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光明正大地出现。
在水上漂了几日, 今日一行人在陵县下船,接下来就要走陆路到泺城。五月的天气实在毒热,一行人在食楼后院的凉棚休整, 最先发现傅濯枝的是江峡。
“世子爷?”
檀韫正抿着一碗荔枝水, 闻言手腕一颤,快速捋了下上滑的袖口,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宝相花银镯。他抬眼看向后院入口的洞门,傅濯枝站在那里,用折扇挑起半边门帘,长眉微挑, 也有些诧异的样子。
真会装。
世子爷今儿一身荷叶色纱袍, 长发半披, 用珍珠银绣细带编了几股小辫儿,一张雪白艳丽的脸毫无遮挡地露出来,迎着日光, 简直漂亮到了晃眼的地步。
“哟,够热闹的啊。”傅濯枝让齐齐起身见礼的锦衣卫和番子都坐下, 迈步进入院子, 身后的门帘放下又被抬起, 露出傅一声寸步不离的身影。
江峡已经从桌边起身迎了上去,只当傅世子又在家中闲不住了,出门游玩,“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世子,真是有缘啊。”
“可不巧么……哟。”傅濯枝的眼神掠过满面笑容的江峡,直勾勾地落在最中间的那座凉棚中, 语气微妙,“檀监事也在啊。”
檀韫没有起身, 只是微微颔首,回道:“世子。”
傅濯枝似笑非笑,檀韫平淡疏离,气氛有些奇怪,江峡眼神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个来回,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恩怨。
仅仅是因为傅世子厌恶阉寺,而檀韫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么?
“老江,既然撞上了,请我吃顿饭不会舍不得吧?”
傅濯枝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江峡的思索,他笑一声,立马说:“世子这是哪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就去叫掌柜的开一间上等厢房。”
“我要是想坐厢房,还往这儿跑什么啊,天气这么热,自然是要坐凉棚啊。”傅濯枝边说边往最中间的那座凉棚走,踩着两层阶梯上去了,很不客气地在檀韫对座落了座,“檀监事不会不欢迎我吧?”
“怎会?”檀韫淡声说,“世子请便。”
桌上都是清淡小菜,以凉食为主,傅一声端了一碗荷叶羹放在傅濯枝身前,自己端着碗在后头落座。
傅濯枝拿起勺子搅了下荷叶羹,尝了一口就放下,随口道:“老江,你们办的什么差?”
“是皇差,”江峡不能多说,拱手道,“世子爷,您就体谅则个吧。”
“不说就不说,但是带上我吧,”傅濯枝转了下折扇,“我正无聊呢。我不掺和你们的事儿,路上陪我说说话就成。”
江峡不敢应答,看了眼檀韫,后者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勺荷叶羹,淡声说:“我们有要务在身,不能陪世子游山玩水,还请世子见谅。”
“谁说让你们陪我啊,是我陪你们。”傅濯枝右手撑桌,撑着脸看着檀韫,“檀监事聪明稳重,带我一个也不碍事吧?”
“可以。”檀韫说,“请世子先向陛下请命,若陛下允许,我自然也没有异议。”
傅濯枝笑了,“这一来一回,都不赶趟了。”
檀韫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规矩如此。”
“檀监事真是,”傅濯枝用折扇挑了下左耳的青玉荷叶耳饰,啧啧道,“好美的一张脸,好冷的一颗心。”
“砰。”檀韫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向傅濯枝,语气微冷,“世子注意言辞。”
“我哪个字说得不对?”傅濯枝委屈地看向江峡,“老江,你来评评理,我夸他生得好看,他还不高兴了?”
江峡只恨不得换张桌子。
他琢磨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一动,这傅世子不会是见色起意,看上檀韫了吧?
“我吃饱了。”檀韫用巾帕擦了擦嘴角,“大家用膳后休整一个时辰,待落日后便出发。”说罢便起身走了。
后头的是观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跟上。
这是被气走了吧,江峡看了眼傅濯枝,后者无辜地耸了下肩。
檀韫回到休息的房间,屋里放着一座琢冰山,很是凉爽,他看了眼跟上来的是观,说:“还没吃饱吧,自己下楼买好吃的去。”
“原来您也觉得这家食楼的味道不好啊,这么难吃的味道还敢卖得这么贵,简直黑心肠!不尊重粮食!”是观义愤填膺,转头又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氛围,犹豫着说,“小爷,我怎么觉得傅世子在故意针对您啊?还有,他怎么跑出来了?”他怀疑傅世子又要撒疯了,不禁警惕起来,“是不是该请出御鞭了?”
檀韫笑了笑,“没事,你先去吧,我躺会儿。”
“是,那我先出去了。”是观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檀韫脱了外袍和鞋,在一旁的软榻上躺下,僵硬的腰发出一声闷响,他舒服地呼了一声。正蒙蒙发困时,房门被敲响了,“……进。”
傅濯枝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榻上的睡美人,提着食盒的手一紧,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轻步走了过去。他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说:“这家味道不好,我给你备了别的。”
檀韫只在他进屋的时候睁眼瞧了一眼,这会儿已经闭上了,说:“有什么啊?”
声音很轻,又有些哑,是放松的、日常的味道,傅濯枝耳朵发麻,眼前莫名其妙地掠过檀韫穿着红嫁衣嫁给他的样子。
他说:“葱椒鱼片,雨前虾仁,糖酱鸡块,玫瑰羹,金丹酽,还有一盏时令瓜果。”
没有不喜欢的,檀韫睁开眼,撑着榻坐了起来,接过傅濯枝递过来的玫瑰羹,说:“世子跑过来做什么?”
“江峡想不到我是跟你一道办差的,也根本不拿我当回事儿,我是明是暗都不要紧。”傅濯枝看着檀韫的表情,“味道还好?”
“嗯,不甜,玫瑰很香,要是冰镇会更好。”檀韫点评着,又说,“世子别站着了,请坐吧。”
傅濯枝不愿意搬椅子,将小几搬到檀韫腿前,摆好碗筷,就趁机直接在榻边落座了,说:“喝冰的再吃热食,肚子会闹脾气。”
“我不会,我的胃很坚硬。”檀韫说。
“那金丹酽先别喝了,我让傅一声继续拿去冰镇,你待会儿带着解渴。”见檀韫没意见,傅濯枝便喊了一声,门外的傅一声立马进来,接过那壶金丹酽,退了出去。
“就是从吴州买的金丹酽吗?”檀韫问。
傅濯枝点头,“对,我提前通知了吴州那边儿,算着时辰让人一路冰镇过来的,方才我尝了一杯,鲜味儿没变。”
葱椒鱼片香味馥郁,鱼肉滑嫩,葱椒入味;雨前虾仁清香可口,虾仁鲜嫩,海参润滑;糖酱鸡块也是酸甜开胃,鲜香可口。檀韫把瞌睡都吃跑了,毫不收敛地在傅濯枝面前展现了自己稍显贪婪的胃口。
傅濯枝晃着折扇,就静静地瞧着他吃,檀韫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心爱的娃娃。
那柄扇子制作精良,里头应该是放了消暑的松香,和着屋里的凉气一下一下地送到他脸上,檀韫吃得很舒心,放下筷子时突然有了感觉,立马拿起巾帕捂住嘴,打了声嗝。
实在失礼,檀韫正想道歉,就听傅濯枝笑了一声,说:“看来是吃饱了。”
檀韫扫了眼被自己扫荡干净的几只碗碟,温声说:“嗯,胃口好。”
“夏日胃口好是好事儿。”傅濯枝将一只象牙细签递给檀韫,“吃点水果。”
檀韫接过签子,插了一块西瓜吃了,“脆的。”
当然,傅濯枝知道他不爱吃沙瓤的。
又吃了两块,实在胀不下了,檀韫放下签子,说:“多谢世子款待。”
“你叫我什么?”傅濯枝说。
檀韫顿了顿,说:“鹤宵。”
“不客气。”傅濯枝这才说,“到了泺城,那边有几家好吃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尝。”
檀韫好奇道:“世……鹤宵从前去过泺城吗?”
“去过,所以你要事先过问我,免得花钱吃到难吃的玩意儿……你热吗?”傅濯枝看着檀韫,“脸都红了。”
“因为吃了热食,”檀韫避开他的视线,“鹤宵用过膳了么?”
傅濯枝笑了笑,“用过了,现在才想起我啊?”
“因为在我看来,鹤宵不能委屈自己。”檀韫说。
他话里有话,傅濯枝说:“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受委屈?”
檀韫说:“难道不是么?金尊玉贵的世子伺候阉人——”
“不要用不好听的话说自己。”傅濯枝打断他。
檀韫觉得自己被教训了,“……哦,好的。”
“再说了,只是给你带了点好吃的,算哪门子的伺候?”傅濯枝说。
檀韫反问:“鹤宵也给别人带饭吗,踩着别人的胃口,守着别人吃,一直给别人扇扇子?”
“没有。”傅濯枝不理解地说,“可我又不喜欢别人。”
话已出口,他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掩藏真心、和檀韫做个好同僚,于是立马补充道:“我暂时又不喜欢别人。”
檀韫:“……”
“我倾慕你,自然待你与别人不同,就好比这西瓜,”傅濯枝看了眼剩余的几块西瓜,决定拿它来给檀韫讲道理,“若我来切西瓜,就会给你切成猫儿样式的。”
那也太难了吧,檀韫说:“给别人的呢?”
傅濯枝纳闷道:“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切西瓜?”
檀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好啦,”傅濯枝笑了笑,起身说,“你睡会儿吧,我先走了。”
檀韫摇了摇头,“没瞌睡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转身伸开盘起的腿,起身下地,穿上鞋去架子上取外袍。
夏日里衣轻薄,纯白的布料能遮住皮肉,遮不住弧度,细腰长腿翘屁股,没有一处不漂亮。傅濯枝只看了一眼,目光垂下,若无其事地说:“……”
说什么?
说个屁。
还是闭嘴好了。
取外袍的时候,袖口滑下,露出那只银镯,檀韫看着它,想起十六那夜,傅濯枝避开船上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他的舱房中,把装着这只银镯的匣子送给了他。
“生辰贺礼,比弩方便,戴着玩儿吧。”那会儿傅濯枝站在他面前,只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这银镯外观素雅,一圈精致的宝相花,戴着漂亮又轻便,但里头的三根铁针不是玩笑,准头好的话,是能要命的暗器,檀韫知道这是费心思的物件,从雕刻到暗窍,至少得花费半年的时间。
“不喜欢它吗?”
身后响起傅濯枝的声音,檀韫收回手,在腕心的那枚宝相花上极快地点了三下。他转身抬起左手,银镯无声地露出三枚细孔,对准傅濯枝的喉结,那里有一颗小痣。
“你说,”檀韫若有所思,“是这个入肉疼,还是我先前射你的那一箭疼?”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针射穿我的喉咙不难。”傅濯枝上前一步,垂眼露出笑意,“要不要试试它的威力?”
檀韫与他对视片刻,手腕一路下移,停在他的小腹下,道:“对这里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