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跟宿怀璟一起回到书房,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想他跟沐景序的那番对话。
很奇怪,他和沐景序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见他跟谁这样说过话,云里雾里,叫人摸不清头脑。
甚至……容棠隐隐觉得他刚刚对宿怀璟说的那些刑罚,莫名包含了几分训诫的意思,有点像长辈对小辈温和却又严厉的教育。
可沐景序为何要训诫宿怀璟?
容棠眉心越蹙越紧,落了座还未松开,直到宿怀璟轻轻一笑:“棠棠在想什么?”,他才骤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望了宿怀璟一眼,摇摇头:“没什么。”
他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压下接连往上涌的疑惑,问宿怀璟:“你今日不跟二殿下一起出门吗?”
宿怀璟眉目一扬,笑道:“今日七夕,我当然应该陪棠棠。”
容棠卡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哦”了一声。
长夏绿荫蔽日,书房外间院墙处植了一小片竹林,斑鸫鸟在其间啼叫,和着微风;书房内不熏香,只在桌案上摆上葡萄等时兴瓜果,气味很是清甜。
容棠静了静心,目光在案上梭巡一圈,随意拿起那本当日被宿怀璟压在胳膊下的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翻阅了起来。
书籍薄薄的一本,被保管得很是干净,没有一丝破损,只在经年累月的翻读中添了几分古旧。
书中详细记载了庆正二年江南一带发生的水患,包括水患原因、暴雨几时几分从何处开始下、持续了多长时间、沿江水位上涨了多少、祸及多少州府、几处农田村庄受损、合计损失几多银两等,另外还详细记录了何时开闸、从何处泄洪,以及灾后疫情及重建情况,甚至还有相关整理分析以及水患预防措施。
种种情况与今年这场水灾虽不尽相同,但将其中的一些经验跟方法进行改良,依旧可以运用到当今。
容棠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入了迷,深道著书人的才学令人佩服。
直到他翻到末尾,瞥见一页小字。
[庆正二年夏,余过江南,经徽州吕镇,路遇饿殍浮骨,故询乡老,得知水患之凶险,历时三月著此书,望为后人戒。天灾不可挡,人祸或可改。]
容棠视线盯在这几列字上半天,宿怀璟顺口问:“怎么了?”
容棠犹疑了一瞬,将书页合上,问宿怀璟:“这本书你从哪拿到的?”
宿怀璟:“二殿下从京城带来的,原先一直收录在内阁藏书馆。”
容棠:“这是原版还是后人抄录的?”
宿怀璟稍显莫名,拿起书翻了翻,道:“原版,怎么了吗?”
容棠噤了声,宿怀璟诧异,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重新翻书,起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可越往后他面色微沉,而到了最后一页瞧见那些字,愣了一下,眉梢缓缓蹙起。
容棠问:“庆正二年,沐大人身在何处?”
当初在折花会上,他们问过卢嘉熙,对方说沐景序是庆正五年才入的临渊学府,之前一直在乡下。
具体哪个乡下,卢嘉熙不知道,容棠也没问过。
但总不会是跟临渊学府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南。
可这本调查记录,分明与沐景序卷宗上笔迹如出一辙。
容棠正想讲出自己的怀疑,宿怀璟却笑了一下,合上书本抬眸,状似不经意地道:“字迹相像而已,并不稀奇,棠棠总不会想拿着这本书去问沐大人是不是他写的吧?”
容棠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宿怀璟。
二人对视一瞬,容棠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
宿怀璟:“嗯?”
容棠:“我还想让沐大人教我书法的。”
宿怀璟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我也可以教棠棠。”
容棠清浅地睨向他,宿怀璟转手便研起了墨,似乎真的打算教他书法一般,而那本书则被随手放到了一边,封面朝下。
容棠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系统在他脑海里滴了两声,道:【有古怪。】
“别管。”容棠回。
他听不懂沐景序跟宿怀璟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宿怀璟如今这幅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但他至少确信宿怀璟不会害他。
除非是不能让容棠知悉的事,否则他不会这般警惕。
容棠就当从来没见过那本书,也没怀疑过笔迹,宿怀璟要教他书法,他就装模作样地练了一页纸,托口说累就放了笔,安安心心地看了半本话本去吃饭。
吃过饭午睡,睡醒乘凉,晚上再跟宿怀璟一起去苏州城内看了看莲湖上飘着的花灯。
然后回府,路过柯鸿雪和沐景序的院子的时候,望着院中传出的光亮,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宿怀璟:“你那里是不是还有王府大夫配的膏药?”
宿怀璟:“有,棠棠要做什么?”
容棠:“早上我看见沐大人手腕上有几道伤痕,好像是被人抓的,你那里要是有多的话,让双寿送两瓶过去吧。”
宿怀璟眸色微沉,点了下头:“好。”
檐下天鹅灯笼里燃了蜡烛,微微地散着暖黄色光线,宿怀璟将容棠送到房门口,突然喊了他一声:“棠棠。”
容棠纳闷地回过头,转瞬身前微暗,唇瓣上传来一道微凉温软的触感。
亲吻一碰即散,容棠刚反应过来,宿怀璟已经往后退了两步,笑得像只猫:“晚安。”
容棠睁大眼睛站在原地,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宿怀璟却做出一副很讶异的模样问:“难道棠棠今晚身上还疼吗?要邀请我跟你一起睡觉吗?那你等等哦,我去洗个澡。”
容棠气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马转身走进屋子里,嘭地一下摔上房门,过了两秒又唰一下打开,探出一颗脑袋,盯着宿怀璟,没好气地道:“晚安!”
门再一次哐地合上,声音比刚刚小了超级多。
宿怀璟愣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被他可爱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站在屋前抬头凝望了一会天鹅交颈的宫灯,才缓缓向自己屋内走去。
他先是拿出两罐治疗伤疤的药,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又从屋子里拿了一样东西随身带着。
宿怀璟将药递给双寿,叮嘱道:“送去给沐少卿,就说宁宣王世子送给他的,药膏一日三次外敷,药丸内服,一日两次。”
双寿接了药,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而等四周没了人,宿怀璟脸上缀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下落,迈步走向书房。
灯火幽深,宿怀璟坐在书桌后,慢慢翻起了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不一会儿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又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纸:“主子。”
“嗯。”宿怀璟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始比对笔迹。
行风没明白他意欲何为,等了片刻,问:“主子,有何异样?”
宿怀璟没答他的话,再度垂眸看了好久,放下纸张和书籍,往后一靠,手里不知攥着什么,缓慢摩挲了起来。
他轻声问:“当初我教碧心医术,问你想不想学,你拒绝了,是为什么?”
行风浑身一震,喉咙发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哑声回道:“属下……资质愚钝,学不会精湛的医术。”
“呵。”宿怀璟低低地笑,凤眸微撩,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却道:“撒谎。”
行风立马下跪:“属下绝不敢欺瞒主子!”
宿怀璟:“起来吧,我又没有怪你。”
行风犹豫地抬了抬头,却见宿怀璟视线随意垂落在桌面,没有一个定点,似是压根就不在乎的模样。
他迟疑片刻,站起了身。
宿怀璟淡声道:“是因为你亲眼看过我换骨,对吗?”
行风死死地咬住唇,没敢应声。
而宿怀璟也并不想要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到哪说到哪,随意极了也轻慢极了。
“母后曾说过,千人千脉,上好的医者十年前把过一个人的脉,十年后仍旧可以根据脉络认出对方。”宿怀璟说,“同样的,骨相也是一样。”
“易容是最低级的手段,要想完完全全隐姓埋名,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最亲的亲人也认不出来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换骨。”
夜色深深,院外有风,青蛙在咕咕地唱着歌,屋内有指尖摩挲布料的声音,彼此仿佛应和的旋律。
宿怀璟说一会儿停一会儿,行风静静地听,只一双手快要被自己掐出血来,眼眶涨得生痛。
“血肉依附骨骼,筋脉也穿骨而过,皮相上做出的任何变动都不保险,唯有一根根敲断全身上下大半骨头,施以外力和药物,使其按既定的方向愈合,一点一点,改变骨相,再修整五官,从而达到让血肉、筋脉、音色、相貌全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目的。”
“之后再改变说话的方式、写字的笔迹、行走的仪态,便是亲生父母站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宿怀璟说着轻轻笑了出声,行风盯着地板,眼前突然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回到自己刚到蜀地的时候,看见疼得满地打滚的小主子。
“换骨不可能一蹴而就,骨头也不可能一次性悉数掰断,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稍有不慎就会当即死亡,若是不及时治疗也会留下终身疾病,不能见风、不能受冻、不能骑马、不能淋雨、不能劳累……”
“母亲说若要换骨,不能在婴儿期,也不能在成年后,最好的就是八到十八岁,最迟不能在二十三岁以后。”宿怀璟轻声呢喃,像是记不清了一般,抬头问行风:“我三哥南下那年,多少岁来着?”
行风音色嘶哑:“十八。”
“十八……”宿怀璟低声道,“到庆正五年,正好二十三岁。”
“好巧啊。”他轻轻叹,阖眼向后靠,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当初在京畿,我去见沈飞翼,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吗?”
行风:“属下不知。”
宿怀璟:“我问他,他活着,为什么让我三哥死了,你猜他怎么回的我?”
“他说‘三殿下早早就猜到南下军队中有人心怀不轨,恐全军覆没,秘密分出来一个小队由我带领,走小道南下,若途中听到噩耗,便火速归京保护陛下’。”
宿怀璟声音很轻,一贯的低沉悦耳,少了跟容棠说话时不自觉带上的娇俏,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漠然。
可在这份漠然之下,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件,又将目光缓缓下移,望着手上反复摩挲的那只平安符。
容棠替他求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收在锦盒中,直到今天,才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宿怀璟轻声问,身体却紧绷:“你说,我三哥会不会没死?”
行风浑身一震,久久失声,正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宿怀璟却又摇了摇头,音色沉沉,带着几分失落:“可我又不希望是他。”
“很疼啊。”他说。
浑身骨头一根根掰断,再一根根重塑,真的非常非常疼。
他不想他哥也跟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换骨纯属作者杜撰,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小朋友们不要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