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王跟仁寿帝,名义上是表兄弟,实际上是君臣。
若按年龄排序,先帝最大,容明玉第二,仁寿帝盛绪炎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幼时再多情分,也总隔着一层君君臣臣,更别提成年之后当真有了君臣大别。
容棠望着宿怀璟的眼睛,某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幻听,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意识到宿怀璟没有骗自己。
如今五月,正是盛夏时节,钱氏的胎怀了快九个月,到今年六月份就该生产。
容明玉那般笃定那是个男孩,是因为不论钱氏生的是男是女,最终都会变成男孩,成为宁宣王府的小少爷。
这样的话,钱氏腹中无子才最稳妥。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容明玉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
容棠眉梢轻蹙,脑海中霎时划过一个画面,他面色一僵,匪夷所思地问:“怡妃娘娘?”
宿怀璟笑了笑,终于将棠棠从方才那点茫然到像是要思考自己来路与归途的状态中抽出来。
他握住容棠的手,牵着他顺着人流向前走,低声道:“盛承鸣是面上的靶子,皇帝今年不过才四十岁出头,身子骨正健朗,等他寿终正寝退位起码还要二十年,那时候快四十岁的二皇子与正年轻的八殿下,自然是后者更具优势。”
现在人斗得再厉害,也不过是为后来者做嫁衣,只要仁寿帝一日不死,现在风头出得越大的皇子,日后跌得也会越狠。
人心猜疑,君臣如此,父子更如此。
天伦之乐是最好的保护,而没有哪一位生性自负的帝王,会对襁褓中的骨肉生起忌惮之心。
因为自负和自大,所以他并不会在意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威胁。
可有人赌的就是他这点自大,容明玉与他相识四十年,与他一起开蒙一起造反,自然清楚自己这位尊贵的表弟是个什么性子。
有些话到底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敞开了说,宿怀璟带着人跟沐景序他们告别,然后慢慢悠悠晃去了街角的马车。
容棠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许多。
最浅显的就是那日宫宴,容明玉应对柯鸿雪的发难自顾不暇间,为何是怡妃挺着肚子出声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再往深里琢磨,怡妃夏天生产,秋天武康伯造反连累二皇子党全族,虽是宿怀璟推波助澜起到的效果,但容明玉在其中有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至少八殿下成了皇后嫡子这件事,对宿怀璟本身没有任何好处。
储君先立嫡再立长,二皇子被贬,朝野上下一时间噤若寒蝉,除非三皇子作死才会鼓动大臣提及立储,否则年深日久地下去,等到八皇子开蒙长大,仁寿帝若要考虑储君之位,定然要先考虑中宫嫡子。
至于为何要钱氏怀上一胎,又为何与怡妃在相近时间生产……
容棠面色微冷,一时间脑海中飘过无数种可能。
狸猫换太子也好,养小人借运势也好,族谱上占个名,日后光明正大地将八皇子替换上去也好……
容明玉自有他的打算,容棠做出猜测就行,没必要一定要与他同频。
他只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一张雍容大气又尊贵威严的脸。
而那张脸庞在他们私下相处时,总掩映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忧伤。
容棠心脏不受控制地微痛,眉心蹙了蹙,问:“他与怡妃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宿怀璟:“很多年前,怡妃娘娘还没出阁的时候。”
都是京中的才子佳人,真要说起来,容明玉比宫里的皇子自由度更高,与他先结交简直名正言顺。
容棠冷声道:“既有互相倾慕的对象,又为何要娶我娘亲?”
宿怀璟:“倾慕与家世,高官与帝位,咱们这位宁宣王爷一向算得清楚。”
容棠微微一顿,看向宿怀璟:“他谋的竟然是皇位?”
宿怀璟摇头:“不确定,证据还不全,但至少存了要将怡妃肚子里那一胎推上皇位的念头。”
宿怀璟从来不会胡乱揣测,他的言论一向有依据。
容棠顺着想了一下,竟觉得他这个说法极有可能,甚至符合容明玉一直以来的态度。
对长子漠不关心,放任次子和幼子各自选择一位皇子交好;
私下里既与怡妃勾结,又打着将侄女送进皇宫,与妻姐共事一夫的念头。
既要又要,不知撒了多少网。
宿怀璟说:“但是怡妃母家毕竟势大,她自己也有野心,与她一起谋划成事,最后说不定会被一口吞噬,除非……”他顿了顿,看向容棠,“除非他提前就削弱了张阁老与盛承鸣的一干势力。”
马车平稳行驶,车厢内烛火轻晃,宿怀璟瞥见容棠眸中的复杂,微微一怔,旋即笑开:“看来他的确这样做了。”
他为容棠倒了一杯茶,茶叶清香散在车厢内,宿怀璟不慌不忙:“我猜一下,他会做什么。”
“张阁老在朝中多年,根基稳固,行事干净,直接在他身上下功夫很难。这样的话,与其直接搬倒他,不如先削弱使其远离权力中心,之后一个年迈的老人家死在哪儿,都算不上大事了。”
容棠有点麻了,捧着茶水吹气使它快速凉下来,听着宿怀璟在那一个个猜:“吕俊贤吗?不对,他身上的秘密兄长全都挖出来了。”为此手腕还被那小人抓伤了。
“夏经义吗?时机不成熟,西南军饷还卡在那没解决,这么早利用夏元帅的手有些浪费。”
容棠一边听他分析一边听系统在自己耳边喘粗气,感觉自己像个夹心饼干。
系统到底是绑定了男主的系统,虽然它现在也不喜欢盛承厉那个白眼狼了,但在这听反派大放厥词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容棠幽幽道:“你又没办法堵他嘴。”
“你甚至没办法反驳他。”他补刀。
因为宿怀璟真的、真的……超级聪明了。
容棠为前两世不遗余力跟他作对的自己感到心累。
如果他是大学生误入权谋局,一点一点靠着系统外挂成长起来的小人物,那宿怀璟大概就是游戏中一开始就满级,反复给他喂招的boss。
靠着喂招把他养成熟,然后来满足一点自己想要势均力敌的对手的恶趣味。
就很离谱。
容棠默默叹了口气,听见宿怀璟说:“二皇子?”
容棠眸光微动,宿怀璟微笑:“对盛承鸣下手,一来能削弱张阁老跟二皇子党,二来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将盛承星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既不能过于明显,又不能一点震慑力没有……”宿怀璟喃喃着,脑海中反复出现一些人名字然后划掉,最后定格在一张纸条上,笑了一下:“我说前段时间秦鹏煊送给盛承鸣的书里面,怎么会夹着一张大绥文字的字条呢,他想拿武康伯开刀啊……”
他轻声说,看向容棠,有些天真地问:“怎么办棠棠,我跟王爷在某些方面上想的是一样的。”
朝局越乱,御史台的作用越大,宿怀璟的存在才格外重要。
他巴不得整个朝廷都动荡起来,武康伯是第一个要除的人,哪怕不是他本人,单他有秦鹏煊那样一个儿子,也值得宿怀璟拿他开千百次刀。
是以,想明白容明玉的谋算之后,他不仅不觉得厌烦,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想要插上一脚。
容棠没好气地望向他眼底那点跃跃欲试,道:“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又不会拦你。”
退一步来说,宁宣王世子的身份现在对他们仍然是个庇护,容明玉高枕无忧比他整日惊惶,在仁寿帝面前出了差错强。
容棠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于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怎么撺掇王秀玉跟他和离。
渣男!
骗身骗心加出轨,还想骗姨母替他养孩子!
什么垃圾人啊,就这也配封王?
是一点不想着事情败露了,要害得株连九族啊?
他面上的烦躁和生气过于明显,以至于表情都生动许多,宿怀璟默不作声地观赏了一会儿,才出声道:“祖母带着堂姐去了陀兰寺,索性已经算计了一次,不如算计第二次。”
容棠愣了愣,知道他说的“算计”,是指教容莹算计长公主和佛祖。这种事做一次就够折寿的了,他还想做第二次?
宿怀璟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轻飘飘地说:“府中即将有新丁降生,生肖属龙,贵气逼人但命格尚浅、根基不稳,若家中有属虎的贵人镇宅,恐龙虎相争、累及身躯,以至幼儿魂不归体,大人病灶缠身,还要烦请贵人暂避。”
容棠微怔,想了一下,王秀玉恰好属虎。
容棠眼中闪过一阵无语,就连一直聒噪不停的系统这时候也住了嘴,如果容棠现在能看见它,一定能看见光团在空中有规律地点出来了六个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娘就一直不回去了吗?”
“先分居,既能少些操劳,又不用替王爷料理后宅琐事,娘也能省心不少。能劝动和离最好和离,若是真的不想和离,自也有说法。”
宿怀璟声调一沉,活脱脱像个江湖神棍:“小主子贵气逼人,命格成形却过于旺盛,恐俗世身躯压不住命格,最好还是请生肖相冲的年长贵人回家,既能震慑,又可帮助其稳固精-元。”
宿怀璟说:“哪怕不是他亲儿子,王爷定然也不可能让他死掉,只是为庶子将正妻请出家门,多少有些难看,届时从他身上咬下多少肉来,棠棠可都要拉住娘亲,不准她心疼。”
马车滚滚向前,夏夜星云璀璨,容棠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还是没忍住,唤了一句:“怀璟。”
“我在。”宿怀璟轻笑着回。
“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容棠特别特别认真地问他,疑惑到了极点。
他好像知道前两世这人怎么做到天子宠臣的了。
就这张口闭口聊命格的谈话方式,不正正好戳在仁寿帝那个封建迷信的心窝子上?
佞臣!
容小世子犀利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