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殿中, 傅恩穿一身素缟,坐在小几前抄写佛经。
“殿下。”如海提着茶壶走到小几前,轻声说, “您都坐了半日了, 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搁下吧。”傅恩说, “我心不静。”
“天恩浩荡,娘娘已经入土为安,往生极乐,您从幽巷出来了, 且陛下态度温和, 您该高兴才是啊。”如海说。
傅恩停笔, 如海连忙给他倒茶。
他说:“可这么多天了,陛下也没有召见我。”
“查贪案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小皇孙没了, 宫中人心惶惶,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陛下定然跟着忧心, 一时忽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如海宽慰道。
“太后凤体抱恙?”傅恩侧目, “出什么事了?”
“今日朝会,宋阁老以及一众臣工长跪不起、极力上书处死梅愈,陛下已经降旨了。”如海说,“太后娘娘因为小皇孙被害焦心难眠,昨夜竟然寻死,说要随孙儿去, 幸好被郑公公救下,今日又得知这一消息, 因此病倒了。”
傅恩若有所思,“是病倒了,还是被软禁了?”
“不知,但今日林院使进出慈安宫好几次了,陛下也去了一次,但没入内,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回了。”如海说,“慈安宫还是由锦衣卫和缉事厂守着,今日除了林院使,也就只有负责查探此事的傅世子进去过一次。”
“傅世子……”傅恩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傅濯枝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不明,似有恶意,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傅世子,更莫说得罪。
如海见他眉眼晦暗,安慰道:“奴婢听说今日有大臣上奏为您封王,陛下并未否认,说是要择定封号。等您成了王爷,自然无需忌惮傅世子。”
“天真。”傅恩摇头,“珉王是王爷,还是与陛下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傅世子不也敢当街打他?陛下虽然安抚了珉王,但并未惩处傅世子,这就说明在陛下心中,傅世子的份量远远高于珉王。我哪怕封王,也只是名义上的尊贵,傅世子却不同,他原本就凭借先帝与陛下的宠爱、北境的保护高高在上,如今更是到了刑部,有了正经的差事。”
“说起这桩事,傅世子直接去刑部挂衔,宋阁老竟然没有反对?”如海说。
傅恩说:“宋阁老虽然忠正,但不古板守旧,有文人风骨,却无迂腐之气,虽然没有门生学生,却很看重年轻一辈的臣工。傅世子是元明先生的学生,又是英国公的外孙,他不会轻视,且陛下此时提拔傅世子,是意图在朝堂上让傅姓人立足,宋阁老没理由反对。”
“傅世子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背后更有北境,如今还任职刑部,陛下难道不担心他……”如海小声说,“行谋逆之举吗?”
“你瞧檀监事就知道了。”傅恩说,“檀监事与陛下一起长大,可以说有携手并肩的情谊,但那些年的日子到底不好过,檀监事见证了天子登基前的所有不堪,知道天子的心中隐秘,待天子登基,哪怕要除掉他,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陛下没有。不仅没有,还委以重任。秉笔戴泱嚣张跋扈,多次御前失仪,陛下也没有罚他,还让他掌了北镇抚司,为什么?因为他们能办事,也忠心,陛下心如明镜,还分外敢用人。”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了,说:“九公子,御前来人了。”
傅恩立刻从榻上起身,说:“请进。”
启明进入殿中,俯身道:“奴婢给惠王殿下请安。”
“慧……王?”傅恩怔道,“公公此话何意?”
“您是陛下的兄弟,可不就要以亲王相称吗?”启明直起腰,笑眯眯地说,“奴婢来之前啊,陛下请傅世子与檀监事一同商议,给您择了‘惠’字作封号,惠者,和而不流,是个有福气的好字呢。只是要委屈殿下几日,如今宫中正在办丧事,需得等到丧事之后,再请礼部操持相关事宜。且王府未建,京城也没有合适的府邸可以重修,殿下只能先住在此处,晚些时候,内廷会送一批侍奉的宫人过来,殿下若有任何短缺,只管差遣。”
他看向泪盈盈的如海,说:“你既然是自小跟着殿下的,那从今儿起,你就是澄明殿的管事太监了,牙牌袍服等晚些时候都会送到。如海公公,往后可要更加尽心地侍奉殿下。”
“是……奴婢遵旨。”如海跪地磕头,“叩谢圣恩!”
傅恩沉默一瞬,撩袍跪地,磕头道:“臣弟叩谢圣恩。”
“殿下请起。”启明俯身扶起他,又说,“这个月有中秋宫宴,届时陛下将宴请臣工及家眷,殿下也要入席,您若有什么不能或不喜的吃食,可让人告知内廷。”
傅恩点头,说:“多谢公公提醒。”
“您是主子,跟奴婢道谢,奴婢要折寿的。”启明又说,“话已带到,殿下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傅恩看了眼如海,如海立刻上前送启明出去。
等如海回来,傅恩说:“御前的人果真不一般,这启明年纪虽轻,但进退有度,满脸笑意,已经有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了。”
“他是檀监事提拔起来的人。”如海说,“常在御前伺候的人,除了薛公公是陛下的大伴儿,只有打卯牌子和落絮不是檀监事的人。陛下对檀监事的信任可见一斑。”
傅恩说:“打卯牌子?”
“就是捧剑随朝的内宦。”如海说,“如今的姓戴,和玄天门的掌门太监戴凝光一样,都是秉笔戴公公的干儿子。”
“干爹,跟您说件趣事儿。”玄天门前,戴凝光趴在戴泱的櫈杌边儿,小声说,“今儿傅世子从玄天门进宫,刚好遇到来巡视的七叔,您猜怎么着?”
戴泱说:“亲嘴儿了?”
“娘诶,七叔跟您可不一样!”戴凝光说完就挨了一记板栗,笑眯眯地揉着脑门,“傅世子进宫之前没多久,长公主就已经进宫了,正跟七叔脑袋挨着脑袋的炫耀自己新染的指甲呢。七叔说了句好看,刚好被傅世子听到,哎哟,您是没瞧见,当时傅世子那表情,简直要吃人!更有意思的是,七叔听到动静,转头过去的那一瞬间,傅世子的表情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由阴转晴,那叫一个敏锐迅速!”
“真有意思,傅世子那样的人,现下是吃个味儿都偷偷摸摸的。”戴泱拊掌笑道,而后说,“对了,太后是怎么回事?真病还是苦肉计?”
“真病了。”戴凝光正色说,“还有些严重。”
戴泱说奇怪,“你说太后昨夜寻死,咱家可不信,她若真把儿孙当命,当初傅赭死、孙儿焚于大火的时候,她就该寻死了,还等得到今日?”
“可若是苦肉计,也太真了吧,人是真的病了。难不成……”戴凝光轻声,“有人对太后下手?锦衣卫和缉事厂把控着呢,谁能下手?”
戴泱若有所思,“若这个人就在两卫之中,也不一定啊。”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戴凝光笑呵呵地说,“有七叔忙着呢,您甭操这个心了,您瞧瞧您这脖子,”他伸手摸了摸戴泱圆领上的一截白颈子,“谁啃的?这么红的印子?”
“小畜生,爪子拿开!”戴泱一巴掌扇开戴凝光的手,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太后那边,你也盯着些。”
戴凝光拱手,退后一步,“儿子遵命。”
此时,莲台,院中。
檀韫坐在桌边,问:“太后娘娘如何?”
“回监事,恐怕不好啊。”林院使轻声说,“老臣无能,娘娘脉象虚微,可又诊不出确切的病因。”
“林院使是圣手,您若无能,太医院还有谁可用?”檀韫摩挲茶杯,“可是中毒?”
傅濯枝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眼林院使。
林院使摇头,说:“暂时未曾发现娘娘体内有毒。”
檀韫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才说:“既如此,就请林院使多多费心。”
林院使应下,见檀韫没有别的吩咐,就告退了。
檀韫坐了一会儿,起身朝楼上去,上了几阶,他转身一望,说:“世子爷。”
傅濯枝转身,跟着上了楼。
两人去了书房,翠尾斟茶,关门退了出去。
檀韫抿了口茶,说:“这件事与世子可有关系?”
“没有。”傅濯枝笑道,“怎么怀疑我?”
“敢对太后下手的人寥寥可数,面前正好坐了一个,我不得问问?”檀韫也笑。
“可林院使不是回答你了么,太后没有中毒。”傅濯枝惊讶,“你不信他?”
檀韫看着他,说:“林院使是宫中的老人了,他的底细我清楚,但是他方才说的是暂时未发现太后中毒,而非太后没有中毒。”
“你细致。”傅濯枝转着茶杯,“可不论哪个衙门,判罪都得讲究证据,檀监事怀疑我,可有证据?”
檀韫叹气,“我若有证据,就不只是怀疑了。”
“那总得说说你为何怀疑我吧?”傅濯枝纳闷,“难道仅仅因为我有胆子做一件事,因此就一定会去做这件事?”
檀韫摇头,“我没这么说。”
“对太后下毒,于我没有半分好处。”傅濯枝说,“梅家已经废了,太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何必多此一举?”
“常理来说,确实不必,可世子这个人,不能按照常理推论。”檀韫说,“对太后下手也许于你没有实际好处,可只要你高兴,也未尝没可能这样做啊。”
傅濯枝失笑,“可对太后下毒,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檀韫没有说话。
“说不出来了?”傅濯枝一挑眉,“那你就得向我道歉。”
檀韫说:“不要。”
傅濯枝转了下茶杯,“污蔑我下毒,你却不道歉?”
“我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有数。”檀韫说。
“我有数,因此才敢让你道歉。”傅濯枝说,“你若觉得我委屈了你,便拿出证据,或者,严刑逼供也成啊。”
檀韫轻笑,“我哪敢对世子爷动刑?”
“你今日已经动了。”傅濯枝在檀韫茫然的目光中说,“傅姰对你有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挨那么近做什么?”
檀韫心说你对我有心思,我不也和你走得更近吗?
他说:“长公主是世子爷的堂姐,直呼大名不妥。”
“直呼大名算什么?要不是碍于你,我……哼。”傅濯枝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她的手有那么好看吗?”
檀韫纠正道:“殿下是让我欣赏她新染的指甲,不是手。”
“天真。”傅濯枝冷笑,“明日我也去染一个,你也看,看了也得夸好看,要多夸一遍,成不成?”
檀韫挑眉,“你敢染,别说两遍,十遍都成。”
“一言为定。”傅濯枝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染,你给我等着。”
“哎呀。”檀韫起身上前把他拦住,“我逗你玩儿的。”
傅濯枝垂眼盯着他,“我却是认真的。”
“你……你不讲道理。”檀韫说,“殿下问我好看否,我自然要实话实说,总不能违心地肆意贬低。况且,我也不知道你就在后头。”
傅濯枝问:“你若知道,就不夸她了?”
那倒也不是,檀韫不知该如何说,骂道:“不讲理。”
他越想越不高兴,又说:“欺负人。”
傅濯枝纳闷,“我欺负谁了?”
他心说你可别是还要替傅姰出头,别把我气死。
“你欺负我了。”檀韫语气加重,振振有词,“从玄天门到此处,你一路都在给我甩脸子,当我看不出来吗?”
傅濯枝一哽,说:“我哪有?你说话,我没理吗?你看我,我没看你吗?”
“你理了,看了,可你还是给我甩脸子了,只是你甩得隐晦罢了。”檀韫想起傅濯枝这一路的冷淡……其实也算不上,但也许是平日傅濯枝太迁就他,因此稍微有一点冷,他心里就不爽快,但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全部抒发出来,索性挪开步子,“世子爷去忙吧,我招待不起你。”
檀韫有时候是真会刺人,傅濯枝上前一步,逼问:“赶我走啊?”
“你先前不是要走吗?”
“你先前不是拦我吗?”
“我现在不拦你了。”
“我现在也不走了。”
“你!”檀韫说又说不过,胸口起伏,忍不住往傅濯枝肚子上捶了一拳,“这里是我的地方,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傅濯枝一动不动,“我就不走……动手打人可不是好习惯。”
“我打都打了。”檀韫张开双臂,露出腰腹,“你打回来就是了。”
傅濯枝逗他,“我真打你,怕你受不住。”
檀韫嘴唇一抿,“你真想打我?”
傅濯枝:“……”
“我逗你玩的。”他连忙哄道,“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打你啊。”
“是不敢。”檀韫敏感地说,“不是不想,是不是?”
傅濯枝完全没料到这也能被挑出茬来,忙说:“你冤枉人。”
檀韫瞪他,“我为鹰犬酷吏,最会冤枉人……你走。”
他推着傅濯枝往外去,傅濯枝撞上门,说:“这门是往里开的,你这么推我,除非把门推坏,否则我怎么出去?”
对啊,檀韫反应过来,拽着傅濯枝往边上靠,试图伸手拉门,被傅濯枝用身体挡住了。
傅濯枝靠在门上,说:“好,我错了。”
檀韫收回手,偏头说:“谁说你说错了。”
“你说我对你甩脸子,我承认,方才是有些不爽快,没控制住,让你不高兴,是我的错。”傅濯枝微微弯腰凑近,轻声道,“可是驰兰,我是真的心里闷。”
他凑得太近,檀韫偏得更狠,抬手挡住他的胸口,轻声说:“我与殿下又不是那种关系。”
“她对你有色/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傅濯枝说,“陛下都能看出来。”
檀韫失笑,“公主待我一直有礼,只是亲昵几分罢了,哪有你说得这么……你把我当什么金饽饽了?”
“檀驰兰,正视你自己。”傅濯枝说,“还有,不要给傅姰那个风流鬼开脱,她若不是不敢撬陛下的墙角,早把你当无知少年哄上/床吃干抹净了,不信你去问问她府中的两个面首。”
“面首?”檀韫侧目,“公主何时养面首了?”
傅濯枝耸肩,“养了一段时日了吧,是对双胞胎,长得还成……重点是她不是好人,你别上她的当。”
“殿下不是好人,”檀韫瞧着他,“世子就是么?”
“不是。”傅濯枝诚恳道,“但我不是竭力在你面前乖乖的吗?”
檀韫一怔。
“你觉得她美,却也说我容冠京都,你说她的手好看,也夸过我的手漂亮,如此,何必看她?”傅濯枝抬手替檀韫理了理垂在右胸前的帽子长璎,轻声说,“我又漂亮又听话,你多看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