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 苏世湛的质问就犹如一记重击,令苏红挨着防火门的半边身体不由一颤。
“你恨我对你母亲的背弃,可我也想问一问你, 当年我忍受着巨大的身心痛苦,也要与她一起, 我到底能图她什么呢?!”
——“囡囡,妈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
“妈妈只是……”
鲜血从女人手腕处蜿蜒而下, 一直流到杂志扉页上, 濡湿了一张与苏世湛有些许相似的男性面孔……
女人痴痴地望着那张面孔,嘴里呢喃着:“太痛苦了。”
苏红一直以为,那是妈妈过于思念父亲的缘故,思念到了只要见到一点相似的人或物, 就会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那为什么, ”苏红握紧了拳, 不住抖着,用沙哑的嗓音问,“你们还要结婚——还要将我生下来?”
苏世湛坦然地承认了:“是我的错。”他解释道, “我以为生下你后,她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她会为了这个家,放弃那颗远在天边的星星, 真正关注到我。可我错了, 你堪堪满月,她便抱着你, 站在某某的海报前, 说以后要带你一起去看他的演唱会, 那一刻我读取了她的想法, 所谓‘子肖母、女效父’,那一刻的她正隐秘地欢喜着,生了一个长得像他的女儿——”
“你骗人!”苏红本能地驳斥出声。
“我没有骗你。”苏世湛道,“现在只要你打开这扇门,就能读取我当年对于你母亲的所有记忆。是非真假,我交予你自己判断。”
“不,你骗人,”苏红恍惚道,“不可能……妈妈不是这样的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苏世湛:“那你为什么不敢打开这扇门?”
对方的一字一句,皆如重重重锤,敲击在她耳膜上,苏红大叫一声,捂住双耳蹲下:“闭嘴!”
苏世湛痛心:“囡囡……”
苏红:“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她抱住自己的双臂,蜷成一团,死死抵着门,“就算如此……妈妈实际付出的对象是你,为之生儿育女闯鬼门关的也是你,你就连,她这一点心里的爱好,都不能忍吗?”
问出这一句的同时,她的双颊如着火般烧了起来。
与此,苏世湛毫不留情地回答了她:“对,不能忍。”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脸上,苏红咬牙,死死地瞪住了前方。
“我就是一个如此心胸狭隘的人,容不下半点的不忠。”苏世湛道,“更何况,每天只要与她接触,只要一读她的心,她的心声便是‘今天也要为了某某更努力’‘囡囡长得越来越像某某了,他看了会高兴吗’‘这件事,某某不喜欢,以后不能再做了’‘某某笑起来真好看,人生又充满希望了’……”
他学着她妈妈的语气八分相像,听得苏红不寒而栗之余,又添了一丝心酸的喜感与怀念。
“你母亲爱你,我从不怀疑这一点,”苏世湛冷笑道,“这世上除了她的偶像某某,她最爱的就是你了。”声音陡地放大,“可我也是人呐!我也只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只爱我的人,而不是一个,嘴里叫着我,心里想着别人,眼中看到的我俱是别人影子的人!”
这一句后,又是几十秒的静默。
“我也曾努力抗争过命运,”苏世湛低声道,“但到头来,才发现,命运才是对我……最大的仁慈。”
“是吗,”苏红讽刺道,“你和你的哨兵,也不过就几十年罢了。”
“人生在世,也不过就几十年罢了,”苏世湛笑道,“至少我可以确定,他的心在这几十年间,是完全属于我的,失感后,也不过就重新开始。外面的普通人,恐怕连这样的几年都未必能有,对不对?”
苏红答不出一个字。
苏世湛问:“觉醒后,你读过你那小男友的心吗?”他指的韩萧。
苏红没有回答。
苏世湛:“如果还没有,我建议你读一读,人心鬼蜮,就算真的要定终身,也不妨从里到外将这人了解透彻后再下决定。”
苏红道:“我相信韩萧。”
苏世湛:“在没有读取你母亲的心思前,我也曾深信她不移。”
苏红:“……”
苏世湛不动声色地试着扳了下防火门的门把,仍未能打开。
苏世湛:“囡囡,我得走了。”向导在门外对她道,“如果你想了解当初我如何发现这一切的记忆,就来找我,我会将我的图景对你暂时开放,如果你不信我,那么也请你读一读韩萧的心,也是我作为你血缘上的父亲,最后一点忠告。”
“言尽于此,”苏世湛松开门把,望着那扇一直朝他紧闭的防火门,轻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再走一遍我走过的弯路。”
“……不要相信普通人。”
向导留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苏红所处的防火门内楼梯口,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道:“没想到妈妈是这样的人……”
另一个声音道:“为什么要信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最了解吗?”
一个声音道:“一个普通人真的能全然了解另一个普通人?”
另一个声音道:“那仅仅因为追星,就能将一个女人的实际付出全部抹杀?”
一个声音道:“你能忍受韩萧在心里将你当成某女神的替身吗?”
另一个声音道:“妈妈如果真的一点不爱苏世湛,那为什么离婚后,还会如此的伤心?”
一个声音道:“精神上的代餐好歹能果腹,若是连代餐也没了,画饼充饥,迟早发疯。”
——“苏小红,你爸爸呢?”
小学四年级的同桌问。
十岁的苏红不无炫耀之意地一指窗外广告牌上的巨幅画报道:“喏,上面的那个男的,就是我爸爸。”
同桌惊叹:“哇,真的吗?你爸爸好帅啊!”
她的大嗓门引来了后座的小女生凑热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叫某某,是个大明星!”
小学生们单纯,纷纷表示艳羡,有几个趁机朝苏红讨要某某签名,待苏红一一应下,小朋友们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她过了几天,又有人怒气冲冲而来:“撒谎!某某姓某,你姓苏,我妈跟我说了,女儿都是跟爸爸姓的,你姓苏,不姓某,你根本不是某某女儿!”
同学们恍悟,看苏红的眼神就变了:“撒谎精!”“原来是骗人的!”“真讨厌!”
“走开,”一向与她交好的小同桌一把推开了她,嫌恶道:“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苏红仓皇辩解:“不是的……我没有撒谎,我妈妈说的……”
无人再信她,苏红哭着跑回了家。
质问、争吵、声嘶力竭的大哭,妈妈被闹得没办法,才说出了爸爸不是去远方工作,而是跟她离婚了的事实。苏红先是从大明星之女的“圣坛”上下跌下,摔了个鼻青脸肿,又得知一切皆为母亲欺瞒,激愤之余抛下一句“我恨你!我要去找爸爸,不要你了”,便攥着记有苏世湛现居地址的儿童手机跑出了家门。
夏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满心愤怒的小女孩在雨中大步奔跑,任雨水湿透了她的全身,全然不顾来自后方的母亲忧心的呼唤。
仿佛化为了动画片里身世凄惨的主角,那一刻,苏红只想找到她的亲生父亲——从他那儿获得救赎。
万幸,几经波折,有好心人依着手机上的地址,将她送到了苏世湛的楼下。正想着她没有父亲的电话,也不知道具体门牌号,该怎么找到人才好时,接下来的事情十分奇妙,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下了楼,将她接了上去,好似她一来,他们就全都知道了。年幼的苏红对哨向的能力一无所知,只觉得父亲就如她想象中的一般英俊,对她也十分的温柔,摸了她的额头,请她吃了点心。唯一令她不满的,她的父亲并不请她住下,即使苏红羞涩地表达了渴望之意,吃完点心后,依旧被客客气气地送回了妈妈家。
“爸爸……”小女孩怯生生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男人微笑:“能,只要你想。”
像是得了个天大的保证,苏红朝他们依依不舍地挥手,蹦蹦跳跳地进了公寓的电梯。
电梯里,到达家门前,她还在想着:虽然爸爸不要妈妈了,但爸爸还要她。由此获得了一种幼稚的优越感。完全忽略了她离家这段时间,妈妈连一通电话都没来过。
门是半掩的,苏红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蹑手蹑脚地步入,客厅里没人,静悄悄地,苏红想道:妈妈不在家吗?
有点庆幸地,有点失落地,她去了浴室,想先脱下自己这身湿透的衣服,黏哒哒的,难受死了。谁料浴室的门一打开,便溢出了满室氤氲的热汽,和满地的水。苏红吓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浴缸,一下便看到了妈妈穿着衣服躺在了浴缸里,双目紧闭,整个浴缸的水都红了。莲蓬头飘在了水上,还在不断吐着热水。
苏红只觉得大脑“嗡”一声,整个人就扑了上去。因地面太滑,她几乎是摔在了浴缸边上,痛得半边身体几近麻木。可也顾不得了,因为她看到了妈妈的手腕上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正从那儿袅袅荡出。
该感谢年少时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她只短促哭叫了一声“妈妈”,见叫不醒便跑出去打了110,随后的一切都记不清了。记不清警车、救护车如何来的,记不清怎样将妈妈送进了医院,记不清护士如何要她缴医药费,记不清素未谋面的小姨如何出现的,每天变着花样儿问她妈妈的银|行卡放哪儿了,如何照顾得她吃了上顿没下顿,除了清粥便是馒头,记不清自己如何发现对方想要偷走妈妈的项链,便与对方起了争执,撕扯中那链子断了,珠宝碎钻掉了一地。只记得那女人最后搬空了她家所有的电器,死扣着钥匙不肯还她,只记得妈妈昏迷的七天里,她整夜整夜的噩梦,梦到妈妈摸着那男人的杂志割了腕,血流了一浴缸,再也没有醒来过。只记得她逃课又去了一次爸爸的家,可这一次没有人来接她,没有人理她,没有人给她开门,她就在那门口坐了一整夜,第二天自己搭了公交回家。
仿佛是一夕之间长大,苏红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小区后门的菜市场,找人给换了门锁,而后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在民警的劝解下,她小姨骂骂咧咧地还回了一台电脑,苏红便将自己锁在了屋里,想办法联上了网,任谁来喊都再不开门。待医院通知了她妈妈醒来,苏红便背着书包去了医院,用妈妈的医保卡、银|行卡结清了医药费,却在亲眼目睹妈妈真的醒来的那一刹那,那几天里任凭如何被人欺凌,愣是滴泪未掉的小女孩到底泪水决了堤。
“妈妈——妈妈——”苏红扑过去,哭道,“你不要我了吗……”
身体尚虚弱的妈妈将她抱入了怀,边轻声哄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会呢……妈妈最喜欢囡囡了……”
一如既往的温柔。
悔恨之意将她淹没了,苏红泣不成声。
“妈妈只是……”女人的声音宛若叹息,“累了。”
或许是这儿太静了。不知怎地,那久远的片段,忽然就从记忆里翻了出来。
扑扇着翅膀,呼啦啦地,迤逦出了与前不同的轨迹。
一片漆黑中,苏红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
她犹然记得自己转了学后,新同学问起她爸爸,她怎么答的:爸爸去世了。这一次,这充满了恶意的回答反而博得了同情,人缘奇异地比从前好了许多。
此后,她开始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父母的过去,一点一点接近了当年父母离异的真相。她漠然地看着班上的同学们玩起了“哨兵向导”的扮演游戏,冷眼旁观着一个女生,觉醒了向导,被送入了塔中。
她再也没去过爸爸那儿,也再没在妈妈面前提起他。
——“如果爸爸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偶尔在午夜梦回的间隙,苏红会不经意地想道。
而到了今天,听了苏世湛的一番话,这祈望便越发强烈了:
如果,如果……当初与妈妈相恋的是另一个与某某长相相似的普通人,以妈妈的性格和行事,他们一定会幸福的吧?
明明知道这想法是多么近乎自私的无耻,苏红仍忍不住地去想。
人们总说,论迹不论心。那作为普通人的爸爸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妈妈心里将他当成某某的替身,他只会知道,他的妻子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对他无微不至的好,以此为报,他们会更加地恩爱,从此白头偕老,然后……
她的家,是不是就能免除破碎的命运了?
……那是不是,她也能有一个,真正疼爱她的爸爸了?
不自觉地,她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女人……那一柜子的明星周边、杂志、海报,那一浴缸的血水,那手腕上一道长长的刀疤,那凝望着某某的深情眼神……那几分相像的面容,曾令她以为,那是过于思念自己的父亲所移的情,又有多少次,一点一点加深了她对向导的憎恨……
如果妈妈是个哨兵就好了。
如果某某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苏世湛刚刚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
如果……
如果……
渐渐地,这些想法都消失了,苏红抱着她的单肩包,将头深深埋入了双膝。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就算觉醒成了向导,也能找到一个新出路,谁料到今天,一切就又变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是她的错吗?
是她……做错了吗?
至少在这片刻,苏红不愿去面对这一地狼藉的人生,她咬着牙关,吞声饮泣着,仅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心底盘旋着:
这一切……
实在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