了一瞬,却也没挣开,安安静静地站在宿怀璟身边看向柯鸿雪。
柯鸿雪只不过停顿了短暂的两秒钟,旋即笑开,并不遮掩:“世子妃果真聪慧过人。”
“那是。”宿怀璟还没说话,容棠就没忍住炫耀了起来,抬眸睨了柯鸿雪一下,道:“不过你不要一直喊他世子妃,他有名字,叫宿怀璟。”
柯鸿雪这次才显得有些迷惑,看看容棠又望望宿怀璟,愣了好一会,止不住地笑了出声,浅浅一拱手,道:“宿公子,幸会。”
宿怀璟牵着容棠的手,不好回礼,便点头致意:“柯探花。”
柯鸿雪明显因他这个称呼更开心了,错身行了一步:“进去再聊?”
如今正是折花会入场的时候,淞园门口人来人往,既然清楚柯鸿雪有所求,倒也不必非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答案。
但容棠还是愤愤,转身之前瞪了柯鸿雪一眼,阴阳怪气道:“沐大人这些年可真是辛苦了。”
柯鸿雪一怔,旋即勾了勾唇,白玉叠扇又在手中晃开,摇一摇春末的微风:“学兄确实辛苦。”
容棠一拳打到软棉花上,气更不顺了,宿怀璟好笑地捏了捏他指尖,声音放轻,哄人似的:“棠棠。”
容棠立刻哑了火没吭声。
他就不该跟柯鸿雪搭话!
淞园门口有负责接引的小厮,核对过众人腰牌与请柬之后,便有专人领着各位去到对应的院子。
容棠不想跟容峥他们住一个院子,恰好柯鸿雪有事相商,几人一合计,便要了一间带阁楼的小院,前后共四间厢房和一些杂役房,刚好够他们和沐景序一起入住。
待双福双寿收拾完行李,沐景序还未抵达淞园,宿怀璟在门口强势地问柯鸿雪所为何事,但等入住了之后又没那么急切了,他只是问了容棠饿不饿、需不需要先用膳,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催着人回房间睡觉。
容棠略显讶异地抬了抬眸,宿怀璟却笑着说:“棠棠不是早就困了吗?”
不仅困了,容棠身体本就极差,每次坐完长途马车都需要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这是成亲前容棠天天往永安巷跑的时候,宿怀璟就得出的结论。
闻言,容棠那点疑惑散开,忽略了一路的困倦总算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语调懒散:“那我先去睡觉了哦,你要是出去逛的话记得让双寿陪着你。”
双寿是长公主府和宁宣王府的家仆,在他们面前或许可爱憨厚,但在外面遇上事绝对不含糊,精干得很。
容棠随口叮嘱一句,宿怀璟却清楚他是怕自己出去受到欺负。
于是心里那点柔软止不住地扩散,宿怀璟温声应下:“好。”又说:“棠棠,下次你可以在车上睡觉。”
容棠不说,但宿怀璟能看得见。
不论是成亲第三日容棠去鎏金楼接他,还是之后出门逛街或者这次来折花会的路上,只要宿怀璟跟他同在一个车厢,容棠就算再困都不会抛下他去睡觉。
打牌也好、吃零嘴也好,本质上都是在强打精神陪宿怀璟而已。
宿怀璟其实应该督促他休息,但总是有些舍不得,甚至想贪婪地索要更多。
他的小菩萨好像很会收买人心,容棠这个人就如一张用糖丝织就的网,宿怀璟心甘情愿地落了进去,任他将自己裹胁,敷上糖霜。
可是下了车,瞧见容棠困倦的模样,宿怀璟便又不忍心了。
但小世子却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道:“好,我下次注意。”
应是随口应下了,之后做不做还要等下一次才能看。
宿怀璟心知肚明,有些无奈,又不可抑制地为他觉得心动,手指在身侧蜷了又蜷,碰到腰牌,到底没忍住,宿怀璟一伸手,拉住容棠的袖口:“棠棠,你忘记跟我说午安了。”
春末时光正好,翠鸟啼唱百花盛开,炎热还未到来,冰雪尽数消融,宿怀璟站在檐下春光微尘里,笑着看向容棠。
容棠眼睫颤了一瞬,指尖不自觉动了动,声音微哑:“午安。”
顿了顿,他道:“……怀璟。”
宿怀璟霎时笑得比这春色还要惑人,宛如所有该被写进诗中赞美的少年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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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折花会还未正式开始,但已有宴席开场,且地点不一,人员不定。
三皇子自诩与民同乐,所以这场明面上为文人雅士准备的盛宴并没有太多规矩束缚,主张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容棠穿好衣服出门,望见宿怀璟与柯鸿雪正在阁楼上下棋,他心念一动,拾阶而上,步行到了宿怀璟身后。
棋局进行到中段,看上去并不十分胶着,宿怀璟甚至有闲心听身后动静,瞧见容棠过来了自然而然地拉过一把小矮凳,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又顺手剥了个橘子递过去。
“睡的怎么样?”宿怀璟问道。
容棠其实有些懵懵,可能是睡的太香了,也可能是因为做了个梦。
梦见了宿怀璟,年岁比如今要长上一些,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身穿明黄冕袍,似是刚下朝,看见了他,脚步快了些许,笑着唤:“棠棠,早安。”
梦里画面过于和谐静谧,容棠有很长时间的迷茫。
宿怀璟是会当皇帝的,可他当了皇帝之后,大虞便该迎来浩劫。
帝王一路走来受尽艰辛,早就不信任何人、不爱天下百姓,他的脸上永远不会挂上那般和煦的笑意。
他该是浸在血海寒冰中的暴君,该是铁血手腕暴戾恣睢,而不是……乖得让容棠在梦中都有些心疼。
他很开心看见那样的宿怀璟,却仍是会心疼。
可醒来之后,淞园风景很好,将晚的天空上方铺了一层层云霞,远处风吹过草叶,他看见梦中的人坐在红漆阁楼上与云朵相错,垂首落子,容棠突然又觉得:宿怀璟本该就是这样的。
他本就该是大虞皇宫中最受宠的小皇子,上有父皇母后,有兄长姊妹。父皇留下的基业有太子哥哥接手,他本该如他三哥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七八岁,成为名满京都的翩翩少年郎,然后邂逅意中人,秉文经武,过他光辉绚烂的一生,做青史留名的富贵王爷。
而不是隐忍蛰伏,做他的、或者秦鹏煊的、或者任何一个谁的后院之人,一日一日做着刀山火海、亲人尽数死在眼前的噩梦。
容棠心下一颤,下意识抓住宿怀璟递过来的指尖。
宿怀璟微怔,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眼眸都不自觉亮了一下,唇角勾勒出清浅的笑意。他将手放下,带着容棠的手落在棋盘下,面色从容地继续跟柯鸿雪下棋,不提醒也不催促,任容棠自己清醒过来。
柯鸿雪看得眼眶都热,胃里一个劲地冒酸水,‘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手腕快速抖动着晃了几下,嘴里还‘啧啧’道:“没眼看。”
容棠终于被他的动静唤回神,眉头皱了皱,意识到自己抓着宿怀璟手之后,故作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那颗剥好的橘子,松开抓在一起的手,瞪向柯鸿雪,直接出声怼道:“探花郎少见多怪,没见过恩爱的夫妻吗?”
接着他话锋一转,根本不给柯鸿雪反驳的话口:“也是,毕竟柯少傅是风月楼里出了名的火山孝子,想来露水情缘山盟海誓许得多了,自然没见过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宿怀璟被他逗得暗暗发笑,柯鸿雪动作却一顿,眨了眨眼,叠扇停在半空,好半晌都没动静。
回过神来之后柯鸿雪乐了,他弯弯眸,闲散地往棋盘上落下一子,桃花眼眸上挑,含着笑意看向容棠,声线跳脱洒落:“世子爷似乎对在下抱有敌意?”
容棠冷冷地“哼”了一声,柯鸿雪来了兴趣,追根究底:“为何?我与世子爷明明昨日才第一次相见,为何你要三番五次地拆我的台?”
虽是追究,但他眼眸里却没半分不悦,甚至没有昨晚那般试探的戒备,浑似纯粹好奇一般,眼眸亮晶晶地打量着容棠。
容棠乜向他:“你难道不也是刚认识我就说话没有分寸?”
什么叫没眼看?
他跟宿怀璟明媒正娶!虽然没坐八抬大轿、但也是抬了轿子去迎娶、拜了天地的正儿八经夫妻!
怎么就没眼看了!?
容棠愤愤不平。
柯鸿雪愣了一愣,自己想了会儿,明白其中关窍,止不住地笑,弯起的桃花眼里都蒙了一层水雾,端的是风流多情、婉转含蓄,语调含着小钩子似的:“世子爷,我怀疑我们上辈子认识。”
容棠皱了皱眉,还要说话,宿怀璟自棋盅里拿出一颗白子,稳稳当当地落在棋盘上,声音冷静沉稳:“柯探花,你输了。”
柯鸿雪一怔,凝眸朝棋盘上看去。
片刻前还有来有往、不露杀机的棋局,竟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之间锋芒毕露、招招深入腹地。一盘围棋,看上去隐隐藏了行军布阵、厮杀战场的萧瑟北风。
柯鸿雪微惊,看向宿怀璟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了几分钦佩。
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一道一道既沉稳又绵软,矛盾得厉害。
柯鸿雪回头,换上一副纨绔子弟骄纵的模样就告起了刁状:“学兄,他们欺负我。”
来人正是沐景序,身穿一袭白衣,持正稳重,眼眸往下一扫,瞥了一眼棋盘,冷声道:“学艺不精,还好意思告状。”
柯鸿雪眨巴眨巴眼,稍显委屈地看向沐景序,很自然地起身换了一把凳子,将沐景序请到了棋盘对面,小声道:“学兄……”
“你闭嘴。”
“你闭嘴!”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容棠话出口望见沐景序看向自己的眼神,扶了扶额,道:“抱歉,听他说话我头疼。”
柯鸿雪:“?”
宿怀璟闷闷地笑出声,给容棠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容棠接过小口小口地抿着,听见宿怀璟问:“既然沐大人也来了,可否告诉我们,二位多次试探究竟所为何事?”
沐景序看了一眼柯鸿雪,后者点了点头,他心下了然,开门见山:“只是想问世子爷与宿公子,可愿在此次折花会上与我们结伴?”
容棠微顿,心底漫上来一种奇异的情绪。
宿怀璟问:“只我们四人吗?”
沐景序摇摇头:“不是。”
宿怀璟道:“请沐大人明说。”
沐景序:“还有五殿下。”
……
“哗”地一声,容棠打翻了茶盏。
三人俱是一愣,容棠还没反应过来,宿怀璟已经抓过了他的手放在眼前快速地翻了翻,出声询问:“有没有烫着?”
容棠手指蜷了一下,有些迷茫地感受温度,然后摇头:“没有。”
他低下头,看见木质地板上一滩水渍跟被打碎的茶盏,下意识就要蹲下去捡起来,宿怀璟却拉着他,眉心紧锁盯着容棠好一会,止住他动作,自己俯身将碎瓷拢在手心。
再起来的时候宿怀璟神色冷淡至极,不由分说地望向柯鸿雪和沐景序:“承蒙二位大人抬举,我跟棠棠都没上过学,想来就算组了队也是平白给你们添麻烦,还是不必了。”
沐景序表情依旧淡漠,反观柯鸿雪,将诧异写在了脸上,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拒绝。
折花会一共举办七天,每天的主题都不一样,赴会的人需要在当天日落西山之前契合当日主题题诗或作赋一首,送去三皇子及参加评选的各位大儒处择出个优良劣等。
但前来参加折花会的人并不全是才子,还有诸如秦鹏煊之流,胸无点墨、但家世显赫的存在,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在这种宴会上丢尽脸面。
所以规则是以小组为单位,就类似于容棠在现代上学时的期末作业小组,一组五到六个人,成果共享,只在最后庶吉士名额的选取上进行内部推优。
这种推优可操作性大,放在别的小组很容易发生仗势欺人的现象,但在他们这却完全不可能。
沐景序和柯鸿雪都有官职在身,盛承厉身为皇子无需去到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至于容棠,他本就是个富贵闲人,委实没必要再给自己套上一个枷锁。
所以落到最后,这个名额几乎是白送给了宿怀璟。
至于他们能不能拿到第一?
大虞三年一次科举,从庆正元年起,至今一共举办了三场科举,唯独庆正七年那场称得上是群英荟萃、神仙打架。
沐景序三元第一,而柯鸿雪名义上是探花,实则仁寿帝因为柯太傅的原因,原想点他做状元。但柯鸿雪在金銮殿上也敢轻松一笑,直言自己胸无抱负,做不了经世治国的大儒,只适合醉生梦死、打马长街过,做一个百无一用的浪荡书生。
仁寿帝闻言抚掌而笑,并未怪罪,反倒赞他真性情,当场点了探花郎。
这场折花会上有学识比这二人高的吗?或许是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真的非常优秀。
况且——容棠记忆中前两次都是他们拿的第一。
他、沐景序、柯鸿雪、盛承厉,加上柯鸿雪一位前来蹭分的学弟。
唯一不同的是,前两次仁寿帝并未许下庶吉士作为彩头。
容棠被宿怀璟拉着,站在沐景序和柯鸿雪面前,看见二人情绪回归正常,施施然起身,笑着一拱手就要告别:“既如此……”
“我们考虑考虑。”容棠打断柯鸿雪的话。
手上交握的力道倏然加重,又很快变轻,容棠没看宿怀璟,眼眸定定地看向沐景序,低声重复:“我们考虑一晚,明早递名帖前给你答复。”
组队成员需要将名字写在专门的红纸上,再呈报至三皇子处。自此,折花会开场,帖上几人成为绑定关系。
沐景序仍旧淡然,点了点头:“好。”
柯鸿雪扬唇一笑,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又移开,晃了晃叠扇,遥遥指向不远处一处亮着灯的所在,笑道:“今夜是开场,揽月阁上备了酒席,世子爷若想过去赏玩,还需早些动身,以免错过了时辰,岸边的船都停了。”
容棠点头:“多谢。”
柯鸿雪与沐景序转身下楼,临走之前柯鸿雪又看了一眼棋盘,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漆红阁楼安静下来,宿怀璟松开抓住容棠的手,回身将茶盏碎瓷放在了棋桌上,用方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茶渍,坐到凳子上,仰着头,笑得很无害,眼底却冰凉。
他温声问:“棠棠,能给我个解释吗?”
容棠低首,一眼望见宿怀璟手上又添了一道刺眼的红痕。
他心中骇然,来不及思考,径直蹲了下去,双手抓住宿怀璟的手,小心地碰了碰伤口周围皮肤。
宿怀璟那双手仍旧纤长白细,仿似上好的羊脂白玉,却从手腕到手指,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
美玉染瑕,容棠心疼得要命,
宿怀璟抬手,指腹按在容棠颊边,那点晕出来的血珠落到他脸庞,被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宿怀璟情绪终于平稳些许。
他又问:“棠棠不是不愿意吗?”
“没有不愿意……”容棠哑声道,话音刚落,撞见宿怀璟眸中戏谑的冷意,沉默一瞬,轻声道:“可我觉得你分明想跟他们组队。”
宿怀璟眉梢轻挑:“嗯?”
有些话没到说开的时候,所以哪怕容棠猜测宿怀璟早就知晓柯鸿雪的目的,清楚他假意应付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也不能说出来。
他只是乖乖地偏过头,任那道血渍在自己脸上晕染开,然后说:“我想让你拿第一。”
他如一只被标记的兽,不需要驯服,就乖乖钻进了猎人的牢笼,用柔软水滑的皮毛将人裹在腹下,安安静静地过冬。
容棠轻声道:“怀璟,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拿第一。”
宿怀璟眼睁睁盯着容棠一如那个雨后,特别听话地在他指尖蹭了蹭,低声撒娇般央求:“好不好?”
声音又软又亮,听得人想将这世上所有可以当做礼物的珍宝都摆到他面前任其赏玩。
夜幕渐渐拉上,淞园里繁花开遍,宿怀璟喉结滚了滚,第一次没有答应容棠的要求,他在那双希冀的眼神里缓慢而清晰地开口:“不好。”
他看得很清楚,茶盏打翻时容棠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惧怕。
他允许容棠跟沐景序他们做朋友,可他不要容棠害怕。
容棠是自己的小菩萨,就该无忧无虑地看话本吃零嘴、逛集市赏春花,宿怀璟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去复仇,无非就是快一些慢一些的区别。
可没有哪一条路值得容棠压着恐惧陪他走的。
——哪怕他并不知道容棠究竟为什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