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平安收拾好了东西,跟着李逸往京郊的著名宝刹报恩寺去。
临近寺院,望去殿宇寥寥,却建得极为雅致。
因宝刹坐落于一片湖光山色的妙景中,雨后时可见彩虹映照金殿宝顶,民间又俗称其为霓光寺。
报恩寺乃千年古刹,为当时的天子纪念母恩而建,是历代宫妃和上流命妇进香之所,且因对孤儿寡母的广施援济而闻名。
寺中这一任的住持了尘,乃是李逸的皇祖母明德皇后在世时力荐上的位。
当年了尘大和尚尚不满而立,却被立为皇家寺院住持,蒲一接任,明德皇后便仙逝了。
若不是得了太子妃及晋国公府鼎立支持,大和尚不仅难保住持之位,更勿论有机会成为如今名满天下的高僧。
平安扣过门,向知客报上名号后,小师父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道:“住持方丈早客后曾嘱咐我等,说今日恐有贵客临门。”
李逸笑着回礼,了尘方丈果然非常人,看样子还如旧日一般欢迎他这个麻烦。
这就去了李逸最为忧心之事,为他后头想要谋的事,又添了一份把握。
在寺院住了几日后,李逸终于寻着时机和了尘坐下来详谈。
住持室内,不过丈许天地,三面净如雪洞,一面临窗山色,框住的恰是斑斓秋意最浓之时。
方丈了尘已年近耳顺,仍眼明如炬,法相显出暖阳融融意。
见了李逸笑问道:“李檀越(1)看我这窗景可还堪入画?”
李逸趁此放下手中茶碗,执弟子礼道:“若得方丈不弃,逸愿以此残生画尽山中妙景。”
了尘是何等敏慧之人,听得李逸话中有话,面上未露出惊异,反倒越发真诚对答:“李檀越愿留多久便是多久,能得青眼常住本寺,想是报恩寺与檀越因缘深厚之故,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方丈,逸并非常住,乃是想修行于此。”
李逸不愿来回试探,干脆直入点破了此行目的,只静待了尘的答复。
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终不忍叹息道:“太孙殿下,可是想清楚了。”
竟直接称呼起了李逸的旧日尊号。
李逸早已想得透彻,点头道:“多谢方丈挂碍,逸知道自个身份,也正是因着这个身份,才从不愿轻弃己身。”
接着他把破城后的各种遭遇坦然告知了尘,从乱军,瘟疫,牢狱中几次逃得性命,到如今看似过了明路,仍差点死于纵火,再有赵渊在旁图谋不明,李逸亦隐晦地提了几句。
了尘方丈因与太子妃和晋国公府往来熟稔,是当年就知李逸被赵深所害的前因后果的,经李逸补上这些时日的境遇后,对他的处境可说是甚为明了了。
“佛家并非逃避之所,但眼下檀越的情况特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且我观檀越眼目,望之澹然,实已情灭心灰,想必是家国俱亡,连那牵怨纠缠之人,亦已死了。
尘世既断得如此干净,于修行是方便之门大开,入我佛门,未尝不能日益精进,修得正果。”
了尘如此说,便是肯收留李逸了。
李逸大喜道:“蒙方丈不弃,竟肯收容我这一身凡俗事端,实无以为报。”
他这样的烫手山芋可不是哪间寺庙都敢收,都愿收的。
方丈扶起大礼参拜的李逸,道:“所报不在我,檀越至此,自有缘法。但凡世人能受比丘戒,追随佛陀修行者,必是因缘、佛缘具足。但凡有一事未了,也未必能修得这个果。”
“多谢方丈,还请方丈早日为我剃度。”
李逸既已下定决心,自是希望早日开始修行,早脱世俗,早离烦恼。
了尘应允,“待我择日,延请兴隆寺方丈与天宝寺上座一同与你鉴证。”
了尘竟愿聚集京都四大寺院中的三大寺来为李逸作剃度见证,可见是对此事何等重视。
“待入门后,檀越就做贫僧的弟子吧。”
李逸再没有更顺遂的,恭敬道:“谨遵师命。”
了尘去往天宝寺和兴隆寺请两位大能后,李逸要出家的消息便一夜传遍了京城。
定国公府将消息递进宫里,沈太后在宁安宫中忍不住啐道:“绝尘绝后,倒是便宜了他。”
韦徹报给赵珩,年少的皇帝愣了愣,才轻笑道:“朕就说,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李逸果然‘通达’得很。”
韦徹想起当初抓着李逸时,他机敏的应对和审时度势,颇为赞同道:“是个聪明人。”
唯有周义,接了密报头疼不已,又不能瞒着不报。
等赵渊知晓了,并无半句话冒出来,只当场召集全体将领,连夜讨论作战方案。
主帐内,通臂红烛亮如白昼。
“主上,如果急攻,虽可能收获奇效,但险处却较原来计策大了两成。末将还是支持按原策稳妥而行。”
“末将附议。”
“附议。”
“尉迟锐!”大帐之内,赵渊于众声附议中,忽地大喝一声尉迟锐的名号。
尉迟锐原还在犹豫,莫名就被这声喝醍醐灌顶,他乃赵渊手下第一人,此刻哗啦一声披甲蹦起,抽刀拍上放置沙盘的大案,亦中气十足地跟喝:“哪个缩头乌龟不来?!老子先砍了他!”
这突然之举震得众人呆住,他又转身朝赵渊举手立军令状:“今日黎明前,愿随大将军驱尽鞑虏,杀他个片甲不留!”
尉迟锐帐下诸将当即争先恐后表态,再无人敢有异议。
赵渊掠敌时,鞑靼人恨之不及,只因赵渊用兵虽缜密大胆,却不爱奇袭和打无把握之仗。他是天赋异禀,能持重剑无锋的人,在领兵时,从无需凭机巧,走剑走偏锋的路子。
谁知此番赵渊竟浑不似往日,用兵上十分诡异,夜袭,速战,奇袭轮番上阵。
莫说鞑靼人难料,赵渊自己帐下也早已一片惊异,果然自家主上这战神名号不是吹来的,这不爱走偏锋是一回事,这若真走起来,一月战期缩至一半,谁来都叫他落花流水去!
赵喜连夜随着赵渊赶路,不敢有半点受苦的意思。
周义跟在后头,偷偷问他打听,“这李逸怎么会想不通要去出家?有主上护着还怕什么?要不我去和他说说,上次纵火那是意外,让他不用吓破了胆,以后他和主上一起了,管叫他蚊子也近不了身。”
赵喜摇头道:“你这是不了解废太孙,他原不是你想得那般人。非杂家多嘴,那一位是个十来岁时就将世事看得极透彻的,虽面上温和守礼,实则内心颇为无羁,为人又有傲骨。既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只怕早就想透了,殿下这赶去……也不知怎么收场。”
周义嚼了嚼赵喜的话,明白了几分李逸的心思,同时深觉自己的情报工作还需大大加强,能让肃王如此上心的人,他竟不甚了解。
到了李逸剃度的正日子,山里少有的于此时节漫起大雾。
浓雾自山门外一路绵延入寺,整个大雄宝殿亦被雾霭弥漫,典礼尚未举行,庄严中已多了几分仙家气象。
天宝寺的上座年寿已过八十,见此异象道:“了尘师侄啊,你算定的日子,佛偈说什么?”
了尘端坐团在蒲上,心手合一,给两位客人上完茶才道:“偈语说,‘福泽深厚,因缘具足,菩提花落结菩提果,自有佛缘。’”
兴隆寺方丈闻言不由道:“这可是难得的好意头,恭喜了尘师兄收得佳徒。”
他与了尘平辈,受戒是三人中最晚,年纪却要比了尘还大个几岁。
时辰渐近,李逸这日四更天就起身,沐浴准备,平安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事实,几日来哭昏过去几回,李逸无法,让知客师父送他去静房看了起来。
李逸狠不起脸来教训平安,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深知生离死别,别去尘世之事,不是大勇大毅之人,绝难安然度过。
他自己当日穿来,也用了颇多时日才完全接受现实。
哪里像许多穿越小说所写,穿过去就能母鸡变凤凰,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李逸穿过来托生得如此好命,都能让他混到以出家收场,想来实在对不起诸位风生水起的穿越前辈。
“铛——”
寺院内集合钟声穿云响彻,震开了李逸一切烦思。
前尘往事至此如烟灭,富贵浮云散。
知客师父叩开李逸房门,问他是否已准备妥当。
李逸摸了摸头上髻发,端正青布僧袍,毅然踏出禅室。
廊下,引路接待的知客师,唱念规矩的维那师俱已侍立两旁,从李逸受接引这刻开始,剃度仪式便正式开始。
“求度者李逸,请随吾等求见住持。”知客师问名确认。
李逸还礼后先随众僧至住持门外,仅维那师入内禀告:“求度者李逸,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故今日恭诣座前,望住持方丈慈允披剃。”
了尘方丈在内朗声答曰:“允。”
其后维那师退出,众僧则引李逸往大殿前行,了尘方丈亲引两位大德直通正殿。
李逸至大殿正中立定后,见天宝寺上座立于见证人之位,兴隆寺方丈则身为监坛护者紧随了尘之后。
彼时,诸僧就位,诸法俱齐,知客师示意李逸先往住持法座前施礼。
李逸深吸一口气,低头以修长玉指拍去布袍上象征凡世的最后几丝尘土,徐徐至住持跟前。
只见他合掌、长跪。
殿中梵乐渐起,有侍者递给李逸佛香三支。“叮!” 磬声一响,李逸顶礼跪拜,磬声二响,李逸二拜,至磬声三响,李逸三拜后,了尘方问:“汝可有虔诚进道之心否?”
李逸答:“有。”
了尘再问:“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
李逸再应是。
维那师接着道:“今有弟子李逸请了尘大德为证盟剃发本师。”
李逸照此朗声三请三拜,才算在佛前请了了尘为其剃度师。
因平安再三保证不闹了,寺中的僧人才允他从殿后入内,堪堪赶上,做了唯一的观礼人。
了尘方丈此刻法杖持身,肩披八宝金线袈裟,宝相圣严道:“汝今殷勤三请,愿为汝作证盟剃度本师。
所有言教,汝当谛听……
汝能依教奉行否?”
李逸慎重誓词:“能依教奉行。”
了尘颔首,起座拈香。
大殿内庄严肃穆,仙云缭绕,梵音袅袅犹如天籁。
方丈以香花万分虔诚依次奉请诸佛、菩萨。
紧随其后是诸天、梵释四王、天龙八部、伽蓝主者、土地龙神、护法神王、金刚力士、幽显神祗等等,俱为剃度的证明人和监坛护卫使者。
这番恳请做罢,了尘面露欣慰向李逸示意。
李逸这才起身,向山门外望了一眼,无奈雾霭太浓,山林天然凡俗人世,诸象皆不得见。
不见也好。
李逸回首收心,先拜四方,天地。再辞君王、父母、师长。于李逸,君王亦是父母亲长,又别有一番滋味心头。
俗礼毕,李逸开始以出家礼顶礼十方常住三宝,先九拜,再顶礼住持,三拜,最后合掌长跪。
“故于今日,生大断愧,克诚披露,求哀忏悔。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灭,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
待李逸忏悔偈念尽,了尘手持净瓶至其面前,将瓶中甘露遍洒李逸头顶三回。
维那师在旁唱立:“心地清凉,烦恼不侵。”
待灌顶之后,侍者递上原本供在桌上的戒刀,至此终于到了典礼最关键处。
李逸只见寒光在眼前闪过。
了尘持刀在手,嘱咐道:“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梵行增长……”
殷殷叮嘱完,方丈举刀剃发。
李逸但见青丝缓缓飘下第一缕,心下有说不出的寂灭究竟。
了尘却又忽然停手,喝问道:“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李逸被问莫名落泪,心中却不觉悲伤,只毅然道:“决志出家,后无悔退!”
整整三问三答,连殿中梵乐都已悄然停奏,了尘终道:“愿汝至此,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话音刚落,方丈持剃刀的手尚未能再度举起,迷雾中冲将出一队人马,杀入大殿!
为首者甲衣在身,昂坐于白玉骢上。
兴隆寺方丈作为监坛护者,如怒目金刚,跃至殿前道:“来者何人?!诸天神佛在此!何事为衅?!”
李逸浑身血液逆流,只见地狱叠显于宝殿之上,来者直接从噩梦而出,翻身下马,一步步朝他逼来。
他听赵渊声如临渊,语调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除非本王身死之日,李逸断无出家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檀越,即施主,梵文音译,意义上则取檀舍(布施)而越贫穷困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