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25章 荼靡架

我佛不渡癫公 仰玩玄度 8785 2024-09-06 10:29:57

檀韫等了一会儿, 世子府的迎客门敞开,露出快步赶来的卫沣。

“檀监事。”卫沣踏出门朝檀韫作揖,佯装疑惑道, “不知檀监事大驾, 所谓何事?”

檀韫也平常道:“今日是端午,亦是世子的生辰, 陛下在宫中思念殿下,特意遣我过来探望一二,还请卫老代为通传。”

卫沣想起了无大师的话,稍稍一犹豫便侧身道:“请监事随老拙来。”

檀韫颔首跟上, 见卫沣示意一个长随去前寝禀报, 便猜测这是卫沣的“先斩后奏”, 傅世子本不欲见他。

“檀监事,有桩事,老拙要先跟您通口气儿。”卫沣在路上说, “约莫两刻钟前,秦王来府上与世子商议婚事, 中途父子俩生了火气, 不慎争吵起来, 世子心情实在不大爽落,待会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监事海涵。”

秦王府长随是骑马到达皇宫,可世子府离皇宫,骑马约莫就是两刻钟的路程,卫沣这话就是要声明一点:秦王还没到世子府之前, 长随便入宫“求救”了。

檀韫说:“多谢提醒,不知秦王尊驾何处?”

卫沣离开前寝的时候, 秦王还没走,他也不知此时人被弄到哪儿去了,只好扯谎说:“王爷正在后花园喝茶。”

檀韫不信,但也没有拆穿,说:“如此便好。”

两人心照不宣,步伐都有些快,掠过猫儿园时,一个长随迎面上来,作揖道:“世子在花厅见客。”

见世子愿意见檀韫,卫沣暗自松了口气,侧手将檀韫引到花厅。

端午前后,荼靡早就开了,白花是妆玉雪,花蕊是点鹅黄,绿枝是春绕墙,千朵齐放,繁盛浓香铺簇满墙,一眼如堕云端,如坠雪乡。檀韫有些移不开眼,径自走到花墙前,指尖挑起一朵。

“‘压架秾香千尺雪,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正有荼靡酒一壶,不知监事肯否赏脸?”

身后传来那冷玉碰撞的声音,熟悉,飘渺,穿过生死。

檀韫心中一动,转身望向花厅,那里有一张长桌,桌中间立着一只荼靡画白绢桌屏,屏风遮挡了后面的人,他只能看见桌子下的那双腿,世子今儿果真如同上一世,穿了身胭脂色罗袍,下半身没有绣样。

“世子好风月,必定有美酒。”檀韫走入花厅,在背对荼靡架的那一把椅子上落座,直视屏风,温声道,“不知世子愿赏几杯?”

傅濯枝示意卫沣和花厅的所有长随、近卫全部退下,说:“上酒。”

铃铛声响,一位穿着纱裙,腰、脚踝系银铃的妙龄女子端着托盘进入花厅,将托盘上的一只沉香杯和酒壶放在檀韫面前。见檀韫看来,她那张玲珑妩媚的脸垂眼一笑,以表恭敬。

还是这位侍酒女,檀韫依稀记得她叫“穗儿”。

“我有三杯酒,三局赌。”傅濯枝看着屏风,用眼神在荼靡画上描画着檀韫的模样,“若檀监事能饮一杯,我便让秦王齐全着走出世子府,让你好交差,如何?”

三局一胜,听起来确实是占了大便宜,檀韫却因此警惕了起来,因为上一世傅世子的规则是三局两胜,如今规则变了,结果也许要随之生变。

“但凭世子。”他说,“不知赌局为何?”

“我算是赌桌老手,与你比赌场上的玩法,是为不公。”傅濯枝说,“今日端午,我有一枚小巧香囊藏在荼靡架中,请檀监事指一朵,若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檀韫眼前掠过那一面纷繁堆积的“雪”墙,心说这可比赌骰子刻薄多了,但他也有个刻薄的法子,只消一箭射入荼蘼架,万花震落,那枚香囊自然也要露出真身。只是……他笑了笑,说:“‘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我若赢下此局,这杯荼靡酒也是喝得不清白、不畅快。”

傅濯枝也笑,“这荼蘼架每年都开花又零落,檀监事不必太怜惜。”

“荼靡殿晚春,自然随时节零落,这是天生天相,纵然残忍,也是自然永生。我不是天地,见潭府的荼靡架开得极好,便知道养花人是如何精心养育,自然不忍做生摧强毁之恶事。”檀韫说,“我先输一局,世子见笑了。”

“不敢见笑,檀监事爽快。”傅濯枝屈指叩桌,“穗儿,斟酒。”

“是。”铃铛一串袅娜,穗儿曼步走到傅濯枝身旁,替他斟一杯。

傅濯枝举杯饮尽,说:“都说檀监事心有玲珑,我有一件心事,若檀监事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君心如渊,我只得见表面,今日斗胆一窥,还请世子莫见怪。”檀韫侧手,“世子,请。”

“我今日该二十一了,陛下让我娶妻,秦王让我娶妻,朝臣让我娶妻,出去逛个花楼,倌儿姐儿都要问我何时娶妻。”傅濯枝目光专注,“依檀监事之见,我该不该娶妻?”

要想赢,就不能真的如实论该不该,而是得顺着世子爷的心思说,可世子爷大抵有逆全天下而行的意思,旁人倒无所谓,要紧的是圣意。

檀韫心说世子爷够损的,面上却一派淡然,说:“依我拙见,不该。”

“哈,”傅濯枝乐了,“看来檀监事与陛下有不同的见解。”

“陛下想让世子娶妻,是因为世子是秦王世子,要以家族子嗣、血脉传承为己任,但陛下也是世子的堂兄,对世子有无限怜爱,深知强迫姻缘是两相为难之事,于家族和睦有碍,实在不忍为难。我与陛下见解不同,却与世子的堂兄见解相同,只是不知在世子眼中,此时的我是檀监事,还是檀韫?”檀韫轻笑,“若世子当我是檀监事,你我以三局赌约定秦王安危,实在儿戏,当一同入宫论罪。若世子当我是檀韫,又何必拿陛下压我?”

“我若拿你当檀……韫,”傅濯枝舌尖一卷、一放,把这个名字念得缱绻,过了一瞬才接着说,“你却拿我当世子,如何自圆其说啊?”

檀韫一愣,明知故问道:“请教世子台甫。”

“表字鹤宵。”傅濯枝好整以暇地盯着屏风上的“檀韫”,“檀兄台甫?”

“贱字驰兰。”檀韫强行压下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淡然道,“鹤宵心中踌躇,若强行应下一门亲事,于己于她都是不公,未免夫妻不睦、家宅不宁,不若等到心愿之时再求娶心仪之人,如此更易美满。”

“嗯……”傅濯枝思索着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可我觉得我该娶妻,因为我已有心仪之人。”

好小子,怎么答你都不满意。

檀韫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恕我失言,那就先恭喜世……鹤宵了。”

“驰兰认为我该求娶心仪之人?”傅濯枝定定地盯着屏风。

不对劲啊,檀韫真后悔方才说出那袭话了,但为着“自圆其说”,此下也只能先顺着说:“是。”

“那驰兰说,我能否求娶到心仪之人?”傅濯枝问。

“……”檀韫端坐着,“鹤宵乃天潢贵胄,一表人才,若真心求娶,想来大致是能成的。”

傅濯枝尾音上扬,“大致?”

“毕竟感情之事还要论缘分,”檀韫顿了一息,“非人力能求。”

傅濯枝沉默一息,笑道:“我若强求呢?”

屏风后的人不知弹了什么击中屏风,屏风突兀地响了一声,檀韫睫毛一颤,听一屏之隔的人再问:“我若强求,胜算几何?”

“不知。”檀韫斟酌着说,“但强求易生怨怼,姻缘不配确实遗憾,可若招致心仪之人的怨恨,鹤宵又该如何?”

“可我觉得,恨比爱长久,他若爱我,说不准中途不爱了,或是又爱旁人,可他若恨我,却是要时时刻刻都把我刻在心上,拿血肉喂养,往后余生直至下黄泉。”傅濯枝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得动心了,他长长地“嗯”了一声,撑着下巴幻想着,设想着,最后很真诚地请教道,“驰兰,你说,我是让他爱我,还是让他恨我?”

檀韫沉默一瞬,先问道:“这是第三局么?”

“是。”傅濯枝饮尽第二杯,“是你最后的机会。”

果真是一局都不想他赢啊,檀韫暗自叹气,说:“世子这般问,是把心仪之人当作任人摆弄爱恨的浮草么?”

傅濯枝一顿,说:“非也,他玲珑,也刚硬。”

“既然他玲珑,便能辨识世子真心,既然他刚硬,便能坚持己愿。”檀韫说,“若他不爱世子,也绝不是世子不好,只是心中无有此念。他知道世子很好,所以更愿表真心,让世子早日另觅良缘,莫平白念着他,等着他,为他空耗一生。”

他的语气比平常时候更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可又那样坚定,话里没有一个好听的字儿,全是拒绝,十足的心狠。傅濯枝沉默许久,突然轻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得抬手捂脸,再松开时指腹湿热, “你的言外之意是我若让他恨我,便是辜负了他的真心诚意,让他看错了人?”

檀韫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倒觉得是条思路,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既然说他玲珑,他又岂会看错人?他若错看世子,便不够玲珑,世子又何必爱他?”

“我觉得你在狡辩,又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傅濯枝把玩着酒杯,“可是,他不只是玲珑啊。”

檀韫揪了下自己的袖口,说:“喜欢一个人难免眼前生障,只要世子肯破障,便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你很有见解啊,”傅濯枝说,“你有心仪之人么?”

檀韫没地儿了解,就是看过几本话本,还有是观也是个例子,那小子吃醉后抱着翠尾把常南望夸得天花乱坠,可局外的听客都无法苟同。

但这是个机会。

檀韫喉口一凝,用自己都难辨真伪的语气说:“有。”

花厅沉默一瞬。

傅濯枝轻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斯文,端方自持。”檀韫说。

“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傅濯枝转着酒杯,杯底在桌上画圈,他自嘲一笑,接下来的语气却很温柔,还带着点哄小孩的蛊惑,“你是在故意针对影射我,还是你当真就喜欢那样的人?”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赌局,檀韫察觉到了危险,一种面临失控的危险,而控制的开关在他自己手上。若回答前者,他得以安全,但若要抓住这撕破脸面的良机,他便要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

檀韫不怕危险,他要推开傅濯枝。

“我没有影射谁,只是真的喜欢那样的人。”檀韫温柔地笑起来,“他是我年少时的幻梦,只有他才能让我心悸。”

话音落地,身后响起一道轻响,风在背后砸下一道浪,檀韫瞧见傅濯枝的背后和两侧也同时落下一幕大红的帷幕,穗儿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这四方红帐包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像座囚笼。

“哐!”

荼靡屏风被软剑刺破,霎时四分五裂,后头的人站起来,扔剑时袖袍挥出一片红浪。

世子没有系腰带,袍发披散,不顾礼仪,放浪形骸。

世子没有戴面具,冰肌玉骨,美玉耳穗,风华绝代。

檀韫看着这个人,从他红艳的嘴唇,滑过漂亮流畅的下巴。

虽然早有猜测,但“登徒子”和“傅濯枝”重合,“傅濯枝”又和“野桃花”一体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傅濯枝图什么呢?

傅濯枝提壶,食指在壶柄上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檀韫举杯,露出食指间的红玉戒。

他才喝了两杯,却觉得自己醉了,脑子很清醒,身体却是麻木的。他慢悠悠地绕出桌角,走到檀韫面前,往桌沿一坐,踩住檀韫身下的椅子横腿,俯身逼近檀韫。

“高不高兴?”他问。

荼靡酒的香气浸入呼吸,檀韫抬头直视这张秾艳逼人的脸,没有说话。

“你不是在找这枚红玉戒么?”傅濯枝抬起左手,虚虚地笼住檀韫的脸,“砍下它,就可以拿回戒指。”

檀韫当他真的醉了,而不是疯了,温声说:“这是我的东西么?”他佯装疑惑,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破烂物件抵不上世子的一根毫毛。”

这个刻薄的人啊,傅濯枝笑道:“你不记得它,那你找它做什么呀?”

“我没有找它。”檀韫死不承认,“世子定然是误会了。”

傅濯枝也不逼问,只说:“你叫我什么?”

檀韫没有被谁这样看过,灼热,直白,滚烫,蕴藏无数。他一时无从抵挡,可是垂眼躲避难免会暴露自己的不适,于是强撑着回以直视,说:“鹤宵,我叫你鹤宵。”

傅濯枝露出“这才对嘛”的目光,“你托我帮你查那个人,我帮你查到了,”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避恶符香囊,用指尖挑着送到檀韫脸前,“他的身份就在这里面……我骗你的,荼靡架里没有香囊,它一直在我这儿。”

“我既然认输,就不会计较它到底在哪儿。”檀韫没有伸手。

傅濯枝盯着他,“香囊是赠你的,今日端午。”

“我已经有一枚了。”檀韫伸开双臂,露出腰间的那枚香囊,歉意地说,“这枚香囊的用料、绣工和里头放的安神香无一不是高价,我不敢领受。”

傅濯枝看着他腰间的香囊,刻薄地说:“绣工好烂啊。”

尚柳来的绣工每年都进步,但要与顶级绣工相比,自然稍逊很多筹。檀韫也不反驳,只说:“有的时候,送礼的人比礼物更重要。”

傅濯枝无所谓地扔了锦囊,眼睛却红了。

檀韫又扯了下袖口,面上却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半点动容。他知道以规矩礼法来劝世子是对牛弹琴,索性直言:“秦王故意激怒,是想以‘弑父’之罪剥夺你继承爵位的权利,还请鹤宵稍作冷静,莫要中计。”

“秦王的爵位,我从来就不稀罕。”傅濯枝晃了晃腿,“你只知道那老杂碎存心设计我,又如何确定我不是真想弑父呢?”

檀韫问:“杀了秦王,鹤宵就能高兴吗?”

“不知道,”傅濯枝耸肩,笑道,“这得杀了才知道啊。”

“可我觉得你不会高兴,因为你并非喜好杀戮之辈。”檀韫说。

傅濯枝笑意更甚,“你不了解我。”

“我与你不相熟,但自认不是听信流言之辈。”檀韫说。

“流言,”傅濯枝不赞同地说,“我御前拔刀,当街杀人,哪一条不是事实?”

“若我记得不错,景安十八年,傅世子在御前拔刀,弑的是恩师之子,因他妄议朝政、鼓动时为三皇子的傅赭行不忠不孝之事。傅世子在御前顶着重压将其先行就法,而后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换得恩师满门其余人的活路,这事中的详细情况朝野不知,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当街杀人,”檀韫回想了一下,“景安十六年,傅世子当街杀的那位别小侯爷是先有闹市纵马、撞死一对爷孙的恶行,世子是用了私刑,可我觉得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让别小侯爷来戴更合适。”

傅濯枝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烧死淑妃啊?”

檀韫当时不知,现在却能猜到大概,约莫是因为他。他沉默一瞬,说:“不知,我只知道鹤宵没有欺凌百姓,没有收受贿赂,没有结党营私,暂时还担不起外头给的桩桩恶名。”

“这是怀柔吗?”

傅濯枝笑得眉眼弯弯,檀韫却察觉不到丝毫喜意,静了静才说:“只是为了证明我先前的猜测,鹤宵若杀秦王,并不能得到丝毫畅快。”

“那若是我跟他一起死呢?”傅濯枝直视檀韫骤然收缩的瞳孔,引诱道,“你不想我死吗?”

这孩子真费劲!檀韫抿唇,说:“那日在缥香室,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愿你死。”

“说起来,你一点都不惊讶啊,”傅濯枝说,“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我的?”

“我这个人多疑。鹤宵很谨慎,但还是露出了很多线索给我。”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认真,“你我同朝为官,若能结善缘自然最好。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若鹤宵不嫌弃,以后你我做个朋友,可否?”

“那你的心可真大啊,可我不和你做朋友,”傅濯枝摇头,很温柔地说,“绝不。”

做朋友就要讲情义,容不下他的倾慕、觊觎、嫉妒。

“……”檀韫图穷匕见了,“我有心仪之人,请鹤宵莫强求。”

“你逼我袒露身份的时候,没有想过往后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么?还是说,”傅濯枝似笑非笑,“在你心里,我竟是很好打发的人?”

“因为我的拒绝不是请求,只是告知。”见来软的没用,檀韫冷声说,“世子若要耍混账,我拦不住,但也绝不屈从。”

“哎哟哟,怎么还动气啦?别气别气,这样吧,”傅濯枝握住檀韫没有动过的那只酒壶倒满檀韫的沉香杯,哄着说,“你与我喝一杯,酒水入腹好比尘埃落定,我从此在你眼前消失,绝不让你为难。”

檀韫抬手接过酒杯,玩笑道:“毒酒吗?”

“嗯,”傅濯枝笑着说,“你我合卺,共赴黄泉啊。”

檀韫眼前又烧起那一场大火,眼前的人不再穿红衣,又变作那一身素净的白袍子,他试图去想彼时的傅濯枝是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的尸体……想不出来,但眼前的傅濯枝睫毛挂泪,眼中爱恨交织。

他喉结滚动,“好。”

他们同时往前倾身,像夫妻合卺时绕过彼此的手腕。

傅濯枝的目光未曾挪动分毫,一直注视着他,眼中的贪欲不再遮掩,汹涌澎湃得像是终于逼近了阀门,有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和放肆。檀韫呼吸一颤,在傅濯枝将唇贴近酒杯的那一息突然伸出空闲的左手,拦住了。

檀韫握住傅濯枝的手腕,强行掰得那只手腕倾斜,滴答,滴答,傅濯枝杯中的酒倒在地上,滋啦啦地响。

真是毒酒。

檀韫又把自己的那杯酒扔了,酒水溅出来,却没有任何异状。

“……”

他推开傅濯枝,起身走到傅濯枝的位置,拿起那只酒壶一认,是九曲鸳鸯壶,一壶隔作双胆,可以倒出“红”“白”两种液体,按下机关就可以切换。

傅濯枝转身,目光跟随着檀韫,见他察觉了真相,便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愉悦地笑起来。

檀韫胸口起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几步走到傅濯枝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傅濯枝!”

这一巴掌很实在,肉贴肉的,檀韫的手掌心都麻了。他放下手,在袖袍中细细地打着颤。

傅濯枝也被打麻了脑子,呆呆地偏着脸,过了好几息才把脸正回去,抬手捂住嗡嗡发麻的脸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你打我?”

你还有心思笑?檀韫:“……”

他看着傅濯枝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说:“世子怨我,要设计害我吗?”

“我不怨你,”傅濯枝茫然,“也没有设计你。”

“此处只有你我,您死了,我脱不了干系。”檀韫认真地说,“世子的命,我还不起。”

“不必担心,”傅濯枝安慰道,“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证明我的死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檀韫咬了咬牙,“世子好细致好体贴好妥当啊。”

傅濯枝没想到会被夸,一时很惊喜,羞赧地说:“多谢。”

檀韫沉默了一瞬,又是一个巴掌抽过去,这下对称了。

“我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世子,我是在打您。”檀韫把手藏回袖中,微微一笑,“世子不惜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开玩笑做赌注,哪怕到了御前,陛下也要打您。”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傅濯枝的脸,眼睛,脖颈都热了起来,被嫉妒烧红了,“你能别提陛下吗?”

檀韫说不能,冷漠道:“您把我的舌头割了,我就不能提了。”

“……”傅濯枝气得打颤,转身几步捡起地上的软剑,回头逼近檀韫,“张嘴。”

檀韫站起来,真把嘴张开了,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好,好吧。”傅濯枝下不去手,伸出左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往外带,他用剑把后头那幕红帐劈开,随手扔了剑,拽着檀韫往外走,“温热水,雪玉膏!”

没人应,但他们刚走出院门,一个长随就端着水盆出现了。

傅濯枝将檀韫的两只手摁进水中,感慨道:“劲儿还挺大。”

原来是给打人的用么?

檀韫一愣,轻声说:“世子的脸没长刺,我扇您两巴掌,手上又不会落伤留疤,不必用上雪玉膏这样的金贵药。”

扇、扇巴掌?长随端盆的手一抖,把脸埋得更低了。

泡了一会儿,傅濯枝把檀韫的双手从水中提出来,“伸平。”他命令着,接过下头人送上来的巾帕把那双伸平的手包住,轻轻地擦拭干净。

帕子拿开,傅濯枝蹙眉,“肿了!”

檀韫看着自己的掌心,纠正并且提醒道:“只是红了,看着显肿,世子先顾着自己吧,您才是挨打的那个。”

“雪玉膏除了可以消除疤痕,还有降温消炎的功效。”傅濯枝接过另一个长随呈上来的小罐儿,拧开后一股脑儿全倒在檀韫掌心,这药清凉,那双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皙透红的指腹轻轻蜷起。

傅濯枝睫毛一颤,用指头轻柔地替檀韫抹好药,收回手,清了下嗓子,“……等它晾着。”

檀韫看了看自己湿亮的掌心,垂下去,“多谢世子。”他抬眼看向傅濯枝,“请世子敷药。”

傅濯枝说:“你在担心我吗?”

“世子花容月貌,伤了半点都是遗憾。”檀韫说罢作揖,“我情急之下对世子动了手,任凭世子责罚。”

傅濯枝说:“你明知我不会罚你。”

檀韫淡声说:“我不知。”

傅濯枝蹙眉,“你凭什么不知?”

檀韫反唇相讥,“我凭什么要知?”

“好吧,”傅濯枝退步,“那你现在知了?”

檀韫也放柔语气,“知了。”

在场三个长随:“……”

“我帮你上药,”傅濯枝提要求,“为着公平,也该由你来帮我上药。”

上药本没什么,但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未免有些暧/昧了。檀韫拒绝道:“可我没有让世子帮我上药。”

傅濯枝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可药到底还是上了,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世子这话好没道理。”檀韫说。

傅濯枝摊手,“我这个人就不是个道理。”

也对,檀韫无法反驳,只看了眼托盘上的空罐儿,说:“那就请世子再拿一罐药来吧。”

“没了,”傅濯枝说,“就这一罐。”

檀韫忍耐道:“世子府只买得起一罐药?”

“你也说了,雪玉膏是金贵药,一小罐的价钱能在雍京买一间铺子了,更要紧的是有价无市,每年就产那么些。”傅濯枝无奈道,“我是世子,我有钱,可我也不会制这药啊。”

檀韫觉得手突然又烫起来了,继续忍耐道:“那就请世子拿别的药过来吧。”

“疗愈肌肤的药没有比雪玉膏更好的,”傅濯枝骄矜地说,“我只用最好的。”

檀韫:“……”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檀韫抬起双手,无情地往傅濯枝红肿的两边脸颊上一拍,蹭了些药膏上去,淡声说:“那就这样吧。”

傅濯枝:“……好的。”

檀韫呼了口气,说:“秦王在何处?我有话要对他说。”

“死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起来,“世子,请问秦王在何处?”

“……”傅濯枝小声说,“被我关柴房了。”

檀韫再呼一口气,淡声说:“请世子放秦王出来。”

傅濯枝挥手示意一个长随去照办,又问檀韫:“你们要说什么,我可以在场吗?”

“不可以。”檀韫诚恳地请教道,“世子不把我气出个好歹来就不畅快,是吗?”

“你很生气吗?”傅濯枝反问,“我听说檀监事最是喜怒不明,淡然自若。”

“那是面对寻常人,”檀韫内敛地说,“可世子哪是寻常人呢?”

傅濯枝好奇道:“那我是什么人?”

疯子。

傻子。

恼人的混账。

磨人的孽畜。

檀韫温声说:“我说了,世子非常人。”

“常人万千,非常人却难得,你又夸我。”傅濯枝沾沾自喜,被檀韫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连忙收敛情绪,朗声道,“一声。”

“诶!”

墙后响起一道男声,檀韫微微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人从荼靡墙后翻进来,这人站起来,露出一双荔枝眼。

“……”傅一声不像主子那样厚脸皮,有些心虚地避过檀韫的视线,上前行礼道,“主子。”

“花厅脏了,请檀监事到后头的客厅坐吧,上杯蜜橘水,少糖。”傅濯枝说话时看着檀韫,说罢便对他说,“今儿天气闷热得很,夜里指不定要下雨,说完就早些回去吧。”

“世子也请好好上药,早些休息。”檀韫作揖,转身跟傅一声走了。

傅濯枝站在院中,看着檀韫走出院门,没了影儿,卫沣随即快步进来,禀道:“早些时候,二公子和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别桢来了,被我安置在前边的一座院子里,世子这会儿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见。”傅濯枝伸了个懒腰,茫然地说,“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没精力作怪了!卫沣赶忙搀着傅濯枝回去休息。

檀韫在客厅把蜜橘水喝了半碗,秦王才匆忙赶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那张无比出众的脸上满是忧怒伤怀,对檀韫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门不幸,有劳檀监事了。”

傅一声站在檀韫身旁,眉眼不动,听檀监事温声说:“王爷受惊了,可有受伤?”

秦王握着椅子扶手,说:“没有,我如何都不要紧,让陛下悬心才是罪过啊,待会儿我同檀监事一道回宫,向陛下请罪。”

“父子间吵个嘴,不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儿,贵府的长随是独自进宫,向薛公公和陛下禀报,若他中途没有向旁人说过半个字,王爷就大可放心。咱们御前的人平日里也还有三分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会透露丝毫风声,让秦王府和天家的名声受人诟病。”檀韫把安抚的目光放在秦王脸上,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王爷好端端地到御前请什么罪呢?”

御前的人最谨慎,是以此事若有丝毫传言传出,那就是秦王府的长随中途没有闭严嘴巴的结果——这不仅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警告。

秦王看着檀韫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只有一往平静春水的眼睛,扯唇露出一记笑容来,好似真的松了一口气,“檀监事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檀韫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情,陛下是能体谅的,陛下也时常懊恼自己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骄纵了世子,如今世子大了,不好管啦。”

“臣愧啊!”秦王起身,猛地跪在檀韫面前,颤声道,“子不教父子过,让陛下烦心担忧,更是臣的罪过!陛下次次宽恕孽子的混账事,已是天恩浩荡,如此……是要羞死臣了啊!”

真能装,傅一声翻了个白眼。

檀韫起身扶起秦王,说:“秦王府只有两位公子,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把两位公子都看得极为紧要,遑论陛下圣眼灼灼,更能看清您的一片慈心。世子早年丧母,外祖一家远在北境,陛下也在宫墙之内,算来算去,您才是他在雍京最亲近的人,世子聪慧,岂会不明白呢?今日您二位吵个嘴,这是亲父子之间仗着彼此亲密要紧的放肆,难道还真能有仇怨不成?您二位且都冷静冷静,改日情绪下来,世子定要敬您一杯茶,向您磕头认错的,届时也请您慈父心肠,原谅世子一回。”

傅濯枝给他磕头认错,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秦王勉强笑笑,说:“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这回真是对不住檀监事,今儿本是个好日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职责,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檀韫看了眼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您快早些回府休息吧,奴婢也要回宫复命了。”

秦王“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一声上前拦住要走的檀韫,作揖道:“世子说檀监事的衣服湿了,仪容有损不好面圣,为您备了身干净衣服。”

檀监事看着他,“世子何时与你说的?”

傅一声说:“世子用眼神说的。”

“那你们主仆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难怪世子最看重你。”檀韫说。

傅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颇有种骂他和主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意思,微笑道:“檀监事抬爱了,卑职竭力为主子分忧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被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架子上挂了一件沧浪色的团领袍,绣银白栀子,用浅淡的草木香熏好了。

他示意不必侍奉,傅一声便带着长随先关门出去了。

檀韫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外袍,肩宽、臂长、腰尺等处的尺寸无一不合适。这傅世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原先的袍子出去了。

傅一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说:“世子已经先着人入宫禀报了,监事不必赶着回去,府中备了马车和车夫送您回宫。”

拒绝应该也是白费唇舌,檀韫于是只说了声“多谢”,跟着傅一声往府外去了。

中途果真开始下雨,枕莲湖的荷花菱叶打成碧浪,一片好漂亮的绿锦池,清爽的风吹进廊下,檀韫轻轻吸了口气。

走出廊角的时候,前头的一条鹅卵石径是露天的,傅一声说:“监事稍等,送伞的人马上到了。”

檀韫本想说快步跑过去就是了,但又响起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自己的,当妥帖些才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一道伞檐从檀韫头顶伸过,“走吧。”

“……”檀韫没有回头看,迈步出了廊角。

傅一声没有再跟上了,他们两人一道往前走着,气氛竟然很祥和。

檀韫记得这条路,估摸着要到了,突然说:“这雨势不小。”

“你喜欢下雨天么?”傅濯枝问。

“若要出门办事,我私心还是希望不下雨,否则多有不便,但寻常时候还是很喜欢的。”檀韫伸手探出伞檐,用手背接了几滴雨,又收回来,“春雨连绵,夏雨澎湃,秋雨清冷,冬日雨雪纷飞,铺天笼地,都各有趣味。”

“那很好,”傅濯枝说,“我不喜欢下雨。”

“因为世子出生那夜下大雨么?‘濯枝骤雨,时蕊饮露②’,大雨突来,洗濯枝叶,一切秽土脏泥都将葬于雨中,草木汲取,滋润生长。英国公为世子取的这个名字,不仅意趣,还很吉祥,是一片慈心。”眼见府门就在前方,檀韫转身停在傅濯枝侧前方,作揖道,“我不劝世子‘放下屠刀’,只愿世子把心放在待您好的人身上,莫要空耗时光,亏损心力。对于不希望世子好的人来说,您越恨他,他越得意,可您的恨只能伤己,不能伤他……死人更是。往事不可追,世子往前看,才能天清水明。”

傅濯枝撑着伞,伞下的檀韫半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尤为漂亮,竟叫他窥出几分温柔。他虚扶了檀韫一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檀驰兰希望我好么?”

檀韫抬起眼睛,目光掠过世子被雨打湿的左肩,落在世子涟漪轻泛的眼睛上,说:“檀驰兰盼着世子好。”

雨太大声了。

傅濯枝好似没有听到檀韫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把伞柄放在他手心,说:“去吧。”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