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三问的“回答”里真正醒来的一瞬间, 赵明轩一下没能喘过气。
那成千上万女人的经历还在他身后拽着他,死死地勾着他的魂魄,恸哭鬼嚎地系着他, 沉沉往下坠去。
幸而意识回到原本身体的同时,这些都消散了, 与力量一同回到掌心的还有熟悉的触感——他仍牢牢紧握着肖少华的手。
在他望向对方的下一秒,肖少华也睁开了眼。两人对视间, 此生记忆伴随无数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道不尽,赵明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幕何其眼熟,肖少华脱口而出:“别哭。”
赵明轩破涕为笑,抬手便抹了把脸, 可一看到肖少华, 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往下掉,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赵明轩感到了尴尬, 笑骂了句“妈的”,别过脸拿手挡住了。
随即便被肖少华一把抱住了。
肖少华的双手环上了他的后背,并按着他的后脑勺挨近自己,赵明轩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道:“没事了, 小二。……你看, 我还站在这里,好好的……真的, 没事了, 别怕, 不要哭了。”
并不算十分强壮的胸膛, 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温暖。人高马大的黑暗哨兵伏在青年的肩窝里,喉头攒动应了一声呜咽似的“嗯”,眼泪却流得越发凶了。他像要将在那“回答”里几十年来所经受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肖少华便默默地抱着他,任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巧叶昕云也醒了,老太太离肖少华也就一臂远,才睁眼就看到他俩这姿势,开口便来了一句:“好久不见,你俩还这么虐狗。”
肖少华仍是揽着赵明轩,并不松手,只看着她:“……好久不见?”
叶昕云顿时反应过来,乐了:“哈哈哈,看我,都闹糊涂了,”她拍了下掌心,“经历一个‘回答’,感觉像过了好几辈子似的,年轻了几十岁,一下回到这个身体都有点不习惯了。”
两人对话的片刻,赵明轩已将情绪收拾妥当直起了身,他扯袖子胡乱揉了把脸,又擦了擦肖少华肩上被他沾湿的一块,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站定一秒,转身走到叶昕云面前,向她郑重道:“叶老师,对不起。”
叶昕云一怔:“为什么突然道歉?”
“为我先前的态度。”赵明轩道,“您能挣脱性别的枷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认为,非常了不起。”
他的话令叶昕云陷入了好几秒的恍惚,仿佛是头一回听都有人对她这么说。但待她回过神来,却是皱起了眉头,问赵明轩:“关于思网的第三问,你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老太太的敏锐和反应力,有时连黑哨也觉得十分棘手。就像他们都刚从梦中醒来时,对方那看似剖心置腹,实则避重就轻的回答。就像现在这一问,看似避开他的致歉,实则直指问题核心的做法,一下就令赵明轩难以启齿了。
而他这一沉默便又过了几十秒。
看了眼一七八|九的所在,叶昕云毫不客气地提醒:“我的提问时间已结束,监察你们的下一问可就剩半柱香了。”
“二十五分钟足够了,”肖少华将赵明轩拦到身后,接过她的话,“叶老师,我得到的回答是,像这样的事情——全民投票来决定是否共享大脑,融为集体意识,他们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什么意思?”叶昕云问,“所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肖少华答:“公元前五世纪,巴比伦,巴别塔。”
接着他便用十分钟跟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他在这一“回答”中所经历的故事:
巴比伦人洗劫犹大国后的第十一年,再一次攻入了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烧杀抢掠,并再一次将犹大国王和大批臣民作为俘虏,押送往巴比伦城。肖少华便是在这期间从一名犹大祭司的身上“醒”来了。该祭司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十七岁,来自利未支派,名为约萨达。利未支派乃上帝钦点来服侍祂的以色列人的一支。所以约萨达的先祖和他家人都是世世代代驻守圣殿,侍奉神的。
而肖少华来的时机很不凑巧,他来时,耶路撒冷已被巴比伦人围困了十八个月,城里闹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父母易子而食,又散播了瘟疫,成了人间地狱。他来后,巴比伦人不仅将逃跑的犹大王抓了回来,剜瞎了王的眼,砍死了王的所有儿子,还砍死了圣殿的大祭司——约萨达他爹。至此约萨达丧父又丧国,一夜间就从高贵的祭司沦为低贱的奴隶,加上饥饿疲惫折磨着身心,不能更惨了。
茫茫沙漠中,他们头顶烈日,赤着脚,踩着黄沙,被人用绳子捆着双手,连成一串长队,就跟牲口似的,被人赶着往前走。
“哟,那个犹太人。”有兵士这么唤他。这是巴比伦人给亡了国的他们起的蔑称。兵士将约萨达带到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面前。
尼布甲尼撒坐在敞篷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约萨达,手里抓着一把椰枣,一边吃一边问他:“听说你是西莱雅的儿子,我杀了你的父亲,你恨不恨我?”
约萨达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西莱雅是犹大国的大祭司,代表着圣殿,犹大人的精神领袖,现在大祭司死了,子承父职,巴比伦王想要确认的就是:这帮犹大国的遗民,还会不会背叛他,就像他们已瞎了眼的犹大王曾盟誓忠于巴比伦,却转而投靠埃及一样。
在巴比伦王问话时,巴比伦的兵士用矛尖指着他。约萨达明白,此时的自己只要有一点答错,他就会像父亲一样,被刺个透心凉。
但约萨达鬼使神差地开口了:“您相信雷电之神吗?”
尼布甲尼撒虽有些诧异对方的提问,还是答了:“你是说马尔杜克?信,当然信了,这可是我国的主神,”并不无讽意道,“在都城,人们为祂建的神庙可比你们的圣殿高的多了。”
约萨达又问:“那您相信上帝吗?”
尼布甲尼撒让人撤了椰枣,上了一杯葡萄酒,随意喝着道:“噢,信的。”
约萨达豁出去似的追问:“那么您相信的到底是他们所展现的力量,还是他们本身的存在——真正的信仰,至愿意为他们献上您所有的一切?!”
尼布甲尼撒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啊,利未人!你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狡猾啦!”
约萨达便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信神,甚至只是将神视为他的统治工具,怎么方便利用怎么来,与此他内心燃起了灼灼的烈焰——一种想要上前将这位渎神者一把推下王座的冲动。
尼布甲尼撒打断了他的情绪:“利未人,说真的,你到底恨不恨我?”巴比伦王饶有兴致地问,“说真话,我承诺不杀你。”
约萨达脱口而出:“恨。”
尼布甲尼撒又是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剧烈,手抖得连杯里的酒都洒出来了:“但你们的先知可说了,我是上帝派来给予你们磨难的使者,来惩罚你们的背信弃义。”
约萨达:“即便如此。”
尼布甲尼撒嘲道:“真是可笑啊,如果我说不信上帝又能如何呢?你们的上帝说到底还不是选择了我这个异教徒,看起来祂也是别无选择,十分无奈啊。”
这话一出,约萨达立刻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疼——因为“别无选择、十分无奈”这样的形容,绝不应该出现在神的身上,因为神是全知全能的、从容不迫的,所以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只听尼布甲尼撒浅酌着葡萄酒继续调侃:“我还以为上帝要惩罚祂的子民,会以更直接的方式,比如降下天火或将你们的城池一道雷劈成废墟?哪里用的着这样委婉。也更能让你们感受祂的威严不是?哎,说起来你们的西底王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就是选择了埃及,而不是我,所以我要惩罚他。”或许是酒醉的微醺,巴比伦王更加大言不惭,“对,是我,要惩罚你们,不是你们的上帝。记住了?说起来,如果西底家选择了我,我就不会惩罚你们了,所以难道选择了我就等于选择了上帝吗?这可真是有趣啊!”
约萨达气得涨红了脸,奈何他学识尚浅,竟死死握着拳发抖,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尼布甲尼撒犹嫌不足:“可我偏偏还是个该死的异教徒,按你们约书说的,死后要下地狱的,没准儿还能混个魔鬼当当。所以你们的上帝为了达成目的,还能跟魔鬼合作?”
一旁的书记官再听不下去,抬手:“咳咳!”
尼布甲尼撒恍然似的回神:“你没记下吧?”
书记官一本正经地答:“十分抱歉,陛下,刚刚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楚。”
尼布甲尼撒兴趣缺缺地摆摆手,示意约萨达可以退下了。
约萨达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巴比伦王的座前回到了族人的队伍里,他已被对方的那一番话羞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路上脑海里都盘旋着一个念头:主啊,请叫我即刻死去吧。
很快,更大的噩耗来了。他父亲的文书,一名一直对他照料有佳的老抄经士就要死了。
老人在耶路撒冷陷落后的短短几天,就瘦成了一个人形的皮袋,加之沙漠漫途摧残,现在躺在族人们铺的麻布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
老人颤抖着枯瘦的双手,将约萨达的手握着放在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泥板与莎草纸上,都是约书的经文——是当初上帝在西奈山与以色列人立的盟约。他们还在圣殿中时,堆得满墙满架,都是犹大们的荣耀,现在竟只剩下这些了。约萨达大叫一声“叔叔”,眼泪就下来了,老抄经士亦是老泪纵横,点点头:“主已经对我们失望一次了,不可叫祂失望第二次。”
老人对他说:“去吧,你要带上这些,去找一位真正的先知,将圣意补全。”
约萨达忍着巨大的悲痛问:“请告诉我是哪一位先知吧!是耶利米吗?还是以西结?”这两位都是在几十年前就准确预言了犹大国将灭亡的先知。
老人却摇摇头,生机从他眼中急遽地消褪下去。他张着口,约萨达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是但以理先知吗?”
老人未能回答,双手垂落了。
两旁的族人们发出了哀声恸哭。
简单的葬礼后,经过了数月跋涉,被巴比伦的军队押解着,约萨达一行携着仅剩的约书泥板,终于进入了巴比伦王国的都城。
巴比伦城中的景象与约萨达所想的完全不同——他本以为,一个像尼布甲尼撒这样残暴、草菅人命的君主,他治下的都城一定是阴森而湿冷的,因着严刑峻法,人人皆噤若寒蝉、畏手畏脚、愁苦委顿,结果才踏上城内的石板路,喧嚣人潮挟着欢声笑语便迎面扑来了。
映入眼帘的街道是如此热闹,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的小商贩们高声吆喝着买卖,工匠们叮叮当当地造着物,行人们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孩子们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嬉戏玩耍,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动作充满了活力,仿佛明天充满了希望。
而越往城中心走,这繁华便越盛。尼布甲尼撒一行受到了凯旋英雄般的欢迎,有民众当场高呼着“我王”,齐齐唱起了赞歌,跳起了庆祝的舞蹈。那些一路上对待犹大们如狼似虎的巴比伦兵士们此时也不再凶恶了,笑着任由人们往他们身上泼洒鲜花瓜果,尼布甲尼撒坐在马车上,一路哈哈大笑着与爱戴着他的巴比伦人招呼,无不昭显了君民融融。
待接近了尼布甲尼撒的宫殿,一座悬挂在半空的花园便映入了约萨达等人的眼帘,那上树木茂盛,绿荫一层叠着一层,喷泉交织其中,晶莹的水珠像下雨一样往下滴落,形成了一扇接一扇的水帘,间缀着万紫千红迎向阳光竞相绽放。
若是没有那随处可见的异教神庙,尤其那高耸入云天的马尔杜克神庙——果然如尼布甲尼撒所说,比他们的圣殿高得多的多了,一节节的高台垒上去,一眼望不到头,好似真的有一位神明住在了云霄——这就是一座如此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城市,像约萨达梦中的天堂。
受到了这般的冲击,约萨达当晚便发起了高烧。高烧时,他听到有人的声音在他耳畔窸窸窣窣,像是两个人在对话:“贝……亚胡……把消息卖给……太早了……”“他的引导者……毕竟是个心急的……”“可惜,合弗拉本想着攻打巴比伦……”“唯有犹大灭了国……”
两人的声音如水波荡开般,忽远忽近,词句断断续续,约萨达被高热折磨着听也听不清楚,记也记得稀里糊涂,渐渐地,便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往上飘起,眼前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光团,大大小小的,像要接引他似的,慢慢延向远方。
约萨达心想:我这是……要死了吗?就要见到我主耶和华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眼前的光团群静静地浮在黑暗中,只传递出了或悲伤或欣喜的思绪。
随即,这黑暗像是一道门从中打开了,透出了耀目的白光,约萨达只隐约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廓,便醒了。
肖少华道:“约萨达认为自己看见的是‘诺亚方舟’,同时也明白他听到的内容是什么了。‘合弗拉’是他们当时那位埃及法老的名字,而耶利米先知的文书的希伯来名叫‘亚雷克贝胡’。按照他的分析,耶利米为了达成自己的‘预言’,使犹大国灭,将西底家欲与埃及合作,推翻巴比伦统治的消息卖给了尼布甲尼撒二世,而埃及原本要去攻打巴比伦以解救耶路撒冷的计划,也一并被泄露了出去,所以才发生了后来针对耶路撒冷长达十八个月的围城之战。约萨达为此感到非常的愤怒,当时就要冲出去,叫醒他睡在马厩外的族人们,揭穿耶利米名为‘先知’实为‘犹奸’的叛国行径。可非常不幸的是,他冲出去就被巴比伦士兵逮住了,接着……他就被找上门来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强|暴了。”
说到“强|暴”一词时,肖少华的话语稍歇,眉头微皱,似是说到了什么令他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赵明轩从得知他穿到了犹大国灭亡时期战败的犹太人身上,就开始担忧了,先不说他们那城里还有什么瘟疫啊、人吃人啦,就算知道这只是“体验”也不免多少心惊肉跳,何况肖少华还“当”了奴隶,硬生生在沙漠里走了几个月,天天风吹日晒行苦役,听得赵明轩更是心疼得不行了——他连大学生军训那会儿都舍不得让肖少华多跑两圈!于是待听到那个巴比伦王竟然把肖少华附身的小祭司给……了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冲到对方的回答里把那个什么二世给砍成两半,全然忘了自己的原始人遭遇相较更糟。
肖少华察觉他的情绪,按住了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继续道:“尼布甲尼撒二世是饱受感官过载的高阶哨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尽管一直得到疏导,但并未绑定的行为使他的狂躁症早已步入了中期。所以约萨达一觉醒,他就发觉了,一是因为他俩间的共鸣度相当之高,二是因为距离,巴比伦王的南宫距离当时约萨达所在的位置不过两个街区,约萨达觉醒时所释放的精神力直接引发了两人的精神共鸣,继而引爆了结合热。此外,我推测在他们的语境里,‘引导者’就是向导的意思,‘先知’则是引导者中的首领……”
经历了混乱的一夜,约萨达像是整个人生都被颠覆了。想他先是一朝从祭司沦为亡国奴,再是以为自己被选中成了先知,再是得知犹大亡国的真相,再是被巴比伦王跟对待女人一样地强|暴了。可又不仅仅于此,他从未得到过如此多的欢愉,也从未有过如此的痛苦,他从未如此地了解过一个人,也从未让一个人如此地了解过自己。以至于他不愿去回顾有关那一夜的任何旖旎,因为每回顾一分,他都觉得在玷污他所学过的经文与领悟的圣意——他了解了这个男人所有的抱负与野心,也再一次确认了,这个男人心中没有神。甚至于,他自己,就是神。
尼布甲尼撒去见他的大臣议事了,将约萨达一个人留在这座宫殿里。
地中海的暖风徐徐拂过窗廊间柱,有奴仆来报,有贵客要见他。话说着,那人已进来了,显然在此处权力极高,是一个俊美的男青年。约萨达虽从未见过对方,还是一下子奇异地认出了:“你是……但以理先知?”
“那已经是过去的名字了,”但以理笑道,“他们现在都叫我‘伯提沙撒’。”
约萨达慌忙要起身向对方行礼。
但以理阻止了他:“我为大王梳理梦境已有十几年,没想到他命中注定的引导者竟是你。”
约萨达苦笑:“……先知今日来,可有任何事要吩咐我?”
但以理注视着他道:“并非我要来见你,而是你想要见我。是你的意愿朝我发出了召唤。”
约萨达沉默稍许,想起了高烧时听见的对话:“……先知,我确有件事想要请教。”
但以理道:“请说。”
约萨达问:“请问当初巴比伦王将你们投进火炉时,您是如何做到在火中毫发无伤的?”
但以理眨了眨眼:“你想问的就这个?”
约萨达:“不不,这是另一件。”
但以理笑了:“因为并没有火,王所看到的只是幻觉。”
约萨达瞪大了眼。
但以理笑道:“你也可以的。……为什么做这一副表情?你心中已经有所猜想了,不是么?”
约萨达眼中吃惊的神色慢慢淡去,他垂眸:“……所以,使犹大国灭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但以理道:“若非如此,我主又怎成为万国之神。”
约萨达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轻声问:“所以……并没有什么神吗?”
但以理斥责道:“为何你会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若没有神,你昨晚所见到的是什么?你如今得到的力量又来源于谁的恩赐?”
约萨达并不罢休:“这是主的意志,还是你们的意思?”
但以理道:“有区别么?主的意志一直都在‘我们’心中。”
约萨达一震,过了两三秒方低低念出了约书上的句子:“凡顺从我的,必吃地上的美物;凡悖逆我的,必被灭亡。”话落时,已面无表情。
但以理望着他身旁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羊,劝慰道:“所有的人,皆为主的羔羊。”
送走但以理后不久,尼布甲尼撒回来了。
约萨达与这位正值壮年的巴比伦王相对而坐。
尽管两人相对无言,却有不停歇的思绪在他们之间流淌,如同河水、湍流——这是从昨晚才开始的,一夜之间便冲垮了两人之间的藩篱,谁能想到不过一天前,他们还是互为仇敌的陌生人,一天之后,他们已前所未有地熟悉起彼此来,仿佛认识了许久的老友,这般新奇的感受——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皆汇成了河流,互相冲击着,许多细碎的、弱小的想法来不及成型,便被对方的冲碎了,失去了隔阂的同时,又隐隐可感到对彼此的戒备、轻蔑、抗拒,由此形成了漩涡一般的强烈吸引力,不由地想要了解对方再多一分、更多一分。
“约……”
谁料尼布甲尼撒才下意识地伸手去握约萨达的手,后者就一下抽回了手,同时那头想扑向小羊羔亲昵的狮鹫兽也扑了个空。尼布甲尼撒就跟才穿上铠甲便暴露了软肋的人似的,这种思绪上的同步此时便成了难堪。
约萨达缩着手,脸色苍白地开口了:“大王,可否向您求一件事?”
忽然地,尼布甲尼撒胸中的不安就消失了。不仅是因为他知道了约萨达要问的是什么,更是他通过此找到了底气——对啊,他可是坐拥雄兵十万的巴比伦之王,四方之主!约萨达有什么要求他是满足不了的呢?可若是……若是……尼布甲尼撒随即想到了:若是约萨达提出,要给犹大国复国可怎么办?他才刚刚把那打下来……而这又简直是理所当然的。甜蜜与忧愁折磨着尼布甲尼撒。
约萨达佯装并不知晓对方的想法,仍兀自问了:“请问我能见见我的族人吗?”
“噢,当然可以。”尼布甲尼撒立马应了,并吩咐侍从下去传令。
接着约萨达又问:“请问我能见见您的王妃吗?”
“你是说阿美伊斯?”尼布甲尼撒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从约萨达那儿传来的思绪表明他只是单纯的好奇,“需要她给你行礼吗?”
约萨达吃惊:“行礼?”
尼布甲尼撒愉悦地笑起来:“你可是我的引导者,区区一个米底公主,哪里比得上你。”
约萨达垂眸,看似不语,实则有许多为难对方的主意在尼布甲尼撒脑海里飘来荡去。
尼布甲尼撒大笑起来:“说吧,看看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结果约萨达才一抬头:“若我想要——”话没说完,尼布甲尼撒就跳了起来,气急败坏:“不行!我不许!”
约萨达很冷静:“我还没说出我的请求。”
尼布甲尼撒:“可你想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自由,你想要带着你们犹太人回耶路撒冷!”他开始暴躁地踱步,“噢,该死!马尔杜克在上,我的引导者要离开我,要抛下我一人,将我独留在黑暗里,我怎样容许这样的事发生!”说话时,他的狮鹫兽也朝着约萨达的小羊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约萨达的小羊被逼到角落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他的脸色也更白了:“可我要引你去的地方,你不会跟随,”到了此时,任何掩饰和谎言都是不必要的行为,年轻的大祭司语调悲哀,“你不相信祂,也不相信我,你只想成就你的野心,好永永远远统治你的国。”
“……”尼布甲尼撒被戳穿了心思,他恨这样的状态。他握紧了拳,神色阴晴不定,片刻,蓦地转身,走到了窗边:“看见那座高塔了么?”他指着远方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大建筑——那是巴比伦的守护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声音沉冷道,“我可以跟你走,予你想要的自由,信你要我信的神,只要你的神,能建一座比那还高的塔,我便将祂的圣殿置于那塔巅,宣布祂是这万国唯一的真神。”
星空云台上。
肖少华:“约萨达应下了尼布甲尼撒二世的要求,接着后者又提出了三个约束条件,一,他不会提供任何建塔的财力或物力,所以这财力或物力只有约萨达自己去找,或者向他的神索要;二,约萨达不可向任何人求助,除了他的神;三,塔一天不比马尔杜克神庙高,约萨达便一天也不可离开他。同时也允诺了,若是有一天这塔建成了,他会将它命名为‘巴别’。”
赵明轩:“……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巴别塔?”
“也许吧,”肖少华点了点头,“巴别,我们现在的发音,在当时的语言中,是‘神之门’的意思。”
赵明轩又问:“然后呢?那塔建成了吗?”
“没有。”肖少华道,顿了顿,“其实约萨达心里相当明白,他的神才不想建什么一时之塔,‘塔’只是他为了自己的自由做出的最后一搏,不管是从巴比伦王身边逃离也好,抑或挣脱信仰对他的束缚,既然不能向任何人求助,那他便向广大的奴隶群体发出了号召,称‘只要建成一座通天塔,即能恢复自由’,毕竟在当时人的认知里,‘奴隶’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会说话的工具’。又因当时的社会处于奴隶制下,环境及法律对奴隶的身心限制非常严重,大部分奴隶身负苦役,时限内干不完活就有杀身之虞,约萨达便提出了‘共享意识’的做法,也是他从梦中得到的‘启示’,神答应了他,只要他能集结起人心,所有的人愿从此‘一心’,祂便降下神力,助他们建成通天塔。可约萨达到底错估了人心,十五年后的一夜,他独自登上马尔杜克神庙的塔尖,从那上跃下,身亡。”
他说完了,云台上有好几秒没人发出任何声音。直至肖少华问赵明轩:“有水吗?”黑哨才晃过神来,从背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渴了?”
“嗯。”肖少华接过,喝了三分之一就拧上盖子不喝了,继续道,“思网之所以会到达今天这一步,我想是那时的约萨达向‘他们’传递了一个极重要的信息——人类不会为了自由而战。”
赵明轩下意识地就问:“那人类会为了什么而战?”
“生存。”
回答他的是叶昕云,“这也是我从第三问中得到的‘答案’。”
老太太的讲述比肖少华的更为简练,仅用了五分钟:“根据我的历史常识,我所去的时代应该是比你早了九千年左右的中国上古时代。”
肖少华确认:“九千年?”
叶昕云颔首:“大致在今天的陕西中原一带,时有女子之国,名为华胥,其实就是‘花须’,那会儿还没这么复杂的字,对了,她们的图腾是这个,”她说着拿出个小本本翻开,在空白页画了几笔,乍一看竟有点像火凤的标志,“国中的管理者皆为觉醒了向导异能的女子,因‘晓人心、通鬼神’,所以受人尊崇。时又有男子之国,名为雷泽,雷泽的图腾是这个,”说着她在华胥的图腾旁又画了几笔,像烟又像云纹,“华胥当时首领的精神体是一头火凰,飞起来如火烧云遮天蔽日,所以我们都叫她‘皇’。这两国争端多年,我去的时候,雷泽国已经快被华胥给灭了,危机关头,雷泽国首领的儿子觉醒了一种异能,可目视千里之外,可耳听杳杳之音,其实就是感官精神力,于是就带着残部逃过一劫。此后这两国越发水火不容,尤其反攻回来的雷泽新王精神体是一头龙,与我皇打起来时,有精神力的都能听见云层里‘轰隆轰隆’的声音。”
她越说,赵明轩越觉得哪里不对,握着肖少华的手不由一紧,貌似曾几何时也有谁跟他说过类似的什么“龙凤之争”?
叶昕云道:“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还有别的含义,我从中获得的唯一信息就是——哨兵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向导的伴侣,而是为了对抗向导而生,简单地说,就是普通人男性在异能者女性统治下的一种生物性求存策略。而后华胥的选择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因为在雷泽的异能得以与她们抗衡后,向导的先天弱势就暴露了出来。”
肖少华问:“是什么?”
叶昕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你作为SG生物学家,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是生育力。”她答,“一男子一年可令百女子怀孕,一女子一年也就产一胎,久而久之,雷泽国的觉醒者数量就超过了华胥国,何况自古以来,女向导的难怀孕众人皆知。皇意识到了这点,决定率先言和,就派出了我所在的躯体,她的三女儿,是个普通人女性,去往雷泽国和亲。一年后,她怀着孕回到了华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皇亲自为他们取名,一个叫‘伏羲’,一个叫‘女娲’,伏羲被送去了雷泽,女娲被留在了华胥,后面的发展你们都知道了。”
这神一般的发展,赵明轩快跪了:“不不、老师,我不知道,您还经历了什么?”
叶昕云:“经历什么并不重要,甚至‘回答’的真假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思网想借此传达给我们的是什么?以及我们从中能挖掘出什么思网不愿告诉我们的信息。这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以及,能否打赢这一仗的关键。”
肖少华赞同:“老师您说的对。”
赵明轩:“……”
叶昕云看向黑哨:“所以你呢?你得到的‘回答’是?”
看来这一回避无可避了。
赵明轩只好迎着肖少华几分好奇的目光,硬着头皮将他在思网“回答”里非洲原始部落的经历磕磕绊绊地道出,润色和删减部分自然免不了,可不管怎么说都他妈只是作为女的在生生生,生了一个又一个,生完一个还有一个,不是在生的路上,就是在被强|奸的途中……和肖少华那富有神学寓意、叶昕云那溯源华夏文明的经历截然不同,赵明轩真是越说越觉得自己太凄凉了,说到后来不禁一阵悲从中来,索性不说了,结果自暴自弃地一抬头,就见肖少华一脸凝重地望着他,而叶昕云则是一副抱臂沉思状。
“怎……怎么了?”赵明轩干巴巴地问。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肖少华看了眼叶昕云,“你们听说过线粒体夏娃假说么?”
叶昕云未答,赵明轩已诚实地认了:“没有,是什么?”
肖少华便解释了:“线粒体,大多数真核细胞里的一种细胞器,可以为细胞供能。由于人类生殖细胞在减数分裂时的某些特性,线粒体DNA只能由母亲传给女儿,女儿传给孙女,不受父系基因的干扰,也因此被我们称作‘孤雌遗传’。”
赵明轩听得云里雾里:“哦,孤雌遗传……那这跟我的非洲经历有什么关系吗?”
“二十世纪末,有遗传学家通过调查各种族的基因图谱,发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现代人类,其线粒体基因均来自于十五万年前的一名非洲女性,”肖少华对赵明轩,总比对旁人的耐心要多一些,“由此奠定了‘现代人种的非洲起源说’,而那位不知名的非洲女性,便被他们命名为‘夏娃’。”
不知怎地,这一瞬间,赵明轩想到了阿娃丽。
叶昕云犹豫:“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最初来到地球的思网,并不是一个人或者广义上的什么具体生物,而是……”
肖少华说着,顿了顿:
“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