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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两只猫

我佛不渡癫公 仰玩玄度 4094 2024-09-06 10:29:57

八岁的时候, 傅濯枝捡了两只小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估计是被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抛弃了, 不知是因为求生还是有些缘分, 小两只一开始就很亲近他。

各家各府都养猫,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出格事儿, 因此傅濯枝把两只小猫送去药堂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就带回王府了。他给猫选了小窝,铺了床,各自起了名, 活泼的那只叫团子, 胆怯些的那只叫圆子, 好记好叫,又讨个团圆吉祥。

半个月后,傅濯枝进宫的时候遇见七皇子, 七皇子听说他养猫,想来瞧瞧。他知道皇后待七皇子十分严苛, 七皇子寝殿中也没个猫啊鸟的陪伴, 就点头答应了, 约定好明日下学后在秦王府看猫。

傍晚,在宫里陪陛下用完晚膳的傅濯枝回到王府,圆子窝在金丝簟上,见了他就软声叫唤,过来蹭他。他笑着摸它,问团子跑哪儿玩了?

圆子不知道, 踩着他的手瞎玩。

玩了小会儿,傅濯枝进书房温习功课, 月底是学堂小考,他必须拿头名,否则母亲会失望。他很怕母亲失望,摔东西,胡乱打骂,不似平日端庄华贵的王妃,是要撕人的兽,每当那时,他只能匍匐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圆子跑进来窜上书桌,不闹不叫,安静地趴在一边陪他。

这一学就到了子时初,廊下值夜的侍女端来盥洗盆,请他洗漱。傅濯枝擦脸漱口,脱了外袍,走到寝殿外间的美人榻前一瞧,两个窝都是空的。

圆子蹲在他的脚上,傅濯枝问:“谁瞧见团子了?”

“它下午出去玩儿,就再没回来过了。”侍女轻声说。

“去找。”傅濯枝俯身让圆子窜进他怀里,出去叫廊下的人找猫。

廊下的十数个人全部散出去,把整座院子找遍了,没有踪影。有人说许是跑出去了,傅濯枝虚虚地按住不安的圆子,说:“出去找,把王府找遍了,它还能跑出王府吗?”

“世子,使不得。”院子里的教养姑姑跪在他面前,劝道,“这个时辰,府里除了咱们这里都拔蜡了,把人派出去必定会惊动王爷王妃们,明日一早再找,好不好?”

傅濯枝看着这个自小伴在身侧的教养姑姑,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刺人,那没有缘由的怜惜让他浑身不适。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圆子的温度,胸口起伏不定。

翌日卯时三刻,傅濯枝起床。早膳是清粥小菜,他自来不爱油腻,圆子在脚边吃肉糊,像团柔软的小雪包。

“世子。”教养姑姑进来,声音比寻常轻很多,“团子找到了。”

傅濯枝抿了口粥,转头看见团子,它被人用托盘垫着布找回来,已经看不出是只小猫了,那是一团烂肉,雪和血含糊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了。

圆子突然蹿了起来,躲进了桌子底下,在脚边疯狂地挠蹭。傅濯枝好似受到惊吓,摔了勺子,捧起碗把半碗粥灌进了肚子里,米粒黏在嗓子眼,呛得他咳得惊天动地。

院子里跪了一地,姑姑说团子跑到了前院,把王妃最喜欢的红锦鲤抓死了,还在院子里乱窜,惊扰了王妃,被下面的人拿棒子打死了。

傅濯枝没有说话,叫人添了一碗粥。

王妃身边的嬷嬷过来,送了一套笔墨,说是宫里的赏赐,王爷都没得用,只有陛下案上才有。

“这么贵重,”傅濯枝没有看她,捧着碗计算着,“够我把全天下的猫都买千万个来回了。”

嬷嬷笑着说:“世子爷,外头捡的野畜生罢了,您若真想养猫,多的是金贵的品种,比这个漂亮百倍。把野猫金贵养着,多糟践您的身份,说出去——”

“身份。”傅濯枝思考着这两个字,终于偏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不磕头拜我?”

谁不知道秦王府的小世子小小年纪,已有美玉之相,温润剔透,在外尊师重道,在内从不恃身份欺人,待下最是温和。嬷嬷惊愕地瞧着他,“世子……”

“你懂得身份之别,又不懂得你见了我就该磕头跪拜,岂不自相矛盾?”傅濯枝看着她,“母亲院子里的人这般不懂规矩,说出去要糟践母亲的身份。”

嬷嬷惊呼一声,说:“世子爷,您怎么能挑剔王妃的过错,这是大不孝啊!”

“在治我大不孝的过错前,我要治你大不敬。”傅濯枝把碗摔在嬷嬷头上,让她把团子吃了,“它贱,嬷嬷也贱,嬷嬷的肚子正适合做它的棺材,如此分文不需,分地不占,也不抬举它了。”

满院子的人如见疯子,皆不可思议地看着世子,姑姑捂着嘴,跪下痛哭了三声,扑过去端起托盘先下去了。

“我现下要去给母亲请安,在我回来之前,嬷嬷不要起来,好好跪着认了罚。若因为你让我母子生了间隙,合该万死了。”傅濯枝留下话,掠过嬷嬷,去前院了。

王妃已经起身,躺在榻上看书,见傅濯枝来,也不动作,只说:“送你的笔墨,喜欢吗?”

“不喜欢。”傅濯枝见了礼,定定地瞧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含蓄隐忍,直言道,“母亲,它只是一只猫。”

王妃手腕一折,挪开眼前的书,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对,只是一只猫。”她轻飘飘地说,“鹤宵是要为了一只猫同母亲计较吗?”

“在母亲心中,儿子也只是一只‘猫’吧,高兴的时候摸一把,赏赐一碗肉糊,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打死。”傅濯枝瞧着秦王妃,觉得眼睛刺疼,但他一摸,一滴泪也没有。他放下手,平静地说,“昨日儿子入宫陪陛下用膳,陛下问起了您。”

秦王妃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他问我什么?”

“我骗您的。”傅濯枝微微地笑了,怜悯地说,“陛下从未提起您半个字。”

秦王妃脸色煞白,将书狠狠砸在傅濯枝脸上,“畜生,你滚!滚!”

傅濯枝接住书,翻过来一看,是兵书,“陛下如今已经不看兵书了,近来在研究《芳琴传》。”他将书合上,恭敬地还到王妃手上,轻声说,“母亲,您一点也不聪明。陛下不在乎您,却很喜欢儿子,您想见陛下,与陛下说话,该让儿子帮忙才是。”

秦王妃攥紧了他的手,“你都知道什么?”

尖锐的指甲刮破了皮肉,摁进了血肉里,傅濯枝疼得打颤,目光却不动分毫,说:“什么都知道了。母亲,您和父亲千万别把儿子当傻子。”

秦王妃笑了,一巴掌打偏了傅濯枝的脸,说:“你可真不像你爹的种,他比你蠢多了!”

“但儿子有一点像母亲,睚眦必报,蛇蝎心肠。”傅濯枝擦掉唇角的血,面色如常地跪了下去,瞧着秦王妃,“母亲别动气,这次学堂小考,儿子还是拿头名,不叫您失望。母亲这样苦心教我,盼我,儿子必定好好学,不错过半点。”

小少年的眼睛变作了毒蛇的模样,秦王妃怔怔地瞧着他,“你在威胁我。”

“母亲疼爱儿子,必定事事都为儿子着想,儿子按照您的法子学,怎又成了威胁呢?母亲放心,儿子知道您心里的怨和恨,”傅濯枝捧起王妃的手,朝她乖乖地笑了,“等儿子长大,一定替您报仇雪恨。”

秦王妃想收回手,却挣脱不得,“……你在胡说什么?”

“是父亲对不住您,您拿他没法子,儿子却能做到,等儿子羽翼丰满,必定拿父亲的项上人头献给您。”傅濯枝期待地问,“届时母亲可会夸儿子一字半句?”

秦王妃摇头,往后退了退,“……你疯了。”

傅濯枝无奈地说:“这不是母亲希望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上个月儿子受凉,母亲给儿子吃了两粒药。”秦王妃的手猛地僵住了,傅濯枝不禁握紧了她,给她暖手,轻声说,“母亲来看望儿子,还亲自给儿子喂药,儿子当时真高兴啊。母亲走后,儿子哭了好久,满心以为母亲终于愿意多看儿子一眼了……第三天,儿子的病好了,脑子也彻底清醒了,想起病时的苦笑,不禁乐了,做梦,真真是做梦,母亲明明盼儿子早死啊,怎么会那般慈爱温柔地喂儿子吃药呢?”

秦王妃想收回手,傅濯枝握得更紧,像是在挽留,彻底放开前的挽留。

“那天,嬷嬷又拿了药来,说统共要吃三服。儿子吃了,却偷偷刮了两粒药的一丁点儿,然后拿出去让外边的大夫瞧,大夫说一粒药是治病的,另一粒药却了不得,是类似于五石散的丹药,急急忙忙地告诫儿子千万不能碰。”傅濯枝叹了口气,盯着王妃手背上的青筋,觉得它们像狰狞的蛇,“儿子知道什么是五石散,问大夫这两种药是怎么个类似法,大夫说起先不如何,服下还会神明开朗,可却是上瘾的药,吃多了,毒入骨髓,烧筋毁骨,致瘫致死。大夫说这药外头不许卖,问儿子哪来的,儿子实话实说,是母亲给的,大夫给儿子把脉,说奇哉怪哉,不像个傻子,怎么还说胡话,哪有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母亲啊……”

他强硬地拿起秦王妃的手,让她给自己拭泪,笑着说:“您真是让儿子大开眼界。”

秦王妃漠然地说:“你只吃了两粒罢了,我断断续续吃了两年了,还没死。”

“父亲吃了吗?”傅濯枝好奇。

秦王妃没说话。

“原来比起父亲,您更恨儿子。”傅濯枝松开秦王妃的手,转身走了,走出内寝的时候,母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路上碰见了院子里的人,说王爷叫人把圆子撵出去了,为了两只小畜生闹得家宅不宁,简直是胡来,勒令他去祠堂罚跪三日,以思反省。

傅濯枝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回,路上撞见来看猫的七皇子。

“傅鹤宵,我在府外等了你快两刻钟了,你唬我……你怎么哭了?”七皇子的抱怨变作担忧,伸手摸傅濯枝的脸,“鹤宵,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还有手,怎么都是血!”

七皇子的手是暖的,傅濯枝握住,呆呆地蹭了蹭,说:“堂兄。”

七皇子吓死了,“到底怎么了!”

“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没有猫了。”傅濯枝茫然地说,“养只猫而已啊。”

七皇子看了眼神魂离体似的傅濯枝,又看了眼后头神情不大对头的长随,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可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囫囵地抱紧了傅濯枝,哑声说:“鹤宵,长大就好了。咱们都是雀,要长大才能化鹰啊。”

“我长不大了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毒死了。傅濯枝趴在七皇子肩上,闷闷地问他,“你想做太子吗?”

长随无声地退了下去。

七皇子沉默了片晌,说:“我做不了,那个位置是三哥的。”

“他文武都寻常,脑子也不大好使,凭什么做太子?”傅濯枝从他怀中出来,站直了,很认真地建议道,“你比他好。”

七皇子愣了愣,笑着说:“是么。可母后从来只夸三哥。”

“皇后偏爱他,自然只能看见他的好。”傅濯枝拍拍七皇子的肩膀,又问,“你想做太子吗?”

“想。”七皇子说,“是不是做了太子,母后就能夸我了?”

傅濯枝怜悯地看着他,说:“傻子。”

他的目光实在尖锐,七皇子不高兴地走了,叫人立马宣御医来给世子看伤,亲自去见了秦王,替傅濯枝求情免了罚跪,说明儿陛下要召见,鹤宵一瘸一拐的怎么面圣?

出去的时候,七皇子在自己的马车边看见了一只一瘸一拐的猫,正瞧着秦王府高高的墙头。

七皇子顺着看过去,头一次发现秦王府的门墙这么高。

“你是圆子吧?”他在马车前蹲下,伸出手去,可白猫吓坏了,直直往后头躲。

“薛萦。”七皇子叫了随侍的太监,“让人把这猫弄到药堂去,把腿治治,给鹤宵送回……算了,寻个喜欢猫的人家送了吧。”

薛萦说:“殿下,娘娘会知道的。”

“我又没把它带走,这也不行吗?”七皇子说。

薛萦说:“可您为它费心了。”

七殿下的心思只能费在读书骑射上。

薛萦叹了口气,“奴婢叫人把猫带去治了,寻个民巷放着,这是只野猫,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好不好?”

七皇子收回手,说:“就这么办吧。”

那巷子叫丰柴巷,在南边儿,傅濯枝知道那地界汇聚的都是下九流,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穷苦,可他看见圆子时,它面前摆着一只小碗,里头装满了肉糊。

那天是个下雨天,圆子躲在角落里埋头吃肉,头顶还盖着把叶子伞,瞧着有种局促的温馨。

傅濯枝没带长随,没打伞,只戴了帷帽,躲在另一处角落里,突然,他听见一声闷响,那前头出来个小孩儿,一身粗布短衣,头发扎成小髻,露出一张鸡蛋似的小脸。

“胖啾啾……”小孩凑到角落,伸手摸摸猫脑袋,一边啃手里的野果子,一边和猫说话,“好不好吃呀?别省着,赶明儿我再去河里给你捞。”

傅濯枝看着圆子,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怎么都称不上胖。再看那小孩,他穿的衣服有些小了,许是更小的年纪买的,现下穿着局促,摸猫时袖子往上滑了滑,露出手背上的青紫,傅濯枝对那样的痕迹很熟悉,是被掐出来后的瘀痕。

那么一张白皙的小脸儿,衣服里的一身皮却这么“脏”。

小孩儿话很多,和猫说了明日吃什么,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书,说今日识了什么字,要把猫也教会似的。

“捡粪的小王八,叫你烧水烧水,人又死哪儿去了!”

那门里突然响起一阵怒斥,接着就是一个男人抄着扫把出来,对着巷子就喊:“人呢!干脆死外头别回来了!”

傅濯枝躲在墙角后,听见那小孩儿急急忙忙地喊“阿爹”,扫把声挥了两下,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了。他侧身探出去,看见那小孩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偷摸地擦眼泪,踩针板似的往家里走。

这般不喜欢,生下来做什么呢?傅濯枝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一步,蹭掉了墙皮,发出响声。

小孩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找谁呀?”他瓮声瓮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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