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 御医过来了,替檀韫把了脉。
傅濯枝抱臂站在一旁,问:“他去年吃的那副药丸效果可是最好的?”
御医不敢回答, 瞄了眼檀韫, 傅濯枝见状也看向檀韫,檀韫清了清嗓子, 说:“世子爷问话,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御医遂看向傅濯枝,“若要效果好,那药丸确不是最好的方子, 有汤药一副。”
“今年你住在莲台, 不必担心药味传出去, 还是喝汤药吧,也能少受几日罪。”傅濯枝伸手摸摸檀韫的脸,哄道, “听话。”
檀韫约莫有些不甘不愿地说:“好吧。”
傅濯枝笑了笑,吩咐御医去开药方, 转头对檀韫说:“今儿刑部衙门议事, 回来再陪你。”
“你别惦记着我了, 自去做事吧。”檀韫轻声说,“我昨儿半夜跑了一趟,今儿不必去御前承奉了,就在莲台待着,空闲的时候锄草剪枝儿,再把下个月要贴的绵羊引子图画出来。”
傅濯枝说好, 嘱咐道:“下楼的时候多披一件披风,别再吹凉了, 喝温水,冷热都别喝,不许吃刺激的食物了。有事就派人来叫我,或是发信号。”
檀韫失笑,“我能有什么事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出门还要你嘱咐一大堆,快走吧。”
“撵我?”傅濯枝掐他脸,在他笑盈盈的脸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檀韫往前倾身,躺椅晃了晃。
翠尾偷偷笑了一声,被檀韫抬手打了下腿,赶忙溜了。
晚膳后,皇帝过来了,檀韫正裹着披风坐在花圃前,怀里放着一本养花簿。皇帝走过去,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说:“今儿的药吃了吗?”
那药先前就熬了一剂出来,味道和粪水没有区别,檀韫闻之色变,才不肯喝,闻言心虚地说:“吃了。”
他低着头,皇帝没看清他的神色,因此自然没听出他撒谎,说:“这段时间咳嗽的人多,御前的人倒是硬朗,唯独你每年都中招。”
“什么意思啊?”檀韫蹙眉,“您嫌弃我?”
皇帝挑眉,抱臂低头把他瞧着,说:“哪敢啊?某些人闹起来能把乾和宫淹了。”
檀韫挑起眼尾,斜睨着他,“那陛下今儿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启明和落絮今儿都当值,两个人都没来,是不是被你罚了?”
“他们不该罚吗?”檀韫问,“您是想问启明,还是落絮?”
这话问得,皇帝笑着说:“自然是启明,我就喜欢他那说五不像都抬举了的戏,以前午膳的时候他都得给我唱的,今儿人被你弄走了,我吃饭都不痛快。”
“他们出了那么大的疏漏,不能不重罚,否则以后底下的人只会越来越不上心。”檀韫说,“陛下放心,各自赏了二十鞭,都没死,等启明养好伤,就能继续给你唱。”
皇帝说:“好吧。”
檀韫翻了翻书页,突然站起来绕着皇帝走了一圈,说:“不对。”
皇帝说:“什么不对?”
“这种事,您随意派个人来问一嘴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是来看你,顺路问问。”
檀韫狐疑地盯着皇帝,皇帝眉心一抽,他就像抓住了龙尾巴似的,笃定地说:“您心里有鬼。”
“胡说八道。”皇帝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檀韫跟上两步,从后头挤着皇帝,说:“不许走不许走,您是不是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了?”
皇帝被他挤得越走越歪,差点一脚踩进花圃里去,“死孩子一边儿去!”
檀韫收回扶他的手,听话地退了一步,但还是紧紧地盯着皇帝。
皇帝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说:“行了。我不就是好心给你找个理由吗?”
檀韫茫然地“啊”了一声。
皇帝看了他一眼,整理姿态,负手说:“我真是特意过来看你的,怕某些人心里介意,问起来你也有个说辞。”
檀韫试图理解,明白了,“我看,心里介意的是您吧?”
他笑了笑,“您是不是过来争宠的?”
皇帝脸一红,恼羞成怒地说:“胡说八道。”
“本来就是。”檀韫剜他一眼,“自从我和世子好了,您就奇奇怪怪的,虽说嘴上是同意了,没二话,可好几次我都发现您偷偷瞪世子——”
“你说话讲讲良心,他就没瞪我吗!”皇帝说。
檀韫无法反驳,说:“可我说他了呀!”
“哦,现在就要来说我了是不是?”
“这才叫公平嘛。”檀韫凑到皇帝很前,绕着他打转,皇帝嫌他烦人,侧身说,“别把我转晕了,滚远点儿。”
“不要。”檀韫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凑近皇帝,笑着说,“您的心情,我是能体会的,毕竟您把落絮弄到御前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虽然世子爷和落絮绝不相同,无法等量,但这两件事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皇帝微讶,“我以为你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若有人打得是让他分我的权甚至替代我这样的主意,那我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檀韫说,“我在意的是,您没有拒绝。”
“我知道是有人故意将他送到御前的,此举不过是将计就计,想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可半点没有拿他跟你比的意思。”皇帝小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的用意。”
“我也以为您知道我的心意!”檀韫反击,幽怨地说,“您不信任我,跑到我这里来阴阳怪气!”
皇帝见状连忙哄道:“这帽子扣大了吧?我就是有些不安,怕你有了情人就忘了兄长,这是人之常情吧?”
“可我之前都跟您解释过了……是不是有人挑拨?”檀韫眼神一冷,“谁?我剐了他!”
皇帝见状哪还敢说啊,拉着他的袖子说:“驰兰,你别生气,我心里是有数的,绝不信旁人挑拨。只是,有时候有点儿不是滋味罢了,但是只要你哄我一句,我就什么滋味都有了。”
“崇哥。”檀韫抱住皇帝,像个哥哥一样揉他的后脑勺,“哥哥和心上人是不同的,可也有相同的,那就是你们都对我很重要,我待你们真心实意。我从前一直觉得,我的命必须贴在您前头,若有万一,我也不要独活,要随您同去的,如今和以后我仍然会坚定地拼命保护您,可若有万一,我却多了个苟活的理由。”
“……没想到,鹤宵在你心中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了。”皇帝叹气,复又笑了笑,“这样很好。”
檀韫松开他,惊讶地说:“您觉得这样很好吗?”
“我从前其实不支持你们,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心说你们此时要死要活的,那就好着吧,等过段时间,劲儿过了就好了。可如今你却这样说了,”皇帝看着檀韫,“从前,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在我心中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却觉得,大致就是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从前我们一起受苦,如今苦尽甘来,你想要的,那就得是好的,包括我此生不能拥有的情爱。”
他摸了下檀韫的脸,有些冷,又很热。
“你有知心人,很好,但我却不能放心,相比起来,鹤宵竟然是最好的人选了。我知道他的性子,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他这个人有些疯性,却是执拗得很,但凡认定什么,生死都不能让他放手。这段时间,我也在偷摸考他,他待你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漏。我希望他将你当做珍宝,就如同所有平凡的父亲兄长所寄托那般。”
皇帝离开了,带着檀韫强行塞给他哄他的酥糕,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提着盒子的傅濯枝,四目相对,有一丝小心翼翼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太大会招来檀韫。
“哟,这是把皇宫当你自己家了,天天来?”皇帝率先发难。
“微臣的夫家在这里,微臣除了这里,没地方可去。”傅濯枝可怜兮兮地说,“请陛下开恩,收留微臣吧。”
夫、夫家,皇帝惊讶地质问:“你要不要脸?”
“要脸怎么追心上人?”傅濯枝单手叉腰,“反正我就是要和檀驰兰好,您要是想棒打鸳鸯,拆散我们,我就吊死在乾和宫门口。”
皇帝怒道:“你去吊啊,不吊不是人!”
“您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外头的争吵声到底还是招来了檀韫,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四季园门口,一抬手把门口的树枝折了,“啪”一声,四季园立马恢复安静。
皇帝坐上肩與,迅速离去,傅濯枝拐弯上了阶梯,在檀韫的死亡凝视中乖觉地进门了。
檀韫轻哼一声,转头跟上傅濯枝,说:“一天天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在外头忙了一天回来还有心思和陛下吵嘴,你嘴巴这么停不下来,我送你去给宫人们讲课好了。”
傅濯枝转身,期待地问:“可以讲咱们之间的事儿吗?”
“如果你想挨打的话。”檀韫说。
傅濯枝失望地转身,委屈地说:“他先用眼神招惹我的,我只是反击!”
“你要是个乖孩子,我还真信了。”檀韫不上当,“你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傅濯枝被拆穿也不臊,说:“我回来你就骂我,一点都不疼我了!”
檀韫笑了笑,上去拍他的背,“好啦,专门等你回来用饭呢,别噘嘴啦。”
傅濯枝说:“你还没吃?”
“没你,我吃不好。”檀韫说,“做了羊肉羹和炒鲍螺,吃着暖暖胃。”
傅濯枝蹙眉,“这些你不能吃吧?”
“我喝银耳羹啊,配时蔬小菜,你多吃点儿,让我跟着闻闻味道。”
傅濯枝本想说我跟你吃一样的,闻言却不好说了,问他喝药了吗?
“你没闻那药,难闻死了。”檀韫在桌边落座,蔫蔫儿的,“不想喝。”
“不喝怎么好?”傅濯枝吩咐人去端药,然后才知道的确臭烘十里。他看了眼捂着鼻子的檀韫,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确实苦。”
檀韫连忙拿起托盘上的虎眼糖塞进他嘴里,有些佩服地盯着他。
傅濯枝见状恨不得把药一饮而尽,但不能啊。他拍拍腿,说:“过来。”
檀韫抿嘴,“美人计不好使,带毒的呢。”
傅濯枝笑了,“听话。”
檀韫犹犹豫豫地坐过去了,一闻到那药味儿,脸都青了一个度。他说:“这和吃粪有什么区别?”
“那也必须吃。”傅濯枝说,“药不到位,十天拖成二十天,多咳几日你就好受了?”
檀韫嘟囔了一句,说:“那我一口闷吧。”
“不妥,这药味道太重了,你一口闷下去,喉咙不舒服,一定要反胃呕吐的,到时候不白多受罪?”傅濯枝拍着他的背,“小口小口的喝,多吃几颗糖。”
檀韫“嗯”了一声,含住傅濯枝伸过来的勺子,脸一下子就皱巴巴了。傅濯枝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背哄着,给他唱曲儿,他一下就笑了,又喝了两口,脸都憋红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切了一小块糖喂给他,在他含糖的时候亲掉他唇上的药液,夸张地挤眉弄眼,“好苦好苦……哕!”
檀韫笑着捏他的耳朵,就这么喝完了一碗,感觉头皮都绷紧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拿起一块糖含住,低头喂给檀韫,许久才分开,说:“真厉害啊,檀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