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吃东西,午膳随便喝了两口汤就放了碗,宿怀璟在一边看得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投喂小动物的成就感太强烈,连他竟然都忘了分寸。
好在吃的不多,不至于积食,宿怀璟只是在送容棠回房休息之后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默默把带过来的零食全部压到了箱子底。
盖上盖子的瞬间又迟疑了一下,悉数取出分装了一半,才将另一半又锁了起来。
不能一下子断干净,否则棠棠可能会委屈。
宿怀璟做完这一切,小院安静了下来。容棠在午休,柯鸿雪和沐景序还留在湖心岛未归,他坐在案前,听见窗外传来两道翠鸟啼叫声,不悦地蹙了蹙眉,抬步迈了出去。
走之前他唤来双寿,道:“若是一会棠棠醒了我还没回来,便跟他说我去找二少爷了。”
双寿一愣,表情立马变得警惕慌张:“郎君有什么事需要通知二少爷,让小的去传话便可,实在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来淞园前那晚,容峥虽说送了许多东西去棠华院,但王府众人却很清楚,二少爷三少爷对世子爷远不如表面恭敬,如今郎君只身一人去寻二少爷,双寿担心得厉害。
宿怀璟闻言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在容棠面前形象纯白得像朵小白花就算了,竟连他的小厮也觉得自己是个会被旁人欺负的。
但细细一想,宿怀璟又觉得喜悦。
正因为被护得太仔细了,一饮一食都有人放在心上,所以落在别人眼中,宁宣王世子妃才是朵攀附容棠存活的菟丝花。
说不上多好,却也绝对不坏。
宿怀璟暂时没有改变这个认知的念头,于私心来说,他有些享受攀附容棠,被棠棠护着的感觉。
于正事来说,‘宁宣王世子妃’本就是他最天然最无懈可击的一层伪装,从容棠亲手送给他的那一天起,宿怀璟就已经想着该怎样最大限度的利用。
至于别的所谓名声或是其他,宿怀璟并不在乎,他很乐意通过这个头衔而与容棠有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联系。
宿怀璟笑了笑,对双寿道:“放心,二少爷如今很敬重棠棠,对我也不会有所怠慢。”
双寿仍是狐疑,但容棠早先吩咐过棠华院众人,宿怀璟的一切命令等同于他亲口所说,所以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双寿也没有任何阻挠的办法,只是稍稍留了心,想着若是有人往回传郎君受了二少爷欺负的消息,立马就去叫醒少爷帮郎君出气。
宿怀璟走出院门,看了眼莳花长势,绕过几段路,便有一灰衣小厮出现在他面前,带着宿怀璟前往一间略显破败、人烟罕至的庭院。
院子规格比他们如今住的那间甚至还要大上一些,踏入院门打眼望见的便是一座暗红的戏台。
上了年头有些岁月,台上绣金线,四处栽植梨树,如今正是花落叶茂的时节,院中遮天般落下荫蔽,不难看出多年前此地大约也是个热闹的去处。
宿怀璟没那么多雅兴观景,目不斜视地穿过戏台,走到主屋门前。
木门看起来被人擦拭过,肉眼几乎望不见灰尘,里间能听见隐约的走动声。宿怀璟推开门,声线微沉:“殿下行事未免太过鲁莽。”
屋内来回踱步的人正是盛承鸣,他身穿一件杏黄色的长袍,有些焦躁急切地在屋子里转圈。
宿怀璟饶有兴致地低头,望了望他脚下那方木板,分神想有没有被二皇子擦干净。
盛承鸣被唤回了神,动静极大地一下定住,倏地转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宿怀璟,身子前倾,似乎想要往前来,却到底记起了几分身为皇家子嗣的稳重矜贵,步子停在原地出声:“公子。”
“嗯。”宿怀璟应了一声,回身阖上门扉进去。
厢房里就盛承鸣一人,倒是有些出乎宿怀璟的意料。
他原以为按盛承鸣这般莽撞无城府的性格,在发现自己和宁宣王府的关系后,就算能忍得住不第一时间前来问责,定然也忍不住找容峥打探一些消息。
宿怀璟问:“殿下来这里,可有旁人看见?”
盛承鸣一晚上没睡好,眼眶里都聚了红血丝,闻言立刻答道:“今日折花会开场,大家不是在岛上便在庄子里游玩。此处破败,老三又命人封锁了起来,我一路走来避开耳目,并未被人看见,公子请放心。”
宿怀璟勾了勾唇,笑道:“那殿下如此急切寻我,是有何要事相商?”
少年面上神情显现出一种超乎年纪的沉稳和从容,盛承鸣自幼生长在皇家,外祖也不止一次想过为他在身边安排几个谋士好能获取仁寿帝欢心,或者压其他皇子一头。
可那些人在盛承鸣看来,一个个都是只会掉书袋子的迂腐之徒,满口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听他们说句话盛承鸣脑袋都疼。
遇见宿怀璟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相当关键的时期。
父皇允许他入朝听政,但不清楚是为了给他下马威还是朝中三皇子一派的大臣们针对,他接手的几个案子,哪怕是最轻松简单的,也会办砸,惹得父皇不悦。
盛承鸣有一段时间很担心陛下会把他重新扔回国子监跟四弟五弟他们一起听讲。
宿怀璟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投诚,盛承鸣原对他也抱有警惕怀疑,可白虎那样的瑞兽都能被他寻得,并且毫无保留地献给自己做了讨父皇欢心的筹码,又在他骄傲自满、险些要留下后患时谨慎提醒建议,才免得日后被父皇问责,规避了风险。
盛承鸣如今对这位少年公子有一腔满溢的信任。
也正因此,当他发现宿怀璟所说的成亲竟是嫁给宁宣王世子做世子妃的时候,盛承鸣陷入了长久难以自拔的震惊。
他找了许久的声音,然后道:“上个月我在处理叛军余党案,一直没时间关注京中发生的大事,但是听说……宁宣王世子成亲原为冲喜,公子若是——”
宿怀璟没说话,抬眼望向他,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一眼望过去竟似无声的鼓励。
于是盛承鸣胆子大了些许,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道:“公子若非自愿,我帮你去禀明父皇,取消这门婚事,本来男子嫁娶一事就非正统,公子大才,怎可屈居后宅,日日伺候一个病秧子?”
盛承鸣满心以为宿怀璟是被迫嫁给容棠,这般说着犹嫌不够,眉头一拧,愤慨道:“容表哥未免也太过随心所欲,明知自己这幅身子活不了几年,怎可还娶男妻?待他走后,公子岂非还要为他守孝?新丧夫三年不得参加科举,若他早走了便也算了,如果他拖着残躯挣扎个三年五载,公子你岂不是得在他身上耽误将近十年光阴!?”
盛承鸣越想越害怕,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死死皱着,一脸义愤填膺,说完半天都没听见宿怀璟回音,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过去,仿佛只要宿怀璟一声令下,他立马就能从淞园策马回宫,让仁寿帝取消这门在他看来荒唐至极的婚事。
可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盛承鸣却恍然感觉坠入了冰窟,危机感呼啸而来!
那是一双荒原上的野兽捕猎前的眼睛,猩红的瞳孔在黎明前锁定猎物喉咙,随时便会猛扑上去一口咬断,将一切都终结在漆黑的夜间。
瞬时的躯体感觉格外清晰,盛承鸣浑身汗毛倒立,宛如一阵阴风吹过,才使得他身在四月暖阳下,却好像置身于数九寒天。
盛承鸣心下骇然,不可置信地定睛重看宿怀璟,却恍然意识到刚刚那一瞬间的感知好像错觉。
宿怀璟依旧笑得温良,很耐心地听他说完所有称得上诋毁咒骂的句子,而后偏过头,轻声道:“多谢殿下。”
盛承鸣难得谨慎地没有立刻应声。
宿怀璟道:“我与容棠,两情相悦。我是个没什么抱负的人,余生只希望能跟棠棠一起赏花看书、听戏品曲儿,我盼着棠棠能长命百岁,如果天不怜我,没那个福气,我也只希望能陪他足够长的时间。”
盛承鸣呆呆地看着宿怀璟,瞧见自己敬重的公子脸上浮现出的神情竟似镀了光的温柔。
“如果说这次成亲,真的能帮棠棠冲走身上的病痛,那才是我的福气,还望殿下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他抬眸,望向盛承鸣,拱手行大礼,“若殿下觉得我这般儿女情长、成不得事,也是在下福薄,无缘辅佐殿下问鼎天下,但若要我离开容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宿怀璟正声道:“愿殿下福泽绵长,广交谋士,来日为大虞谋得一个海晏河清之世,做千古一帝。宿某能力微薄,无能辅佐殿下,就此——”
“公子莫要这样说!”
盛承鸣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方才还勉力维持的矜持得体全部不见了,他急匆匆地向前一步,伸手握住宿怀璟的手,又仿佛自知失礼,后退半步,直接拂袖告歉:“是我迂腐愚昧、辨事不明,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介怀。表哥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公子与表哥定能……”
他卡了一下,艰难道:“定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宿怀璟唇角勾了抹意味不明的笑,盛承鸣一股脑道:“容表哥是连母后都夸赞的聪明,公子又是天下间少有的大才,你二人简直天造地设天赐良缘,是我眼拙。”
宿怀璟垂目,淡声反问:“是吗?”
盛承鸣立马应:“正是如此!古来才子配佳人,而我大虞百年前甚至有过帝后共治的时代,那才是佳话。是我学识浅薄、见识短浅,竟说的出‘男子嫁娶并非正统’这样混账的话,便是公子不提醒我,日后我也无颜面对先祖!还请公子宽宏大量,原谅在下口不择言!”
宿怀璟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又懒得跟盛承鸣多费口舌,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拜了个礼,绝口不提方才差点就分道扬镳的话。
盛承鸣有些后怕,满肚子疑问都没问出口,险些就损失一员大将,一时间心情忐忑地一句话都不敢说。
还是宿怀璟提醒道:“殿下唤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盛承鸣神情略显犹豫,宿怀璟道:“殿下但说无妨。”
盛承鸣这才问起正事:“公子为何与柯少傅组队?”
宿怀璟敛了眸,神情微冷:“殿下冒险让我来次相会,便只是为了问这个?”
盛承鸣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宿怀璟道:“宁宣王乃是天子近臣,家中三子。长子容棠乃是当今皇后亲外甥,次子容峥与殿下您交好,幼子容远与三皇子殿下来往密切。宁宣王一家四人,四个立场,殿下既认我为幕僚,又得知我与容棠乃是拜了天地的夫夫,如今再折花会上冒险唤我前来,竟只是为了问我与柯少傅组队是何缘由?”
宿怀璟目光落到盛承鸣身上,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失望。
他道:“殿下纵使怀疑我的立场,也万不该怀疑到柯鸿雪身上。”
盛承鸣急忙道:“我并未——”
宿怀璟打断他:“殿下应该怀疑。”他说:“我一开始向殿下投诚,就未曾全盘托出,以至于您直到昨日才知我是宁宣王府的人。既然如此,您不仅应该怀疑,您更应该仔细回想从我们初遇至今的每一次会面、每一场谈话,以此来判断我究竟有没有二心,您会不会有危险。”
“我早先就说过,殿下行事少了几分谨慎。”宿怀璟道。
盛承鸣张张嘴,愣愣道:“可是公子至今所行所为,做的每桩事确确实实都是为了我好啊。”
宿怀璟道:“那是因为我并无不臣之心。”
盛承鸣不解:“既如此,公子又为何让我怀疑?”
“若有旁人如我这般呢?”宿怀璟反问,“若有旁人,在殿下深陷窘境之时出现,为殿下出谋划策,谋得殿下信任,却又伺机背叛殿下呢?”
盛承鸣背脊微寒,宿怀璟却道:“殿下赤子之心,对亲近之人总少忌惮,这是在下之前就提醒过您的事。您愿意相信我,是我作为谋士的无上荣幸,但于君主来说,这并不是好事,殿下要改。”
宿怀璟选择盛承鸣,一是因为他很好接触,三教九流、王孙宴席,盛承鸣自己就是个骄奢淫逸的人,想要见到他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二就是因为他实在太过愚钝,没有城府,随便一诓就会跟着别人思路走。给他一点点甜头,便会觉得对方死心塌地地对自己,恨不得将其奉为座上宾。
这样的人好掌控,但也会让人觉得疲倦。
宿怀璟并不想每时每刻都替盛承鸣善后,所以有些话他还是得提醒。
他说完这些,回答起了盛承鸣之前的问题:“殿下之所以会问我为何会与柯少傅组队,不外乎是因为我们这一组里面有五殿下,殿下担心我会选他。”
“但请殿下细想,无论是受皇后娘娘庇护的方贵人母子,还是这次折花会的主人三皇子殿下,我若是想背叛,他们谁不比五殿下更合适?”
盛承厉在仁寿帝的子嗣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身处冷宫,又无外戚,不得天子喜爱,若说权势,他手上的权势还没容棠多。
某种程度来说,盛承厉可能比盛承鸣还要好掌控,宿怀璟怀疑沐景序选中他便是看中了这一点。
但这与他无关,宿怀璟并没有接近盛承厉的打算,他之所以会在入淞园前就与柯鸿雪攀谈,说到底是为了这次折花会的彩头。
他问:“殿下既然知道我的组队情况,可也清楚我这支队伍中都有哪些人?”
盛承鸣道:“五弟、表哥、柯少傅、沐少卿、公子你……”他顿了顿,眉梢微蹙,“还有临渊学府的一个学生。”
宿怀璟心下觉出一点浅淡的失望,但又转瞬消失不见。
他对盛承鸣抱有希望才是讽刺,宿怀璟道:“那名学生叫卢嘉熙,京城人士,柯鸿雪的学弟,明年会参加科举。”
盛承鸣似乎觉得‘卢嘉熙’这个名字很熟悉,低声重复了一句:“卢嘉熙……”
宿怀璟:“丁来宝事件告官的正是他。”
盛承鸣瞳孔倏然放大:“竟是他!?”
宿怀璟点头:“卢嘉熙学问并非拔尖,纵使参加科举也不一定能取得好成绩,最好的便是二甲入翰林做庶吉士,历练一年之后调任去六部。”
盛承鸣问:“公子有何打算?”
“我觉得太迟了。”宿怀璟道,“三殿下广交才子文官,等到明年开科,参加过此次折花会的学子若是日后入朝为官,都可以说自己是三皇子门生。三殿下还未入朝听政,却已比您多了很多优势。”
蕙贵妃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她给幼子安上帝星命格,却也并非放任长子野蛮生长。
相反,盛承星成长过程分明有人矫正。
外祖是武将,他便走文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往回一看,三皇子背后会站上半个朝堂的文武官员。
盛承鸣根本没能力跟他斗。
但这局面需要时间部署,宿怀璟乐得看仁寿帝几个儿子窝里斗,他并没有那么好心提醒盛承鸣。
他只是说了现下的计划:“沐少卿学问天下皆知,我与他们组队,摘得此次折花会的彩头,将卢嘉熙送进翰林院,至于之后是要明面拉拢还是暗地做棋子,便全都听殿下您的主意。”
宿怀璟看了一眼屋外天色,眉梢轻蹙,懒得再跟他磨叽,道:“殿下若是还有不明白的,便像之前那般写信叫人送给我就好,切忌再私下见面恐引人怀疑。”
盛承鸣怔怔地立在原地,听宿怀璟又叮嘱几句之后离去,他在屋子里愣神半天,唤道:“去把容峥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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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午休醒来,在床上缓了会神,听见外间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
他愣了愣,穿好衣服起身,推开门看见双福双寿正怔怔地站在月门边,容峥进了院内,指挥着小厮抬着许多礼品盒子进来。
瞧见他醒了,容峥立马快步走了过来,立在阶下请安:“兄长午安,睡得可安稳?”
容棠点点头,视线落到他身后盒子上:“这是?”
容峥回头望了一眼,笑道:“二殿下前些时日受到陛下嘉赏,得了不少珍品药材,殿下善心,又全部赐给了我,但弟弟我是个百无一用只有身体好这一桩优点的,实在用不上这些宝物,反倒糟蹋了。这么一想,索性全都送过来孝敬兄长,还请兄长千万收下。”
容棠:“……?”
药材?孝敬?
他就睡了一觉,又发生了什么?
宿怀璟给他认了个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