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换了常服,虽简单洗沐过,赵喜离得近了,只觉仍能闻着那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许是见了前头的景象,任谁都会疑心闻得到。
赵喜回头,到底还是寻出个香囊给肃王佩上,这才不再觉出那股叫人心惊的味道。
赵渊踏入勤政殿时,御案之侧除了韦徹,再无旁人。
他心下微微失望,如常给皇帝行了礼,等着赵珩开口。
皇帝没有出声,韦徹在旁道:“李逸现下安全得很,殿下不必担心。”
肃王接着要行大礼叩谢,赵珩快步过来,亲自扶住了赵渊,语气十分软和,“是太后违了朕的旨意在先,李逸被加无妄之罪,銮仪卫都已查明,皇叔不必谢朕。”
赵渊撤了皇帝的手,仍是跪下道:“臣今日于太后宫中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赵珩忙又扶起,直说无罪。
叔侄俩心照不宣,皇帝保下了李逸,又对赵渊尽力安抚,摄政王于情于理也要给皇帝面子。
他自个也是杀够了,平了心头火,不吝做出姿态回应皇帝的示好。
只是场面上的话都说过了,赵渊心念的人,却还没见着。
“陛下宽宏大量,处处替臣着想,臣铭感在心,日后更当报陛下圣恩。
不知李逸现在何处,若无事了,臣去领他回府。”
赵珩眸光渐深,退开几步道:“皇叔,李逸暂且不能跟你回去。”
赵渊眼瞳收缩,神情顿时变了,韦徹当先一步挡到皇帝跟前,右手已落到佩刀上。
殿中一时连针芒落地都能听见,赵渊未动,只静静看向皇帝。
两人对视不过几息,却似已经了几个时辰的对峙,赵珩脊背发寒,手心出汗,眼神却越发坚毅。
赵渊已明白了皇帝的决心,干脆道:“陛下要什么?”
赵珩示意韦徹退下,行出几步幽幽道:“皇叔才说会报答朕,朕要什么,皇叔该比朕清楚。”
赵渊闻言,似笑非笑看向皇帝,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目光里尽是冷意。
他答了声,“好。”转身就要离去。
赵珩在他背后突然唤了一声,“皇叔,”那调子改了殿上的持重严肃,透出少年人的纯澈,里头多少还夹着点绵软。
皇帝似有歉意,出声语带挽留。
赵渊停了步子,顿了顿,还是回过头去。
赵珩目露担忧,看着他道:“皇叔,你答应过朕会好好的。”
赵渊未曾想过皇帝会对他提这句,当即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个今日所为,怕是吓着了不少人。
他想起宫中的那个夜晚,他确实是答应过赵珩的。
只是如今也无谓说这些了,叔侄之间的情义哪里经得起江山来压。他差点就要反了,而皇帝也留了后招,终是将李逸捏到了自个手上。
赵渊一时又想起和赵珩之间的许多往事,目中不禁就有了怀念之色。
赵珩被这神色所动,转头对韦徹道:“此处无事了,留朕和皇叔说说话。”
韦徹怎肯放心,磨磨蹭蹭不愿退,无奈皇帝狠狠瞪了他一眼。
待韦徹退走了,赵珩走到赵渊跟前,叹着气小声道:“父皇才立国的时候,人人都来巴结试探,恨不得我第二日就被立为太子,唯有皇叔教我每日读书骑射,不问别的。
父皇病重的时候,又有许多担忧我不能承担大业的,又有望我成龙开一代盛世的,更有各为私心的种种劝谏,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彼时只有皇叔,甘冒大不韪问我,我自个想不想坐这个位置,心里可都准备好了。”
赵渊笑了笑,他早知自个不会有后,待赵珩实是更胜过侄儿的,哪怕赵深称了帝,赵珩一日没真坐上那个位置,他一日愿意他活得恣意。
“若是朕当时答不想呢?皇叔会自个当吗?”
这话就直接问过了,简直利得像刀,直往人心口上扎。
赵渊看着皇帝,似要望到赵珩心底去,他见赵珩眼里有一丝彷徨,知道他正陷在两难中。他想依靠的人,却也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人,他想信赖的人,却也是能欺他的人。
赵渊叹了口气,皇帝说起往事时,下意识用的全是我。
赵珩到底还年轻,心里仍留着许多柔软的东西,为着这些帝王最难得的柔软,为的它们能在赵珩的心里多留些时间,赵渊愿意在这头危险的幼兽面前,同样袒露自己的柔软。
“陛下当时不是答复臣,想坐那位置么,只是怕做不好。”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笑,“陛下自幼机敏早慧,胆识亦过人,如今显然是做得极好,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赵珩只听赵渊避重就轻,又一径夸他,只当摄政王是不肯正面答他的话了,脸上显出难掩的失望。
赵渊却忽然开口道:“若陛下当年说不愿意,那臣虽不能助陛下脱了这泥沼,却愿意鞠躬尽瘁,至死为陛下分忧。”
他说的那样赤忱,看向赵珩,意思只要赵珩面上坐了那个位置,所有不愿的,他都会替他挡了。
赵珩闻言,有片刻的迷茫,还从没有哪个长辈肯无条件只问他的心意,他怕自个一下就陷了进去,陷进这内心可求已久的亲情中。
可这个节点上,他不能陷进去,他早已选定了帝王的路,亦毫不后悔,他只能对赵渊道:“皇叔,朕留下李逸是逼不得已。你且放心去,待你办妥了所有的事,朕自会将他好好交还给你,连头发丝也不会少一根。”
赵渊看了看皇帝,“陛下一言九鼎。”
赵珩点头,“绝无反悔。”
等送走了摄政王,赵珩随即往宁安宫的偏殿去。出了这样的事,宁安宫是再不能住人了。
只改换宫室不是个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暂且也只能让太后在偏殿暂居,待新的宫室打扫布置妥当前,先封了正殿进去的通道,自宫室前后绕行。
皇帝才进去,沈芝就扫了茶盅到地下,御瓷跌得粉碎,水渍流得狼藉。她就是明着要做给皇帝看。
她经了这一日的事,心里头不仅堵得慌,惊惧也都还未过去,对着自个的儿子,再不能撒撒气,沈芝就要疯了。
赵珩平静地绕过一地碎瓷,给沈芝问安。太后别开脸去,皇帝心下倍感疲惫,他的母后闯了天大的祸端,此时无力自省,还要他来安慰。
赵珩心里叹气,只觉对着太后那本就不多的孺慕之情,已被消磨得不剩几许。
他将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对沈芝道:“不是朕忍心看母后受人欺辱。摄政王如今势大,需缓缓图之。母后太过心急了。
至多两年,朕就要亲政,这亲政之前正是最凶险的时候,一步也大意不得。”
沈芝顺着皇帝的话,想到他们孤儿寡母,想到她拼力要替皇帝打算,却差点连命都送了,心中十分委屈。
殿上叫嚣着要杀了摄政王确是她一时冲动,可皇帝毕竟是她亲生的,见她受辱竟也能当场忍下。事做得都对,可沈芝的心只觉凉透了。
太后心灰意倦,连斥责皇帝的话也懒得出口了,只难过得默默流泪。
赵珩见沈芝不说话,便知她仍是听不进劝,只怕是越发看不得自己。
赵珩心下也是懒得开口,可有些话必须说了,才好打消太后的念头。皇帝深知沈芝性子倔强,若不早叫她歇了心思,必要惦念着报复回来。到时仍会背着他各种动手,与其等到韦徹忙不过来,赵珩收回朝政的安排被她搅黄,不如先行防范。
皇帝掩了情绪,继续道:“母后,有一事你原不知晓,是先帝单单嘱咐给朕的。摄政王觉醒过赵氏血脉。”
赵珩还没能往下说,沈芝跳起来截了话,连皇帝也不称了,直问:“你说什么?他是,是天命……”边说边止了眼中泪,脸上显出一片惊惧。
赵珩知她是想岔了,怕赵渊真有资格替了自个当皇帝,所以才慌了神。
他忙道:“肃王已用去了血脉力量,他救的那个人,就是李逸。
母后,因着这个,你也不能再起动李逸的心思。他死了,肃王就能收回血脉力量,到时,他若要反,只怕朝中倒有一多半站到他一边。”
沈芝果然被吓住了,呆得半晌,醒过神来,问:“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得不早些告诉哀家?”
“朕也是因着定国公,才得知的。”
沈芝突然心有所悟,看向皇帝,皇帝朝她点了点头,她顿时明白了,皇帝是知道了沈家下毒的事。
李逸没被毒死,原是因为这个。
赵珩接着道:“朕还未动手,母后就把事情闹了出来,甚而直接逼上了摄政王。若不是韦徹惊觉,赵喜又来报,朕一面提了李逸出来,一面忙着赶来救驾,差一点,朕就要见不着母后了。”
沈芝被皇帝说得难过,终是她的儿子赶来救了她,卸了心防,抱着赵珩大哭起来。
赵珩拍了拍太后的脊背,轻声道:“母后莫要将此事告诉诸王,今日他们可与我母子联手,翌日难保不生异心,就又是一个肃王。
如今谁拿捏住了李逸,谁就拿捏住了摄政王,朕只要撑到亲政就好。”
又继续拿话哄住沈芝。
沈芝一日里经了这许多的事,心绪不意间变得十分脆弱,而皇帝却似乎一夜长大了,竟已知道拿捏、离间他的叔父们,又愿将底牌亮给她看。
她怔怔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已过了十四的儿子,这才发现全然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皇帝削瘦挺拔,正是拔个儿的时候,肩膀也已长宽,脸上的稚气更是褪得一点不剩。
沈芝忍不住喃喃道:“陛下都有主意了……”
赵珩仔细看了看沈芝情状,知道她已被自个说服,心下松了口气。
他又趁此添了几句道:“朕始终都是母后的儿子,诸王却只是叔伯,如何能有儿子靠得住。母后,日后若再要行事,不如同儿子商量。”
沈芝慢慢点了点头,皇帝终究是她的儿子,不靠皇帝又能靠谁呢。
赵珩彻底哄平了沈芝,看着太后渐渐平静下来,抽身回了中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