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时节,天偶有放晴,李逸便接连往碧波潭边作画,为的是趁雨后水势庞大,飞瀑壮阔时多做些描摹。
照旧,跟来的从人们留在略远的地方,李逸穿过稀松矮灌,往潭边行。
瀑布轰隆如奔雷不息,潭内落瀑处方圆几丈尽是涛涛白浪,飞溅的水珠直取岸边。
李逸从碧波潭后侧进入,正对飞流直下的银河盛景。
往日无论太孙多早到,世子都已在潭边等候,今日李逸左右不见人影,不免觉得奇怪。
刚想招个从人来问问,可有在附近见着,忽见碧波潭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他定睛看去,影影倬倬是个人形。还不待李逸念及别的,就见那人探头往瀑布底下游去,李逸本能想喊危险。
那人却已发力自倾倒的银河里逆流而起!
等人立直了,背影天然裸露,身形颀长如鹤,沈腰堪折,正是少年郎独有的清瘦意态。
瀑布似银河般倾泻于其身,涤荡出俊骨丰肌,泛着如玉莹华。
少年展开双臂,仰受白浪如飞雪扑面而来,他缓缓抬首,李逸仿佛已见着了那闭目俊容的模样,原本松挽的乌发被冲落肩脊,黑与白构成强烈冲击,直取李逸那颗画者心。
顷刻间,山林五色尽失其彩。
水花堆起流云,层层铺至少年所立的山石处,他轻移微步,就要转身。
李逸心都要跳出来了,却既移不开眼,也迈不动腿,目瞪口呆看着那人转身……
一瞬间,少年已从银河中飞跃而下,不过几息便顺流潜至岸边,再起时,仍是背对着李逸上到了隔岸。
“殿下!危险!”
李逸被身后喝声陡然惊醒,只见脚边蹿出条花长虫,粗若碗口,艳丽无匹!
许是感觉到猎物已有所警觉,那蛇猛地立起前半截身子,三角脑袋上鲜红小舌滑入游出,微摆间滋滋声越来越响。
李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哪知潭边青苔丛生,他稍不留神径直滑入潭中。
长虫眼看就要跟着蹿入,赶到的侍卫箭步上前,缠对上了那蛇。
李逸毫无准备撞入水里,冰凉潭水汹涌而上,一一没过口、鼻、眼、耳,身外的世界被隔绝,死一般的静谧中,黑暗处有难以察觉的漩涡在往极深处拉扯。
前世落潭的记忆化作绞索凶猛扑来,李逸被箍紧,直坠深渊。
忽的就有一双手拽住李逸,好像要与那深渊角力似的,死死不肯松开。
溺水的窒息裹挟着恐惧,李逸挣扎中,绞索绷断,他借力那双手,一点点往光明处浮去。
求生的意念压过一切,李逸也并非不会游水,只是前世溺亡的阴影太重,差一点挣脱不出。
才出水,空气重入肺中,像刀锋阵阵割过。李逸疼得猛咳不停,有人帮着他拍背,等李逸咳得好些了,眼泪又堆了上来。
喘息中,他泪眼朦胧去瞧那将他拖上来的人,旋即忍不住“啊”了一声,很快面色通红,低了头去捂口鼻,原不过下意识遮羞,却直接有鼻血淌到了掌中。
藤萝石蔓间,世子不着寸缕,正单膝跪在他身侧,扶着他揉背吐水。
赵渊原本虽想要探一探李逸对他的心思,却从没想着叫他遇险,眼见李逸落水,他想也未想就跟着扑进去,哪里还顾得及穿衣。
此刻见李逸一脸窘态,赵渊迅速起身,扯了衣服穿上。这片刻功夫,侍卫已从对岸游了过来。
又有内侍绕着潭边飞奔,此刻也到了跟前。
“殿下!吾等护驾不利,还请殿下治罪。”
“殿下!奴来迟了!”
跟来的人一阵乱哄哄告罪,抢到李逸身边又是扶起披衣,又是看护止血,马不停蹄遣了人下山好准备接应。
李逸早已无事,此刻有心想对世子表句心意,见赵深立得远远的,只默然静伫瞧着他,那目光比潭水还深。
回了宫,李逸闭口不提让从人远远跟着的事,只说自己不小心跌入潭中,侍卫内宦都是护驾有功。
广华帝看在太孙的面上,没有重惩这些人,太子则当即给李逸换了一批从人。
此时已是盛夏,广华帝按例要去避暑的园子里住一阵,太子照旧留宫处理政务,李逸则随驾负责侍亲尽孝。
学里亦停了酷暑时节的课,一月后,待到李逸回宫,已是初秋,泮宫早在夏末就已经重开,李逸这是晚了同窗一旬才去到学里。
头一日,李逸未见赵深。
第二日,广场上既无人罚站,课堂内也仍不见人影。李逸等不及第三日,有人来问安,他努力装得漫不经心,随口道:“好像没见着滇南王世子,怎得学里罚站又有了新花样?”
来人亦随口一答:“听说那小子病了,也不知道装病还是真病。”
李逸心上骤紧,追着问:“病了多久了?”
“不甚清楚,好似开了学就没见着过。”
开学至今都已旬余,这少说也已经病了半个月。
李逸当下就想离了偏殿,到底理智尚在,课上了没一会儿,他装着不胜暑气的样子,向博士告假要去园子里的水榭上透透气再回。
哪个夫子敢不应,忙不迭亲自将他送出去,又问要不要回宫,李逸只坚称透透气就好。
出到殿外,他又对着从人说了番同样的话,末了道:“都不用跟着,闷气。孤坐坐就来。平安,你跟着。”
平安是他前儿一句话得以留下命来的小宦儿,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在宫里已被当个大人使唤。李逸喜他眼神清澈,又对自己别无二心。
到了园子里,李逸匆匆穿过水榭,平安果然惊讶地望着他,李逸便嘱咐道:“孤要去探望滇南王世子,你回头只当从未有过此事。”
平安闪了闪大眼,猛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