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的效果很卓越,具体体现在容棠最后瘫在桶沿、几乎抬不起胳膊的仪态,和快要呼吸不过来、像濒死的鱼一般张大嘴巴喘-息的频率上。
宿怀璟弯着腰,眉眼疏懒,用木瓢一瓢瓢舀着热水往他背上浇,防止他着凉冻着。
水流声舒缓轻柔,容棠缓了好久,眼前才终于不是一片几乎看不清世界的光晕。
宿怀璟拎起他的胳膊,颈项向上抬起,水流顺着纤瘦的锁骨往下,流经胸前茱萸,再滚进腰窝,在晃眼的白皙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深褐色痕迹。
容棠任他摆弄,回过神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耳根一红,视线躲闪了一瞬,又很快提起气势瞪大反派,刚要指责,就听这人理直气壮地小声道:“棠棠先招我的。”
他一边说还不忘一边给容棠浇水,跟侍弄一朵名贵的花卉一般,眉舒眼明,轻声问:“棠棠哥哥要恶人先告状吗?”
容棠气势霎时间散了散,没能再提起来。
他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办法反驳大反派的指控。
是自己作死一样招的他,甚至邀请他共浴。
宿怀璟没有真的脱了衣服进来,已经算是骨子里的教养在告诉他要克己复礼,不可轻浮孟浪。
说到底,容棠自己招的。
他是恶人。
小世子爷懵了懵,蔫蔫地往桶沿上一趴,放空自己。
说不过宿怀璟,可是又好气。
宿怀璟见状轻轻笑,水流便又移到了容棠背部,他出声提醒:“棠棠特意留我下来,是想说什么?”
他这时候心情好了许多,再多的嫉妒不满,在容棠一个主动的吻前面,全都可以被忽略掉。
因此看到像一只鹌鹑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桶里的棠棠,宿怀璟选择递给他一个台阶。
容棠怔住一瞬,大脑终于从那种缺氧状态中缓和过来,开始逐渐恢复运转。
他抬起头,望向宿怀璟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盛承厉?”
宿怀璟给他的理由本来就避重就轻,就算容棠当下被系统干扰,无法立刻想明白,到这时候也能品出来其中的端倪。
宿怀璟不喜欢盛承厉,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这种讨厌原本从来也没有到过非杀了他不可的程度。
是容棠提起那一个梦,他的不喜才逐渐变成了厌恶,甚至动了杀念。
而这种念头,容棠稍稍一转移,便将其压了下去,让宿怀璟允诺由自己动手。
可今天很出奇的,只不过在院子里看见了盛承厉,宿怀璟就想杀了他吗?
更何况他的问询也很有意思。
就好像分明已经忍受到了极点,却还是要在行动之前问一问容棠的意见,得到他的同意,才会将想法付诸行动。
但这其实也不应该。
盛承厉如今还未成长起来,不仅不会落入宿怀璟复仇的这张大网囊括的视野中,更不会让他产生忌惮防备之心。
宿怀璟之所以有了杀念还没动手……
容棠不禁怀疑,他其实是知道自己不能动手。
就算并不完全清晰,可莫名就让他觉得,宿怀璟清楚一旦自己杀掉盛承厉,会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问容棠的那一句,一是在征求同意,二则是在评估后果。
如果这种‘无可挽回’如螳螂断臂一般,在宿怀璟的可控范围之内,他可能依旧会毫不迟疑地行动。
之所以会问容棠是不是在威胁他,则是因为容棠最后给他的答案,是宿怀璟不愿意听到的回复。
他因为那个答案开始迟疑。
这种后果他不愿承担。
容棠心下微软,却还是在思考究竟为什么有此一问,总不可能只是见了他一面,便觉得这个人令人厌烦到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容棠问宿怀璟:“你今天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宿怀璟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为什么这样问?”
容棠立时便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因为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才会导致他对盛承厉的态度急转直下。
那这个人是谁?又说了什么?
容棠眉心浅浅蹙起,宿怀璟没等到答案,先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是见了个人,听了些不着调的话。”
容棠抿起唇瓣,看向他唇角挑不出一丝错误的微笑,喉间微涩,犹豫纠结三两瞬,还是问道:“是秦鹏煊吗?”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些许不自觉的慌张和安抚,就好像他分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并非真实一般。
这样的反应落在宿怀璟眼里,几乎无一不在印证他之前的推断。
宿怀璟轻眨了下眼睛,伸手抚掉容棠眼角沾上的一滴水渍,笑着问:“棠棠在害怕什么?”
容棠矢口否认:“我没有害怕。”
“这样啊。”宿怀璟轻声道,“棠棠猜的不错,今天武康伯世子来御史台找我,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容棠立刻变得紧张:“什么问题?”
宿怀璟笑了笑:“他问我身上有没有胎记。”
艾水变凉了许多,容棠又开始觉出冷意。
宿怀璟递给他一条浴巾,唤人从桶内起身进了内室烘火,很快又给他换了一桶温热的清水进来继续泡。
容棠面色不虞,始终没有再问下一个问题。
他觉得难过。
风月楼一见他已经觉得难过,而今听见宿怀璟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他更觉得苍凉。
历史的走向大抵出了问题,才要让一个天之骄子遭遇这些。
容棠连后面的话都问不出口,担心暴露出什么让宿怀璟再次怀疑。
可宿怀璟却笑着问他:“棠棠不问我怎么回答的吗?”
容棠泡进热水中,脸上挂着滴滴水珠,抬起头望他。
宿怀璟跟他对视,一字一句极为认真,要将这句回答刻进容棠脑袋里一般:“我身上没有任何胎记。”
容棠愣住,微微开合唇瓣,清亮的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宿怀璟失笑道:“棠棠不信的话,我一会脱了给你看?”
容棠:“……”
他那点担忧瞬间就被宿怀璟这不着调的态度弄没了,容小世子白了他一眼,往水底钻了钻,泡掉他颈项上刚刚留下的那些深褐色艾液,眼睛还不时望向大反派,似乎想找他要一个答案。
宿怀璟说:“棠棠还记得在淞园那个溺死的宫女身上搜出的幻璃草吗?”
容棠莫名:“关月容什么事?”
宿怀璟:“这世上致幻的药物有许多种,每种最后达到的效果也都不尽相同。我不知道秦鹏煊是为何会以为我身上有胎记,竟认真到非找我问个清楚。我只是怀疑,他会不会也用了药物,而将其他人当成了我,或者全然在幻境中虚构出了一个我。幻境并非现实,自然与真实有所出入,他臆测出的印记当然也不可能出现在我身上。”
宿怀璟面色从容,一边向容棠解释,一边替他用清水洗干净身上那些艾水痕迹,语调甚至都没几分变化,可容棠心脏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低下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良久,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宿怀璟知道了。
纵然无法知晓全部,他也定然清楚有一些无法被解释的怪异现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容棠,盛承厉,秦鹏煊……
他们身上全都出现了一些常人认知范围之外的诡异。
而这种诡异逐本溯源,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前世今生、梦境与现实。
后者容棠提过,联想出前者,对于宿怀璟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他没必要骗容棠秦鹏煊问了自己什么问题,而这个问题若非秦鹏煊发问,宿怀璟定然也想不到。
只是……
容棠起身,接过浴巾擦拭干净全身,换了里衣走去内室。
天色已晚,宿怀璟借着他清洗的水擦起了身子。
容棠窝在床上,抬眼望向头顶,心里划过无数个宿怀璟可以用来敷衍欺瞒的答案。
李盼烟提过,李长甫说过,更甚至他可以编造自己在李府洗澡被人偷窥过……
可他没有,他很坦荡直白地告诉容棠有幻境的可能。
甚至于,他可能知道这个幻境是怎么产生的。
哪怕这一世未曾发生,他也猜到了。
所以宿怀璟告诉容棠,宽他的心、安他的愧疚,再对他说,自己跟秦鹏煊之间清清白白。
无论是毫无记忆的前世,还是本该延续的今生,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任何不堪的事实。
容棠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刹那间就明白了宿怀璟今天为什么那样想杀了盛承厉。
他猜到自己怎么死的了。
“太聪明也不好啊。”
慧极必伤,宿怀璟这一辈子都被这四个字箍住了。
屏风外水流声停了下来,宿怀璟走近内室习惯性要替容棠掖完被子道晚安,床上的人却向里挪了挪,说:“就在这睡吧。”
宿怀璟微微一愣,容棠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冷,你帮我暖暖。”
一个冬天都过下来了,现在说冷……
宿怀璟有些失笑,走出去灭了外间灯火,又将屋内的蜡烛吹灭几盏。
光线倏然昏暗下来,他脱了鞋袜上床,钻进容棠的被窝,低声问:“棠棠,你还能哄我到哪一步?”
他是真的好奇。
分明知道自己倾慕于他,对他有欲-望,竟也敢一连串地说出这些话来,究竟是对自己过于信任,还是觉得他不行?
容棠撇了撇嘴,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回:“就到这一步了,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又威胁我。”宿怀璟轻轻地笑。
他身上暖和,容棠不自觉往他那边拱了拱被子,宿怀璟侧身大手一挥,径直便将他揽进了怀中。
热源席卷全身,容棠愣了一瞬,困意慢慢上涌。
他拽着最后一丝理智强调:“你真的不能杀他。”
他刻意不说盛承厉的名字,以免又惹得宿怀璟不悦。
大反派沉默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听你的。”
容棠卸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宿怀璟问他:“棠棠,我真的不在你的梦里吗?”
初雪那天他也问过,容棠当时的回答是“你在我的真实”,而今再问,他顿了顿,点了下头:“你在。”
宿怀璟:“我是什么样的?”
容棠无言,回想起那两遭如电影老胶片中滚动的人生,低声道:“你就是你。”
你是救赎本身。
是我在身不由己下,违背命令也会想要靠近的人。
是在高压的任务与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外,一片安静又放松的屋檐。
是那些不断交汇又分离的路口,树下一壶就着月色或黄昏的清酒。
容棠说:“你是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