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玉很快就同意了容棠的建议,柯鸿雪听说之后,稍稍思考了片刻,溢出一声笑意,拱手向容棠抱了个拳,坦荡又赤诚道:“寒英替天下读书人谢过世子爷。”
他说的是‘天下读书人’,从头到尾未言及性别。
他是国子监里最不务正业的少傅,却也是月月去临渊学府讲学的先生。
容棠懂他话里意思,并未多言,只由他去跟学府掌院交涉。
端懿长公主闻听他们的打算,古朴深浊的眸子望着这个时代的后来者许久,送出了两张地契,以及长公主府上珍藏的古籍书本,更另外捐了几箱笔墨纸砚去到临渊学府。
说不清这究竟该定性成什么样的一种行为,但容棠只觉得,至少从头到尾,并不是他一个人空想,一个人顶着世人不理解的目光,去做一些也许时代也不认可的事。
他身边有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有许许多多跟他一起共进退,愿意做一场大梦的同伴。
容棠无比庆幸这一世的选择。
而就在这样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夏天走到尾声。初秋过,盛承鸣又从封地送来两筐青柿子,用清水泡过,柄把插上稻草杆,等果蒂完全脱落的时候,柿子正甜脆爽口。
容棠坐在院子摇椅上,一边吃着柿子,一边看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彩,轻闭上眼睛慢悠悠地晃,感受四时的风从脸上拂过。
晃着晃着,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容棠刚有些疑惑,想睁开眼睛,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就落在额间,宿怀璟笑着看他,语调温柔:“棠棠是在等我吻醒吗?”
容棠愣了半秒钟,脸颊不受控制地升温,脑海里下意识想起曾看过的那个童话故事。
宿怀璟笑意惑人,从身后拎出一包刚出炉的麻辣兔头:“吃零嘴吗?”
那点被人当成睡美人的羞赧一瞬间就在美食面前消散了,容棠眼睛一亮,倏地一下坐起来:“吃!”
宿怀璟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无奈地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抢的人也不在这,沅沅都快被柯鸿雪养成小富翁了,也不至于跟容棠抢这一包兔头。
宿怀璟拉着容棠往餐厅走去,四时又走过一季,年轮溜走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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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那天,几人聚在棠璟宅为故去的人烧了纸,吃了顿团圆饭。
沅沅有些懵,不知道为什么叔叔哥哥们磕头的时候也要拉着他磕,宿怀璟垂眸望他好久,没跟他说实情,而是半真不假地道:“养育之恩大过天,你沐沐哥哥养你你一年了,他是你爹。”
沐景序一怔,当即皱着眉头轻声训斥:“胡闹。”
宿怀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看厨房有没有做好饭菜。
容棠在烟火缭绕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跟了过去,看见宿怀璟略有些红的眼光,轻声笑道:“早知道我再迟点来好了,小哭包。”
宿怀璟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才不是。”
“好哦。”容棠低声哄,在旁边安安静静地陪了他好久,直到大反派完全平复心情。
宿怀璟出声解释:“我没有不想认他。”
“我知道。”容棠点头,“哥哥也很需要沅沅。”
他没有说沐景序比宿怀璟更需要亲人,他们俩都是亲情零落飘散的人,没有谁比谁更可怜脆弱一说。
只是幼子和少年,在同一时间面对同一件事的感悟总是不同。
宿怀璟当时或许还有懵懂的可能,年纪太小,不可能知道事情全貌;沐景序却是一贯的聪慧敏捷,一桩桩背叛和生离死别在眼前浮现,他受到的打击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宿怀璟要深许多。
但是……
容棠低声道:“兄长也需要你啊。”
宿怀璟低着头,许久没有吭声。
容棠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等到吃过晚膳回房,照例等他家的小笨蛋,宿怀璟他们则在书房议事。
系统这次较平常要迟,还没等容棠打趣让它不要再来回奔波了,那一团光就已经钻到了他的颈窝,一言不发地缩着,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委屈回家的自闭儿童。
容棠微怔,很快有了猜测。
窗外圆月落进窗棱,系统哭出来的那些光团在屋子里莹莹地发着微光。
容棠抬手,将系统捏了下来捧在手心,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替它顺着毛。
直到时间过去很久,系统才开了口:‘棠棠……’
“嗯,在呢。”
“对不起。”系统说。
容棠笑着问它:“是没找到出口,还是出去了没找到主脑?”
系统沉默了好久,闷声回道:“外面是空的……”
一整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它想象中可以连接主脑空间的通道,也没有任何其他系统的踪迹。
天道有缺,所以它可以从天上的破空钻出去,可出去之后,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是独立的一个世界。
容棠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我猜到了。”
系统一愣,怔怔地抬头看他。
容棠说:“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挤出去的吗?”
系统:“男主的眼球?”
容棠点头:“说来好笑,这半年来,不论盛承厉是升是贬,是赏是罚,我从来没有一点疼痛加剧或者缓解的变化。”
轻飘飘的一句话,系统懵了大半天,反应过来之后不可置信地一下从容棠手心飘了起来,定在半空中,激动地浑身毛毛都在颤动:“你是说,你跟盛承厉解绑了?!”
容棠看它那副欣喜期待的模样,没舍得给否定的答案,而是轻轻一笑,模棱两可道:“或许吧,谁知道呢?”
系统却不是那么好糊弄,问:“什么叫或许?”
容棠:“给你打个比方,如果你面前有一只瓶子,里面盛满了水——或者说能源。它们不会凭空消失或增长,而你需要利用这些水,做成一个课题。课题分为许多个部分,每一部分前都放有容器,你需要往里倒水,才能使相应部分正常运转。”
系统:“这跟盛承厉有什么关系?”
“如果主脑不存在,天道不是天道呢?”容棠轻声说。
系统懵了半天。
容棠:“如果从一开始,所谓的任务就是在骗我们,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些都是假的,需要有人耗费巨大的精力,构建一个可以运转、逻辑自洽的世界,用来蒙蔽我们的眼睛?而这种‘精力’就是我说的瓶中水。”
“它们分成了许多部分,有的用来调动气运给到主角,有的用来维持系统存在,有的则是作为奖励演化……当精力不够时,必然会有所牺牲,放弃其中某一项用途,能源挪用,转而聚焦其他可能更重要的,以达到表面看上去依旧稳定的样子。”
系统沉默好久,四下寂静,容棠等了一会儿,听见它沮丧地说:“棠棠,我听不懂……”
容棠笑了一声,再次给它顺起了毛:“没事,有我呢。”
他说:“你不需要理解那么多,只要知道,如果假设成立的话,盛承厉眼球被挖的那一天,主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他复原——或者置换身体,从而无力再维持你跟我的交流就可以了。”
也可能不是无力维系,而是意识到他们俩再在一起,或许很快就能推出幕后的真相是什么,所以在避重就轻的选择中,第一时间将系统从容棠的意识空间里挤了出去。
系统还是懵懂,它从容棠脑袋里出来之后似乎又变笨了许多,一整只光团摊在宿主手心,问它最关心、也是最开始的问题:“既然已经跟盛承厉解绑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青年眼中划过一抹沉沉的暗色,容棠回道:“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或许没解绑。”
“况且……”他顿了顿,轻声问系统:“万一我的推论是错误的呢,万一盛承厉真的是天道之子,整个世界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拿这个去冒险。
系统安静半晌,闷声回他,不知道算是茫然还是生气:“说不定他们就是抓住了你这个心理在赌。”
容棠不置可否:“那他们赌对了。”
系统生起了闷气:“你真的是圣父!贬义的那种!”
容棠轻轻一笑,将许多年前争吵的原话还给它:“不是圣父谁替你救这个世界?”
系统一下卡了壳,半天才瓮声回:“才不是替我。”
分明就是棠棠自己放心不下。
它陪了容棠很久很久,直到光团熄灭前,容棠轻声道:“别去乱飞了,在我身边待着吧。”
系统没直接答应,而是说:“我还未成年。”
容棠一怔,那种游刃有余云淡风轻的气势瞬间消失,他安静了一秒钟,回:“晚上睡觉别来我房间。”
“呵。”系统不屑道,“你们是只有晚上才睡觉吗?”
容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恼羞成怒:“你滚吧。”
系统;“tui!谁想看呐。”
直到最后消失之前,统子才说:“我替你去看看这个世界好了,我飞很快的。”
这是容棠一开始的梦想,可至今也没有实现。
他顿了一瞬,点了点头应下,而后乌云蔽月,光芒消失。
容棠出门去到书房,看见沐景序从里面出来,屋内地面上散落着几本书,像是发生过争吵。
又过了半月,八月初,宫中传来旨意,命五皇子常驻大理寺,辅佐大理寺卿学习刑讼相关事宜。
容棠闻言,久久没能回过来神。
他仰头望向天色,京中一旦入秋就很快进冬,空气里已有萧瑟的冷风,像是随时会下起一场大雪。
无论是原著还是上一世,盛承厉从来没走过这一条路。
与其说他是为了学习刑讼,倒不如说,他是为了某一个人才专门去的大理寺。
容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