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后方一声脆响, 引得两人同时回头。
一直待在一边闷不吭声,不知怎地一个不慎踩裂了一块随葬品碎片的于欣显得十分尴尬:“……呃,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有了这一打岔,叶天宸险些被带沟里去的思路又回来了, “一个自由的黑哨能代表什么?不就是没绑定嘛?能毁天灭地还是能怎么着?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赵明轩意味深长地瞥了于欣一眼,后者一抖, 不由就遁入了更深的阴影中。
“……我不知道。”沉默稍许, 赵明轩仍是回答了。这也是他尚未完全弄懂的部分。若说到“自由的黑哨”,宫鸿声那帮人应当也算未结合的黑暗哨兵,但天元门的向导们似乎从不考虑与他们绑定,反而对他们流露了憎恶与畏惧的情绪, 将他们唤作“魔修”。这之中还有什么秘密?
“一直以来, 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 ‘没有向导的哨兵无法晋级黑暗’,‘唯有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
说着话时,他的眼前又恍惚重现了天元门内那座残阳如血的合昏殿, 那些如行尸走肉般被控制着的普通人,那些高呼着“我们需要向导”的饥渴哨兵,那些扑向了猪笼草的小虫……
“嗐,说法说法, ”叶天宸一挥手, “你自己也说了,那些什么说法都做不得数。咱摆事实说话, 你就看看, 光四五级的哨兵没绑向导的都死了多少。你算是捡了一条命, 特例, 好好珍惜吧,”他拍拍赵明轩胸膛,“诶对,老赵,你该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吧?”
赵明轩目光一定,直视对方,“叶天宸,看在你我一同驾驶星痕的份上,”语气多少透了疲惫,“我最后提醒你三点:一,一个能够精密策划这一事件的‘组织’,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在随身携带的任何东西上泄露马脚,二,向导们之间如果真的想要沟通、或交流,他们不会用通讯设备,他们用的是‘共感’。三,我能想到的,上头迟早会想到,为什么要让少华专门负责我的感官实验?纸包不住火,他们也许会做一些事,或者已经做了一些事,让人查到方疏影头上。这一次来,我并不是一个人,中巡组的天罗地网就在外头等着。”
最后一句,令叶天宸的脸唰地白了,血色尽失。
“什么意思?!”
他一把擒住赵明轩的右上臂,五指如铁钩。
那力道,即使是黑哨的骨骼强度,也能感觉到疼痛。
“字面上的意思。”赵明轩毫不留情地扯开了,看向了那从方才起就敛了自身所有尖刺,企图完全消除自己存在感的女哨兵,平静地:“叶天宸、于欣,我问你们——你们真的有……好好的,认清过你们的伴侣么?”
没有等到回答,在背对他们离去前,他只留下了一句:
“分头行事罢。”
“踢踏。”
“踢踏。”
沉重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了有些冷硬的脚步声,在这空荡的墓道里孤伶伶地回响。关了手机光,漫无尽头的黑暗便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临门一脚,强行中断共鸣的副作用此时也显现了出来。
赵明轩一手撑在了墓道墙上,慢慢地走。
累,极累。
四肢百骸就跟灌了铅般,太阳穴突突地疼,久违了,精神力损耗过度的症状。
其实身体倒也还好,赵明轩知道,只要能出了这个地方,凭借觉醒了黑暗的强盛恢复力,复原如初也不过分分钟的事。
主要是心累。
这一个月来,每一天都像在打仗。而且打的还是他极不擅长的心战。即使费尽心思,终于在那两名哨兵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也成功拖延了时间,他仍没有任何成就感。因为像叶天宸那样的人,一定会为了“捷径”不择手段,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个陷阱确实设置为除了哨向绑定就别无出路时,他们必然会再度追来,届时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在生存面前,自由意志什么都不是。
也不是没想过杀了淳于彦永绝后患,但和天元门时不同,这个地方太诡异了,考虑到那个根本无法理解的“时间重置”……那具永不消失的古尸,万一人一死,触发了重置,再一活,到底会发生什么?黑哨的直觉令赵明轩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不愿轻易拿自己仅有的机会冒险。
如同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向导,去了天元门才发现大错特错,向导们不是什么没有自己思想的物件,更不是什么“忠诚与驯服的产物”。赵明轩自诩为人,能够理解人类的想法,却没有办法理解“类人”的想法,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物种的思考方式。
够了,这就够了。
点到即止,方能游刃有余。
“少华……”
赵明轩低低唤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肖少华不可能听见,当前他们之间不仅隔着空间,还有时间,以及那一比十的时差流速。
但光是这样念一遍对方的名字,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浅浅淌过了心底,缓解了疲惫。
“少华……”
他又唤了一句。
不知道他的酋长现在在干什么呢?
从没有告诉对方,他已经永久关闭了媒介授权的那一栏,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让对方以为淳于彦的出现是获得了他的准许……赵明轩闭了闭眼,没敢往下想。
张涛肯定第一时间就急吼吼地去找肖少华了,然后他们就会搭建小组,开启危急干预。若他没记错,干预的时限是三天,刨去他跟那俩哨兵的谈话,外头的世界现在已经剩下不到半天。今时不比往昔,这次他可没办法像天元门那回一样,也实在是连个“门”都找不到,更不提把坐标、消息送出去再来个里应外合,只能等人来救。一方面他自身体力、精神力已严重不足,形势过于被动,跟叶天宸再打一场对他不利,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杀淳于彦,那就只能尽量推后第二次冲突的时间,这才决定用心理战术,也不知道那个小组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肖少华对伊宁的情况不熟,必须有人跟着,方不至于吃暗亏。张涛这个小勤务员人看起来稳重,其实最沉不住气,比冯小山差远了。但千般不是有一点好,他至少对肖少华本人真的怀有一份敬重,那这份敬重关键时候就可以救命。
一件件梳理外面可能已经发生的事情,赵明轩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肖少华背对他而坐的身姿——那个曾经跳脱活泼的小青年一浸入科研,便会沉静严肃得像换了一个人,细碎如光点的泛黄回忆缱绻了视线。
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还是一名三级哨兵的时候,刚刚拥有了他的酋长,刚刚觉醒了第三感官,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他们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每逢假日便兴致勃勃地一起商量去哪哪游玩,吃好吃的。哪想到猝不及防地,旅途中的某一天,他第一次在对方面前爆发了感官过载。肖少华抱着他一夜没睡,眼底都红了,即使他再三保证吃了向导素就好了,第二天也见了医生,连哄带骗的,他们仍是提前结束了行程。待他做完任务,提着菜回到他暂住的租屋,又杂又乱的环境中肖少华就是这样,背对着他,对着电脑屏幕坐着,聚精会神地浏览着一行行他看不懂的生物化学名称。
他本以为是学院的老师又给他布置了什么额外作业,或者是实验室什么新的材料需要研究,赵明轩在一旁蹲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他现在用的感官稳定剂的成分,就换了个英文名。旁边有些标了价格,大概是货比三家,想给他买款新的感官稳定剂。然而肖少华就跟做什么重要实验分析似的,一个个排出来单独列成了表,哪个成分配比多少,有哪些副作用,什么分子式、结构,格子挨着格子密密麻麻排了两大页,还时不时往纸上誊个公式,看起来特别丧病。赵明轩预感这样下去,今晚的饭估计就甭吃了,今晚的福利八成也没了。他忍不住出声,“阿呆,你研究这个干嘛?你不是做哨兵素的吗?”
过于专注看电脑的肖少华显然没察觉他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赵明轩就装作一朵花似的,仰脸纯洁地看着他。肖少华没好气道:“出去出去,别妨碍我学习。”
赵明轩便出去了,又听到了房间里传来肖少华的声音:“我要吃四喜丸子——”
赵明轩差点跌一跤,挂了一头黑线,“你怎么早不说!今天只有海米冬瓜和地三鲜。”
“……哦。”过了两分钟,那头才应了一声,只听肖少华道:“那就地三鲜!”赵明轩洗着茄子,忍不住笑,听到肖少华说:“小二,你过来。”他便蹬蹬蹬又奔过去了,被肖少华抱住嘴对嘴亲了一口,“嗯,去吧。”又被推了出去。
赵明轩颇为哀怨,扒着人成了一朵蔫掉的花,“陛下~不够啊~”
肖少华嘟哝着“爱卿,你好麻烦……”,敷衍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哨兵故技重施,肖少华不再搭理他了,赵明轩只得回去继续做饭。只是每隔一会儿,就按捺不住地又跑到房间门口看对方在做什么。每一次都看到肖少华不是在比对成分,就是在计算公式,就算不是学生物的,他也知道肖少华那专业内分支与分支之间差别颇大,而这一弄便弄了两个多小时。叫了几次吃饭不动,赵明轩倚着门,看着青年微微皱着眉,认真思索的模样,他的眼眶有些发烫。
还是个穷学生时候的肖少华,网上的购物车里总是塞满了要买给他的东西,害得他连情人节想清空对方的购物车给个惊喜,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就像总是趁着他睡觉,偷偷亲他十几遍的肖少华,拿着这些去问肖少华,肖少华是打死不会承认的。这个人总是做的比说的多,结果小豆丁的生日总是要小胖子来提醒,长大后的小豆丁却不论有多忙也不忘给小胖子过生日……而这一次回来,肖少华大概还有点奇怪,为什么每次他一摘眼镜,自己就要笑,因为他一摘眼镜,赵明轩便知道他想来亲自己了。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随着淳于彦的那一番话,随着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仿佛真的光阴倒流了,那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梦境,那无法启齿、不为人知的邪恶愿望,仿佛也真的随之一点一滴地实现了——
被剥夺了一切梦想的肖少华,在觉醒的最初,就来到了自己的身旁,是那样的欣然与喜悦。他被自己伸出的双手,永远地囚困于怀中,从里到外都完全沾染了自己的色彩,从此人生只剩下一个选项,那就是成为赵明轩的向导。
而他没有任何不甘的,笑容纯真地对自己说:“你……是我来这世上的全部意义。”
总算将心爱的酋长,彻底地占为己有了。
心中升起了无法遏制的满足感的同时,赵明轩是真的感到了恶心。
他被那样丑陋的自己,恶心得想吐。
——生平第一次如此后悔,觉醒成为了哨兵。
脚踢到了靠边的一个罐子,赵明轩探手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纹,凭借触觉分辨出大致为他们先前到达过的一处侧室,那么再往前走四十来分钟,应该就能和叶天宸等人汇合。
按照他的布置,干预的时限会结束在这段路程内,即还剩三十多分钟。肖少华那边如果能在时限内找到这里,打开光阴冢,那自然最好。如果超过了时限,估计是三局的人接手,但刘美和他们有天元门那次的“开门”经验,未必能应对这次,更麻烦的是,还要等多久就不一定了。也就是,第二次冲突将无法避免。
单纯在这墓里走来走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算是想要拖延时间,考虑到光阴冢墓型结构的特殊,呈8字环,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叶天宸与于欣若真有心围堵他,只要兵分两路,将他瓮中捉鳖也就数十分钟的事。
赵明轩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杀一杀淳于彦导致的可能后果。
——杀了又如何?
破坏的东西会被时间重置。
——若复活?
——再杀一次就是。
——若再复活?
——那便继续杀,杀到不能再活。
——若一直……复活?
赵明轩脚步一顿。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
淳于彦的死,恐怕才是真正的开始。
连只是空间循环都无法忍受的人类,若真的遇上了时间循环,已死的人不停重生,已发生过的事情一再发生,同样的过程,同样的抉择,同样的结果,被逼迫,被面对,一再重复,一再覆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穷囹圄,无尽轮回,唯有绑定方能解脱——
五分了。
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一跳。
赵明轩感受着属于他与肖少华之间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眼前油然浮现对方向他求婚时,单膝下跪的模样。他平视着的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宛若天上最美的星子。
“哪有夫人向夫君跪地求婚的?起来。”
他的酋长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他说:
“手给我。”
被一个人真正的倾心以待,是刻在了灵魂上的印记。黑暗哨兵不由低头,吻了吻他戴在了左手上的戒指。
若是能真的死在这个墓里就好了……
再也不必出去,用他那像颗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哨兵本能,给他的酋长添麻烦。
赵明轩解锁了手机键盘,不出所料,也根本没有必要去看,左上角的信号标志依旧一个惊叹号。他找到了录音器,按下了录音键,开始给对方留言:
“少华,当你听到这段语音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曾经有另外一个世界,你还是一个普通人,而我也没有觉醒成为哨兵……我们一起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也许,也许我会去当一个英语老师,你不总夸我英语好么?这样,下了课我就去接你回家,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我载着你去买菜,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吃了饭我批改着学生们的作业,你就在我身旁写着论文……”
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那被衣角遮挡了一处的手环滑过了一丝微弱的蓝光。
属于生理监测系统,远程端启动时的讯号。
直到一段悠扬的手机铃声音乐响起在这空旷的长长墓道里,来电提示霎地截断了他当前的录音器画面,只是原本应该显示号码的地方:
仅“未知”两个字。
这过于诡异的情形,令黑哨心脏登时跳漏一拍。
于是在这悬而未决的一刻,赵明轩便做了一件他余生一想起来便想去撞墙的蠢事——
他的手竟一抖,一不小心将这通电话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