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檀韫独自——表面上,前往兰香楼赴约。
堂倌将他引到雅间前,骆大勇已在门前等候, 这位土匪今日特意换了身打扮, 也穿了身时下文人常穿的襕衫,用网巾包起头发, 生凹出了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斯文”气度,好比野熊套上白纱裙,有些滑稽。
檀韫作揖道:“骆公子。”
“戴小公子。”骆大勇有模有样地回礼,伸手“请”道, “里头请!”
他将檀韫带到桌边, 再“请”道:“请坐。”
“多谢。”檀韫提了下大腿两侧的袍子, 屈膝落座。
骆大勇提壶倒茶,说:“这是兰香楼卖得最好的龙井,小公子尝尝。”
论茶, 檀韫平日喝的都是极品,对这杯龙井只觉得一般, 嘴上却说是好茶。他在骆大勇的注视中放下茶杯, 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眼中那股无法克制的狂喜, 说:“多谢骆公子请我品茶,你真是好人。”
“你我有缘相逢,一杯茶算什么?昨儿你说想了解泺城,我晚上回去就搜罗了泺城所有好玩的地方,等你有空,我可以随时带你去。”骆大勇一边说一边观察檀韫的反应, 见他突然抬手摁了摁眉心,不由“担忧”道, “怎么了?小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檀韫放下手,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困,失礼了。”
骆大勇体恤地说:“天气热,白日犯困是常有的。”
檀韫到底是个小年轻,不设防,见骆大勇是个热情好客的体贴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叹气道:“是啊,近来天气太热了,若非有事,我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骆大勇昨儿离开百花楼就托人去查了“戴山”的底细,的确是陵县人士,虽说父母早亡,但他先前在陵县给李府家的少爷做先生,而这李府就是泺城知府谭驿他夫人的娘家。
莫不是来奔丧的?
“小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帮你。”他说。
檀韫迟疑道:“这怎么好劳烦骆公子?”
“这有什么,就当交个朋友,你来我往是常有的。”骆大勇说。
“骆公子,你人真好。”檀韫感激地看了骆大勇一眼,又幽幽地叹了声气,“不瞒你说,我有位泺城的故旧前段时日不幸遇害了,我来此地,是想探查一番。”他拍桌,沉声说,“若是能把蟠龙寨的那窝响马送进官府,故旧便可瞑目了!”
好嘛,冲我来的,骆大勇眼睛咕噜一转,说:“蟠龙寨?你是来找他们那大当家的?”
“不错……虽然我一介书生,也奈何不了谁,但是若不做些什么,我心中实在不安。”檀韫语气低落,“骆公子说要帮我,我心中很感激,可我听说蟠龙寨的那群匪徒凶狠非常,作恶多端,我不想也不能牵连骆公子。”
他捏住袖子擦了擦眼角,对骆大勇扯出一记笑容,“骆公子愿意听我倾诉,我多谢你。今日你请我喝茶,我却来不及再请你了,只能以后有缘再会。”
骆大勇一着急,“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明日就要走了。”檀韫说,“我打算去青州求见尤知州,求他为我的故旧报仇雪恨。”
天真漂亮的小兔子!骆大勇放在腿上的双手搓了搓,强行按捺住那股子冲动,说:“小公子,恕我直言,你这一趟就是白去,不仅白去,说不定还要把自己都搭上。”
檀韫惊讶地说:“为何?”
“你以为当官的为什么不剿蟠龙寨,是他们不敢不能吗,是不想!”骆大勇倾身靠近对座的檀韫,盯着对方茫然的眼睛,压沉着嗓音说,“蟠龙寨一年的上贡钱能抵他们十几年的俸禄了,你以为蟠龙寨每年抢那么多金银珠宝,最后大头都被谁占去了?”
“不,不可能……”檀韫脸色煞白,摇头说,“官匪勾结,他们不怕朝廷治罪吗!”
“朝廷?大雍这么大,朝廷管得过来吗?再说了,”骆大勇不屑地嗤了一声,“皇帝才登基一年,自己屁股都没坐稳呢,哪顾得上咱们这儿?尤为是知州啊,青州地界都归他管,你去找他给你做主,不是把小命送过去给他砍吗?”
檀韫在桌子后头轻轻扯了下袖子,面上又露出哀伤的神色,“那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只要跟了我,保准你以后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骆大勇清了清嗓子,哄道:“你别着急,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等我去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檀韫凄楚一笑,“连青州知州都和匪徒勾结了,我还能找什么门路?多谢骆公子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我那故旧,终是只能含冤而死了。今日这茶实在是喝不下了,抱歉,我明日再请回来,现下请恕我不能周到,先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但不知怎的,刚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眼花,猛地坐了回去。
“小公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骆大勇着急的声音,檀韫趴在桌上摇了摇头,说:“不知怎的,我头好晕,双腿也立不住……”
“是不是天气炎热,方才来的路上中暑了?”骆大勇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到檀韫身边,伸手往他的肩膀揽去,“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让他给你好好‘治治’。哎哟,我的小菩萨——”
“哐!”
身后一阵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了,骆大勇吓一跳,“谁!”
一瞬之间他已经转身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来人腿力刚猛,一脚踹得他双腕震痛,被推后撞上圆桌,受力后翻过去。
圆桌以及趴在圆桌上的檀韫无辜遭受波及,被这只体型高大的“熊”一道掀翻向后,檀韫腿脚无力,在倒地那一息被勾住腰后的腰带猛地扯了起来,撞上身后的那道“人墙”。
圆桌摔了个面儿,四只腿朝天,把骆大勇压在下面。
“把他的爪子给我砍了。”傅濯枝看也不看骆大勇,拽着檀韫的腰带就把人往外拉,门外的傅一声与他错身跑进去,拔刀挡住暴冲而来的骆大勇。
“鹤宵……”檀韫感觉自己是被拎着走的,双脚沾地了又像没沾地,全仰仗傅濯枝的好力气。他抬起手扯了扯傅濯枝的袖子,“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傅濯枝手上松了点力气,让檀韫靠在自己身前,被他半推半扶着往前走,“你还真敢喝啊?”
他说的是那杯茶,檀韫说:“他对我没有杀心,不会给我下毒药,多半是迷药或者软筋散,再不济也就是春/药。”
“也就是?”傅濯枝忍耐住想敲他脑袋的冲动,冷笑道,“特意叮嘱我不要给你下春/药,这会儿在骆大勇面前就半点不怕了,檀驰兰,你骂得真脏!”
他本就比自己高,冷笑时低头俯视,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平日里的随和、顺从一瞬间全部消失,变作十足的压迫。檀韫忍不住辩解说:“我没有说不怕,我只是想说就算是春/药,他也不能拿我如何。”
“哦,你好厉害啊,春/药都不怕,恕我没见识,小瞧你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的金刚不入、万毒莫侵,不知是何时被菩萨点化、重塑了金身,已经不似我等凡人皮骨了?还是说你——”
“不是有你吗?”檀韫打断傅濯枝的冷嘲热讽,仰头很茫然地把他看着,“你在暗中跟随我,不就是为了接应我吗?”
傅濯枝:“……”
檀驰兰到底记不记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觊觎之心?傅濯枝也很茫然,若是还记得,那也未免太相信我了吧,我看起来很像正人君子柳下惠吗?
“你在嘀咕什么?”檀韫说,“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很对。”傅濯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檀韫说:“我既然愿意与你一道出门办差,自然愿意信任你。”
傅濯枝:“……”
“鹤宵,我们先回去吧。”檀韫晃了晃,“我真的没力气了。”
“现在知道怕了?”傅濯枝走到他前面,俯身下去,“上来。”
这是要背他?檀韫抿了抿唇,犹豫道:“不好吧。”
“或者我抱你。”傅濯枝话音刚落,背上就覆上个人来,檀韫伸手揪住他左右肩膀上的衣料,轻声说,“辛苦了,多谢。”
傅濯枝没回答,两只手环过檀韫的腿弯,选择用手腕垫着,把人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檀韫的不自在,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谨慎,像是生怕冒犯了他似的,人也很轻,许是平日太忙了,不是走就是站,吃那么多也不见长胖。
腿窝也好软……
傅濯枝咳了一声。
“是我太重了吗?”檀韫说,“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你扶着我走就好了。”
“不必,你就这二两肉,能重到哪儿去。”傅濯枝说。
檀韫莫名觉得傅濯枝对他的体重不是很满意,便反驳说:“我天生就瘦啊,这些年吃得也不少,不长胖不能怪我。何况,我也不能接受自己长胖。”
傅濯枝背着他下了楼,从后门走,说:“嗯,你们御前的人要注意样貌。”
“的确如此,但主要是我不喜欢身上有赘肉,纤长紧实些才好。”檀韫说。
“只要身体无碍就好。”傅濯枝说。
檀韫点头,说:“每个月都有御医为我诊脉,除了夏天有时候少觉体乏,没什么病症。”
“那就好。”傅濯枝说。
是观候在后门外,见自家小爷被背出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去,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
“无妨,手脚没力气。”檀韫说。
是观松了口气,立马转身去打开车门,和傅濯枝一起左右搀扶着檀韫进入马车坐好。马车内坐着个年轻人,是缉事厂的大夫,檀韫来时吩咐一道过来的。
“冒犯监事。”大夫伸手握住檀韫的手腕,把脉过后,恭敬地说,“身体没有问题,体内的只是寻常的软筋散,再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解了,不必用药。”
檀韫点头,大夫便出了马车,和是观并排着驱马离开。
“等等,”檀韫想起一个人来,“傅一声呢?”
“他自己能回。”傅濯枝抱臂靠在软枕上,闭着眼。
檀韫看着他,“他有分寸的,对吗?”
傅濯枝听出他的“借人问人”,点头,严肃地说:“是的,我有分寸,请檀监事放心。”
檀韫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回到院子后,傅濯枝将檀韫背到房门口,嘱咐是观把人送进去躺会儿,过了会儿又让人送了碗荷叶羹过去,给檀韫清心散热。
“傅世子对小爷好客气啊。”是观盘腿坐在榻边感慨,“完全用不着请御鞭呢!”
客气?檀韫没有纠正这个遣词,喝了一勺荷叶羹,把牛记的铺子所在告诉是观,说:“去给我买碗扁食回来,再打包些生的回来,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我得多吃几碗。”
“好嘞。”是观行礼,拿着钱袋子出门了。
晚些时候,应知早来敲门,说:“门口有个衣铺掌柜来送衣服,说是客人先前去他家挑的,让他们送到这儿来。”
“傅世子那几箱子衣服还不够他换的啊?”檀韫说,“让人送去傅世子那儿吧。”
“卑职已经去过了,傅世子不在,出门了。且那衣服应该不是傅世子穿的,”应知早说,“那掌柜的说是客人拿别人的尺码挑了这一身。”
没由来的,檀韫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衣架,上头挂着他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荷叶长衫,还有一根皱巴巴的腰带。他问:“什么样的衣服?”
“是身纱袍,”应知早回忆了一下,“青绿色的,像您今儿出门时穿的那身,好像也是飞叶的绣样。”
檀韫安静了一息,才说:“送去傅世子那儿吧,世子人不在,就放在廊上,等世子回来,自然就会看到。”
应知早敏锐地看见了檀韫脸上一瞬而逝的茫然和无措,但那样的情绪其实是与檀监事不“符合”的。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应声去了。
该拿傅濯枝怎么办呢,檀韫很茫然。
他冷漠地拒绝了傅濯枝的倾慕,不要他像上一世那样死去,却也想帮一帮傅濯枝,望他早日从噩梦泥沼脱身,于是他试图和傅濯枝做个好同僚,客观来说他们可以做到,但傅濯枝对他的好超出同僚太多。他要再用尖锐的话刺伤傅濯枝吗?
檀韫从榻上起身,迈步走到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双掌合十,轻声说:“老祖宗,我该怎么办呀?您今夜入梦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