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梦到了什么?”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 肖少华怎么也想不到,竟会令一向强势沉稳的“白发魔女”叶教授一下脸色全变了。
仿佛他问的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射向她心脏的一颗子弹。
“……”
叶昕云没有答话。圆台上的时间近乎静止了一分钟。
他们看着老太太的面色从僵青到软化, 慢慢地神情近淡于无。
“并没什么了不得,”叶昕云平静开口, “只是,原来我也曾有机会, 离那个位置无限之近。”
“那个位置?”肖少华问, “哪个位置?”
叶昕云答:“即是叶君同现在所处的位置。”
两人便明白了。
赵明轩:“所以在梦中,您觉醒了黑暗……”
“不,”叶昕云打断了他,纠正了自己, “比那更进一步, ”她注视着他们, 一字一顿,“我进入了常委。”
一句话,这回轮到赵明轩与肖少华两人色变了。
“常”与“军”,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一个稍有头脑便能看出的政治常识,在我国现行体制下,不管背景、不管家世抑或能力, 一旦觉醒为哨向, 等同与“常”基本绝缘。
一滴冷汗从赵明轩后背沁出,慢慢滑下,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所以您所梦见的那个世界……”语带迟疑地, 他不由攥紧了肖少华的手。
“我曾孕有一子, ”叶昕云却不再答他, 转而起了另一话头,“若是现在还活着,怕是跟你们一般大了。”
肖少华学生时期虽从韩萧那儿听了不少关于对方的八卦,这种事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叶老师……”
“可惜他六岁时没挺过觉醒热,死了。”叶昕云淡淡地道,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可在梦中,我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准确地说,梦中的我,从未怀过孕。”
赵明轩尚未将她说的“怀孕”与“机会”联系至一处:“……您的意思是?”
“三十六岁那年,我博士毕业回国,因此前将组织交代的一桩任务完成得较为出色,所以获得了一个机会。”叶昕云不再卖关子,直接说了,“到西南塔去,接手一处边疆哨所。”
她一说西南塔,肖少华便马上联想到了正在那边卫生队工作的叶兰。
“就算是女性哨兵,边疆哨所依旧是一个不甚友好的地方,”叶昕云道,“不过当时的我并未考虑到这些,而是由衷地感激组织对我的信任与鼓励,也是同一年,临行前的体检中,我被检查出了身孕。——我怀孕了。”
叶昕云用微微讽刺的语调说出了那一句,“这是一个双喜临门的笑话。我想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我的向导欣喜若狂。”
听得肖少华心中一紧。
“你们都知道高阶哨向的生育率有多低,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二级……女哨兵,”叶昕云笑道,勾勒的皱纹仿佛沾染了那时的喜悦,“已经连续两次试管都失败了,我的亲人,包括我的向导都已经对此不抱期望,谁能想到,我竟然还能自然受孕——一跃成了一名高龄产妇。”
“是啊,我已经三十六了,妥妥儿的高龄,”喜悦过后,叶昕云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在来之不易的新生命面前,一切都要让路,外出任务必须停了,日常活动不得超过四小时,黄体|酮、叶酸却不可少……所以十五个月后,我入职SG学院,成了人文系的一名讲师,西南之行……从我的过去,早就如烟般飘散了。”
接着她抬眼,又恢复成了他们熟悉的学者模样:“好了,我的梦讲完了。如果没有……”
“不,”赵明轩冷酷地打断了她,阻止了肖少华的出声,“您还没有讲完,您在梦中到底看到了什么——令你如此害怕?”
“……”叶昕云的眼神一瞬暗了,她深深地望着这位年轻的黑暗哨兵,字句像从牙关挤出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曾以为我是。但直到那个梦中,我才发现……其实我曾,深深地,憎恨着我的孩子。因为梦中的我,是多么、多么地庆幸,我从未怀孕过!——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答案。”
话落,犹若一颗心脏在他们眼前被划破了,丑陋得鲜血淋漓。
“够了,赵明轩!”
肖少华喝住了哨兵企图的继续追问,是只有真正发怒时才会唤出的全名音调。赵明轩读懂了他的眼神:每一个人都应有权保有自己的秘密。
这是梦醒后肖少华第一次冲他发这么大火,即使一醒来就遭遇不顾场合的强吻,也没有这般动真格的生气,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哨兵头上,也浇熄了他胸腔中因着叶昕云话语再次燃起的焦躁。
——只是梦。
黑哨提醒自己道。
尽管直觉告诉赵明轩,她还隐瞒了某些更重要的……为此不惜自揭伤疤。
他退了一步,示意自己的退让。
肖少华一把反握,抓住了他的手,向叶昕云走了一步:“叶老师,我们很抱歉。”
叶昕云没有接下这一句,在对上赵明轩洞若观火的目光时,她的视线一触即收。
叶昕云走回一七八|九所在的圆桌前,看向他:“请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那位红衣男子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昕云便将指尖贴在了香头上,一秒后,她松开手指,那香便徐徐燃起。
氤氲烟气中,叶昕云面无表情地问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思网究竟是什么?”
也是他们在笔记本空白处,备注的第一句话。
紧接着,肖少华与赵明轩便看到她身体一震,闭上眼,整个人僵住了。叶昕云这么直挺挺站着,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方再次睁开眼,眼神复杂,喃喃道:“……我明白了。”
其余获选者,谁也不知道这十分钟她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这是他们出发前设想过的糟糕情况之一——各自的问题,回答仅对各自开放。
“您明白了什么?”肖少华旋即问。
叶昕云便知道他们并未得见她所感知的一切,努力组织起尽可能的词汇:“难以言喻……我不知该如何向你们解释……他们的生命形式,像一种……庞大意识的集合或汇聚,不、不对,我只能说,当你身在其中,你以为那是你,实际上,那并不仅仅是你。”
肖少华当机立断,上前一步点燃了他的香:“计划改变,接下来我们只问第三五七八题,叶老师,我将与你共享你的第二问,而赵明轩与我将一起共享你的第三问。”
赵明轩:“好。”
叶昕云:“可以。”
肖少华便问了:“思网……你们从何而来?”
一旁的叶昕云配合他,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肖少华只感觉到在那一问句尾音落下的同时,身躯陡地往上一轻,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他像是整个人一下被抛到了茫茫宇宙中。但与游乐场里乘坐太空梭时那种因急速升高造成的失重感不同,遽然而至的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周遭一切——平台、圆桌、椅子、赵明轩、叶昕云、红衣男子皆离他远去,纵然他知道他们就在原地,包括他的身躯。
俯瞰视野中的空间变得极其广阔,冰晶似的台阶融化了,星与星的距离被无限拉长,从毫厘到千米到光年,到仿佛永远不可触及。而当他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的,庞然的黑暗如浓墨一般,一个兜头将他完全吞没了。
……光消失了。
他漂浮在了深空中,所见之处唯有黑暗。看不到前方,辨不清脚下,不知道身后会出现什么……肖少华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患有深海恐惧或幽闭恐惧的人,当一个空间变得极大,大到看不见边界,大到身处其间的人觉得不管自己怎样走,都不可能走出这里,那么他们就会从心理上,感到自己被困住了,迫切想要逃离的情绪无法被满足,绝望与焦虑油然而生。
为了摆脱这样的境况,肖少华试着发出声音,可声音也被吞没了。死一般的寂静令他明白了,这里是真空……是太空。
迎面扑来了无穷无尽的微粒,有边缘锋锐的宇宙尘埃,有如液滴般不断融合的暗能量,这些细小的,平日里根本感觉不到什么重量的物质,在他的视距里被一点点放大了,此刻密密麻麻地互相拥挤着,交织着辐射,形成了水般的张力,贴在他的视网膜上,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到底……是……
什么……
“……救命……”
“……救命啊……”
孱弱的呼唤从他大脑深处响起,像是谁在哭泣,又像是他自己的本能。
或许是明白生还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在这浩瀚宇宙,茫茫星海,看似拥挤、实则空旷得令人绝望的太空……他已是那文明所残留的最后一颗火种了。
该去往何方,该如何存续……塞满了他所剩无几的精神与思绪,就算被牢牢束缚着,动也动不了,意识仍拼了命地向前游动着,发出了不自觉的呼救……而连那样的思维波他也不敢释放得太强烈,唯恐引来了幽深水域中潜藏的猎手。
尽管宇宙中无时不刻发生着文明的诞生与湮灭,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这数亿星云之中,又孕育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在不经意间,便交换了浩浩荡荡的能量,扩散了难以计数的信息。可正如同每一颗粒子,都会有的衰变周期,他也快到了自己衰变的时候,如果在意识消散前不能将种子送出去,思网的文明就真真正正的消失了,不论哪一个维度,都不会再找到一丝痕迹。
他游了不知多久,在疲惫快要将他侵蚀殆尽之际,视界的尽头出现了一点亮光。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拼了命地开始加速。然而心急的他忘记了,大宇宙中的距离,总是看似近,实则远。
再一次地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希望,从他的出生到现在,总是不断重复的遭遇,在他耗尽了最后一点维持意念的精神力前,他终于看到了一颗水蓝色的星球,冰冷冷的蓝,依偎着深邃的黑,静静地旋转着,那一刻他来不及进行任何的思考,便已用上剩余的全部力气,不顾一切地向那坠去——
该星球的大气层与覆盖他全身的保护膜发生了剧烈的反应,一层灿烂金光“哗”地从肖少华眼前荡开,有那么几秒,他以为自己化作了一颗流星,划破了苍穹,撞裂了大地。
“轰——”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肖少华睁开了眼。
面前仍是那圆桌,上立一炷香,香静静地燃着,袅袅白烟后,是穿着一袭红衣的一七八|九。
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只有香的顶端白了一小截,诉说了刚刚流逝的时间。
可方才那段影像或者说体验,所包含的信息量过于巨大,以至于来自思网的“回答”结束后,肖少华好半晌未能回过神,漫长的濒死经历所残留的冲击感令他一阵恍惚,身形微晃,及时地被赵明轩扶住了:“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
黑哨担心地问。
肖少华额上沁出了冷汗,被赵明轩顺手拭去了。他一把回抱住对方,紧紧地,两秒后松开。接着看向叶昕云,在后者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余悸,便确认了彼此得到的答案一致。
叶昕云没有说话,肖少华先开口了:“我看到了……不,我感受到了,他们是如何来到地球的……”有些沙哑的嗓音带出了凝重的语气,“它最后,分裂了成了四块,分别落在了土耳其的亚拉腊山,西非马里的尼日河,北美亚利桑那州的红岩峡谷,以及我们这里,新疆的准噶尔盆地。”
赵明轩沉吟:“你是说……”
肖少华望着他,握住他的手:“这里不只是天元门……”他对赵明轩说:“这里还是……方舟,诺亚方舟。”
或许是肖少华笃定无比的语气,一道说不清的寒意如小虫爬上了哨兵的脊背。
“有趣,”一七八|九笑了,“那些美国人也是这么称呼这个地方。”
比诧异更快地,赵明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等等,你在同时,跟他们对话?”
一七八|九逸逸然地纠正了他:“并不是我,而是我们。”并天真地反问了句:“有何不妥么?”
叶昕云插话:“那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他们?”
一七八|九没有将这算作一个问题,爽快地解释了:“因为你们的三维空间坐标不同,比如两只蚂蚁分别在一个球体的两端,自然是看不到彼此,而我们正好在这整个球体前,自然是能看到你们,又能看到他们。”
平平淡淡的语句,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也十分易于理解,却令肖少华心中升起了难以描述的情绪,第一次感到了所谓“神明”的力量。
“……但你们的文明毁灭了。”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回答”中体验到的深切绝望,“因什么而毁灭?”
笑意从一七八|九眼底逝去了,他勾着嘴角问:“这算是第三个问题么?”
肖少华道:“不算,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于是一七八|九从善如流,并温馨提醒:“那么你们中第一位提问的‘获选者’还剩十分钟来准备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叶昕云正想开口说什么,被肖少华拦住了,他说:“不要急,不要问,我们按计划走,这个问题可以押后再讨论。”
他看向赵明轩,点了点头。
赵明轩心领神会,向前一步,伸手点燃了他的那炷香,将原定的第五问稍加改动,问出了属于他的第一个问题:
“在到达地球后,思网参与了哪些关键性的人类活动,以发展至今?”
就算轮到了他发起问题,赵明轩也一直牢牢牵着肖少华的手,没有松开,然而待他们的话语依次问出,那香的烟越来越浓,快漫成了白雾,黑哨便看到眼前的事物一晃,眨眼间,所身处的星海云台已成了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温暖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别提肖少华了,放眼望去半丁人影也无,皆是浓荫蔽日、苍翠欲滴,每一棵树几乎都有三五人合抱那么粗,枝杈挂满了地衣类的植物,跟一道道绿色丝帘似的,阻隔了视线。地上长满了苔藓。
“少——”赵明轩才张口,字音未出,“咻!咻咻!”三支儿臂粗的木箭从重重树影后射出,转瞬而至,一下扎入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黑暗哨兵瞳缩成针。
不是因为看到了箭头上淬的毒,而是因为他竟然对此毫无所觉。
这且不算,下一秒他就跌坐在了地上。
或者说,因为危险来临,这具身体条件反射地带着他往后一退,结果动作的时机没掌握好,就失去了平衡。
于是随着坐姿后仰,在一对黝黑饱满的豪|乳替代他本该平坦的胸部跃入眼帘的同时,赵明轩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这好像……不是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