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 江峡动了,带着人跟着应百户他们上了蟠龙寨。”
“果真是不中用。”檀韫撒了把鱼食,将鱼钵递给随侍的番子, 转身离开锦鲤池。
是观跟上他, 说:“我已经嘱咐应百户了,若常南望不敢下手, 他会把事情做好。”
“别小看常南望,他面上将江峡当作上官、师傅,敬重恭敬,翻脸时江峡也不过就是一把梯子。”檀韫理着袖口, 淡声说, “他有心, 端看有没有力了。”
是观点点头,穿过花园时瞧见前头的紫薇树下站着个人,世子爷今儿一身茄花紫的纱袍, 头发用紫玉冠半束起,披下两股雪青色的细发带, 两颗南珠坠脚滴在发间, 发带样式与腰带是同一款式。
世子爷是个很爱打扮的人, 但从不堆金摞银,他品味好,是以虽说貌艳,气质中却有清雅的一面。
檀韫瞧了瞧,走过去站在世子爷旁边,正在招逗紫薇的人偏头瞧过来, 眼皮洇着一层薄红。他怔了怔,说:“你今儿抹胭脂了?”
世子爷就那么盯着他, “你猜。”
檀韫于是又仔细瞧了两眼,才确定不是胭脂,“刚午眠过吗?”
“嗯,趴桌上睡了会儿。”傅濯枝偏头打了声呵欠,恹恹地说,“天气太热了。”
那还打扮得这么漂亮跑出来赏花,檀韫失笑,说:“那就早些回去吧,屋里放着冰山,比外头凉快多了。这儿太阳正照,不怕被晒黑了?”
适才傅濯枝在屋中眠了一会儿,从噩梦中惊醒了,再也睡不着。
他从前也反复做一个梦,梦的最后是那个吊在屋门前的女人,眼眶肿大,舌头都扽了出来,再没有从前华贵美艳的样子。他八九岁时总是哭着醒来,吓得冷汗涟涟,好几日都睡不着觉,后来看惯了,心也冷了,就不再怕了。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渐渐不出现了。
从前他觉得噩梦再吓不着他,可他今儿却做了个新的梦,梦里还是有死人,却不是那个女人。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惊醒,摸到了脖颈的冷汗,他起身跑出去了,听傅一声说檀监事好好的在花园里喂鱼呢,他又回去把自己洗漱干净,出来与檀韫“偶遇”。
“鹤宵,你怎么了?”
额头上突然摸上来微凉的手心,柔软,指腹却有细微的茧子,这是檀韫从前写字、练箭和伺候人留下的痕迹。傅濯枝喉咙一哽,猛地回神,对上颦眉蹙眼的一张脸。
梦里的檀韫,饮鸩自尽后也露出相似的表情,遗憾,失落,眼前却只有疑惑和担忧。
“我心里难受。”傅濯枝像个小孩,直直盯着檀韫,试图像他倾诉,求助,“我做了个噩梦,我……很难过。”
什么样的梦会让世子红了眼眶,失魂落魄……秦王妃么?檀韫不知详情,担心不慎踩尾巴,于是拿出袖袋中的丝帕替傅濯枝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说:“梦都是假的。”
柔软的帕子扫过眉毛,傅濯枝浑身一抖,怔怔地说:“可我从前做过的梦都是真的。”
“若梦见的是从前发生的事情,那说明你心里还记挂着,不肯忘怀,所以在梦中也被困缚。若梦见的是不曾发生的事情,那多半不是真的。”檀韫收回丝帕,哄着说,“我从前还梦见自己吃了一碗冰就腹泻了三日,直接死掉了,可我后来连吃三碗也没有腹泻。我后来一想,我之所以做这个梦,是因为那会儿陛下不让我多吃冰,我却偷偷吃了,心里发虚,所以在梦中遭到报应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可为何那样真实?灵堂,花篮,檀韫饮鸩时的模样,倒下时流下的眼泪……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傅濯枝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檀韫觉得不对劲,连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替他顺气,“没事了没事了,许是天气太热,人心浮躁,因此……”
话没说完,傅濯枝突然抱了上来,他被完整结实地扣在怀里,鼻间都是傅濯枝身上的返魂梅香。
是观眼睛瞪得溜圆,正想上去扒开傅濯枝,却见檀韫朝他递了个眼神,那是让他退下的意思。
“?”
“……”
小爷和傅世子已经好到这份上了吗?搂搂抱抱,再好的同僚也不能如此吧!
是观不懂且大为震惊,右腿打左脚地走了。
“冒犯了,但请让我抱抱你。”傅濯枝箍着怀中的人,疯狂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香的,热的,“活的……”他喃喃。
“难不成我还是死的吗?白日都能见鬼,那鬼也太嚣张了吧。还有,”檀韫揪着傅濯枝的肩膀衣料,“你的胳膊再使点劲儿,我真的要变成鬼了。”
话音刚落,腰间、背上的胳膊猛地泄力,檀韫呼了口气,反手揉了揉后腰,心说傅世子这力气,真动怒打起人来,一拳头就能把人砸死吧。
可是,这样的怀抱……太坚实温暖了。
和傅濯枝的目光一样,灼热,直白,毫不掩饰,燃烧着烈火。
“对不住。”傅濯枝想伸手去碰檀韫的腰,刚碰到衣服立马反应不对,被铁块烫了似的猛地收了回去。他想说什么,说来说去只有那句对不住,直到檀韫叹了一声,仰脸看过来,他才发现人还在他怀里,没有像以前的那些梦里一样,嫌恶地将他推出八丈远。
“无碍的,不必道歉。”檀韫瞧着傅濯枝发愣的脸,耐心地安抚他,“人有七情六欲,再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永远无波无澜,做了噩梦就怕,怕了就说也没什么过错。我没有笑话你,也不会告诉别人。”
傅濯枝并不怕自己因为任何事情被嘲笑,他不需要那么多虚浮的尊严和脸面。
“我弄疼了你,”他再次道歉,抓住檀韫的袖子,“你打回来吧。”
“真的没事。”檀韫失笑,“你的胳膊像铁链一样,但是你比它热,也比它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话,傅濯枝想。
檀韫在某些时候像只兔子。
“真的好热啊,”檀韫擦了擦汗,“我屋子里有蜜橘水,要去喝一杯吗?”
傅濯枝傻了才会说不要,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到了屋子里,檀韫吩咐是观倒蜜橘水,又让人倒了凉水来,搅了帕子递给傅濯枝,让他擦擦汗。
傅濯枝听话地擦汗,眼神不顺服地落到檀韫拿帕子的手指,微微偏头袒露无疑的侧颈,漂亮干净的下颔,还有……还有檀韫突然看过来了,热红了的脸颊,眼睛是浸在雪水里的玛瑙。
“怎么了?”檀韫问。
傅濯枝只能摇头,遮掩眼睛犯下的罪行。
“监事。”外头的人通传,“大夫到了。”
檀韫让人进来,转头朝傅濯枝说:“给你诊脉。”
简直毫无准备,傅濯枝下意识地将胳膊往后一藏,说:“我没病。”
太心虚了,檀韫微微眯了下眼睛,语气轻柔地说:“讳疾忌医可不好,让大夫瞧瞧。”
“我真的没病。”傅濯枝快速地看了眼门口,已经做好了起身就跑的准备,但此为下策,他还要挣扎一番,“你瞧我像有病的样子吗?我龙精虎猛,简直康健得可怕。”
“贵人们每月都要请一次平安脉,离开雍京也不能更改。”檀韫说着起身走到傅濯枝面前,正好挡住他,“诊脉。”
“是。”随行的东厂大夫立刻到傅濯枝的身边单膝跪下,无比冷漠地忽视了傅濯枝求助、威胁、恐吓的视线,抬手道,“请世子拿出手腕。”
傅濯枝顽强地说:“不要,这是强迫。”
“在狱中,碰见不配合的犯人,我最擅长的就是强迫。方式无非两种,威逼,利诱。”檀韫看了傅濯枝两息,伸手按住他的右肩,其实没有用力,只要是个人就可以轻易推开。
用这种力道将人按住,他微微俯身凑近,轻声说:“让大夫诊脉,好不好?”
太可恶了!
太狡诈了!
傅濯枝觉得自己被掌控住了。
如此下去,檀韫说什么,他便要做什么。
可是他不想对檀韫说不好,更不可能甩开檀韫的手或者把人推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傅濯枝灵光乍现,眼神下移,落到那截纤细的腰身上,然后伸手抱住。
“?”檀韫一惊,下意识地收回手,下一息,他脚下猛地腾空,被抱了起来。
“鹤宵……”他惊呼着,被傅濯枝放到了桌上,那张脸微微凑近,含着歉意和心虚对他说,“我走了。”
腰间一松,傅濯枝已经转身跑了,纱袍飞扬,一瞬间就没了身影。
“……”檀韫坐在桌上,盯着门外的空地,还没回过神来。
“小、小爷?”是观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傅世子在、在做什么啊?他怎么能把您抱起来呢!”
大夫没有说话,缩在后头像个聋子。
檀韫也不知道,他只在小时候被老祖宗抱起来过。
老祖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手有些粗糙,抱着他的时候,他会搂住老祖宗的脖子,看见老祖宗慈爱的眼睛。
可傅濯枝不是老祖宗。
傅濯枝的怀抱没有慈爱,但有其他更多、更旺盛的东西。
不过,这样抗拒诊脉,檀韫收回放在腰间的手,心中有了猜测。
傅濯枝冲回院子,吓了傅一声一跳,从榻上猛跳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完了!檀驰兰对我起疑了。”傅濯枝冲到床前,猛地扑上去,把自己藏进被子底下。
傅一声追上去,“您还背着我做了什么冒犯檀监事的事儿!”
“不是,”傅濯枝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要诊我的脉!”
“哦,您是怕诊出来不对劲吧?”傅一声冷嘲热讽,“吃药的时候干净利落,恨不得吞一瓶下去,现在倒是怕了?早些时候干嘛去了?”他伸手往傅濯枝背上一指,“活该!”
傅濯枝不说话,就当自己死了。
傅一声见状又不落忍了,凑过去哄道:“放心吧主子,檀监事哪怕怀疑你脉象不对劲,也不可能见您一次就拽着您的手腕往大夫手上放吧?”
也对啊,傅濯枝抬起脑袋,心想今儿是正好撞上了,檀驰兰以为他中了暑气才叫大夫来诊脉的。
傅濯枝又活了过来,坐起来,坐直了,说:“是我糊涂了。”
您糊涂的时候还少吗?一碰见檀监事就跟脑子离体了似的。傅一声摇头。
“什么时辰了?”傅濯枝端庄优雅地问。
傅一声翻个白眼,说:“申时三刻。”
“锦衣卫也该回来了吧。”傅濯枝煞有介事地叹气,“一想到我们要抬着一具棺椁回京,我就觉得晦气。”
傅一声不愧是他主子肚子里的蛔虫,闻言立马说:“咱们分两路回京,让常南望和锦衣卫送殉职的江大人回归故里,咱们和檀监事单独回京。”
“嗯,”傅濯枝欣慰地看着他,“甚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