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第一次有此一问,只是曾经没有必要细想,如今不得不思索。
穿越一事本就荒诞不经,在荒诞的真实之上,添上多少匪夷所思的前提,都显得并不要紧,很好接受。
而主脑在某种程度上,又确实对容棠有控制作用,任务失败后,他也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反馈于病体的惩罚。
前世穿越小说看过很多,脑子里又切实存在一个系统,所以容棠从来没怀疑过系统和任务的真实性。
可如今想来,真的是真实吗?
系统显然也不知道答案,它甚至连肯定前者的果断都做不到,只轻声道:【棠棠,我不知道。】
它是一个笨蛋系统,既不能让宿主恢复健康,也无法联系主脑,而今就连关于穿越的本源真实都无法得知。
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没用的系统了。
系统垂头丧气,容棠闭上眼睛缓了很久,唇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笑意:“没关系。”
他躺在床上,默默思索。
大雪降温会生病,天灾会生病,可哪怕江南那七日大雨,容棠也未曾病得这么严重过。
地上那滩浓黑的血是佐证,清清楚楚地告诉容棠他已近乎膏肓。
容棠以前怀疑过很多,他甚至因为迟迟未受主脑惩罚,而怀疑过沐景序和柯鸿雪的真实站位。
但如果从一开始设定的前提就错了呢?
并不是男主受挫他会受到惩罚呢?
盛承厉出冷宫时,容棠仍处于大病初愈的状态下,无法准确判断病情有无恶化。
淞园那道剧烈的疼痛,如果不是因为盛承厉身边死了个人,究竟又该作何解释?
月容对盛承厉来说,本就是迟早会死的存在。
她的死,会给男主带来数不尽的好处,所以当时容棠才会产生剧烈得、仿佛被撕扯开的疼痛。
基于这个可能……
他们破坏盛承厉的计谋,容棠并未被罚;
他带宿怀璟抢走苏莲儿,容棠并未被罚;
劝导柯沐倒戈转向,容棠并未被罚;
盛承厉断腿、显国公府被烧、盛承厉出京守皇陵……
这桩桩件件,本身都是于男主无利的事,容棠一次也未被惩罚。
他原以为主脑的判定在于盛承厉去皇陵,会学到功夫治好伤腿,才并未惩罚自己,可好像不是。
只是单纯的,于男主无益。
而今盛承厉回到京城,受到帝王赏识,重新走回他既定的路线,得到一座更加豪华、彰显无上宠爱的府邸,容棠病情毫无预兆地恶化了。
来势汹汹、摧枯拉朽,似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那这究竟算什么呢?
容棠开始回忆。
前两世每次帮盛承厉取得一个阶段性的成功之后,病情都会有大幅好转,几乎与常人无异。
一而再、再而三,他习以为常,确信这是系统关于他完成任务的奖励。
可他却忘了,那些好转之后,长则半月,短则三五天,他必然会出现各种意外,导致病情加剧。
只不过通常那时候由于刚获得系统币,有足够的资金去兑换药品缓解疼痛与病势,他下意识就忽略了这些疼痛。
因为太过寻常,又很好解决。
福兮祸之所伏,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并不致命,因此也不值得过分关注。
但如果那三五天的好转才是假象呢?
他尽心尽力、在系统和主脑的要求下辅佐了两世的天道男主,究竟是什么?
相辅相成?还是相生相克?
于盛承厉有害的,于容棠有利;
于盛承厉有益的,于容棠有害。
那他本身,又算什么?
还有……
容棠睁开眼睛,眼前有一瞬的空茫无法对焦,他看着头顶雕花的床板,陷入良久的沉思。
宿怀璟又算什么呢?
他与盛承厉相生相克,那这故事里的大反派本身,究竟该充当什么角色?
有人去而复返,门口传来脚步声,木门“吱呀”开合,宿怀璟人站在屏风外,轻声唤了一句:“棠棠?”
没有直接走进,容棠回过神来,望了眼床头地板上那摊血迹,毫无预兆地落了两滴泪。
宿怀璟隔着屏风问他:“我能进来吗?”
容棠其实并不悲伤,他只是……有点发蒙。
为过去的两辈子,为这具沉疴难医的身体,为宿怀璟的过分聪慧和体贴。
他沉默片刻,开口:“我刚刚咯血了。”
空气一瞬凝滞,宿怀璟说:“今天的夕阳很好看。”
容棠笑了一下,问:“你背得动我吗?”
“棠棠很轻。”大反派终于从屏风后走出,一眼也没有往地上那滩污血的位置看,将容棠从床上扶起,一件又一件穿好外衣,而后笑着在他唇角落下一个略带涩意的吻:“棠棠好多了。”
他意味不明地说,容棠并未反驳,顺从地张开双臂,想要趴到他背上,宿怀璟却一伸手一弯腰,径直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容棠微微一怔,宿怀璟低头,在他瘦削得几乎快要看出骨头轮廓的鼻翼上轻蹭了蹭,温声道:“棠棠抱紧我。”
雪后艳阳天,云霞散落明灭,冬日晴好的天空边缘,一层层翻涌交叠的云雾。
——像极了他脑海里那团灰色雾气的边缘。
容棠想着,靠在宿怀璟肩头,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情人之间最亲密的厮磨:“怀璟。”
“我在。”
容棠:“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宿怀璟不应声。
容棠轻声笑:“你太紧张了。”
风声从院中吹过,梨树上掉下来一丛丛洁白的雪花。
他们赏了很久的雪景,久到容棠以为宿怀璟其实是在默然反驳自己的断言的时候,他敛了眸,低声问容棠,也在问自己:“我如何能不紧张呢?”
气血一日日虚弱、一日日枯竭,脉象一天天紊乱、一天天棘手。
再名贵珍稀的药材喂下去,也不过虚不受补,药效十之一二,填进了看不见底的窟窿之中。
他亲眼见到容棠变得虚弱,亲手感知好容易养出来的肉一天天瘦削,他要怎么不紧张啊?
宿怀璟说:“棠棠这样聪明,不如告诉我要怎么才能不紧张好不好?”
他害怕得快死掉了。
八岁丧亲,尚且年幼,不知生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十八岁的年纪,他该怎么蒙蔽自己呢?
宿怀璟在某一瞬间,突然就理解了沐景序为何宁愿抵死不认,也不给柯鸿雪一点点希望。
会死的。
是这世上永远都不会再看见、再碰见、再听见的消亡。
是死生不复相见,一年一年春风吹过坟头的杂草,一日一日钻进棺材啃噬腐肉的昆虫。
棠棠那么怕痛,那么能忍痛,被咬狠了都不给他托梦怎么办?
他该把棠棠藏到哪里,才不会被侵染被腐蚀,被成群的食尸虫觊觎躯体?
宿怀璟快要疑惑死了。
云流聚散,院中飞进来几只麻雀,墙头跳到树梢,树梢飞往厨房,想要偷尝一尝碗沿漏下的稻米。
容棠偏过头,看见身边人的神色,一时间只觉得生病的是自己,被魇住的却是宿怀璟。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强自撑起笑颜,凑过去一点点啄吻大反派姣好精致的容颜。
——他这些日子主动亲宿怀璟的次数,比这两年加起来还要多。
陷入迷茫和沮丧的小孩,真是不想哄都不行。
容棠捧着宿怀璟的脸,喉腔里还有一阵一阵似要往外涌的铁锈味,他艰难吞了下去,慢慢亲吻自己的恋人。
声音落在耳畔,是情人间呢喃,也是神明偏爱下的馈赠。
“等我好了,我们就圆房吧。”容棠笑着说:“人生苦短,春宵一刻,哪有这样一天天数着日子算死期的过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