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启元二年,亦是赵珩即位后的第二年,天下虽还有几股残存势力隐伏,却早已难撼大局。
在泮宫混了多时的课,赵珩已成了李逸最熟悉的学生,除了很少缺席《礼》课,后头更缠着李逸教他画画。
李逸心软,总想着白显可能会少年早夭,便让他每次画了带来,他得空就指导他一二。
赵珩开始只是想多和李逸套近乎,混得熟了,如愿以偿让他问出不少前朝秘闻来,然而画着画着,他竟真爱上了绘画,学得认真了许多。
韦徹陪着皇帝在山里绘景的时候,有些百无聊赖,赵珩嫌他做不好木头桩子,摇头道:“怎么朕从前就没发现你是个猴子屁股。”
“陛下……”韦徹没想到皇帝上来就揭他的底,一点面子也不给。
赵珩一画就是几个时辰,他又不能打坐练功,要时时看守着,林子里的危险他早排除了七八遍了,呆呆的什么事也不能做,这不是难为人嘛。
不能对着赵珩不满,可以说李逸啊,韦徹嘟囔道:“都是李逸勾得陛下迷上了画画。”
赵珩闻言笑起来,差点一笔勾歪,“你别说,朕还挺喜欢李逸的。”
韦徹想起了他最初在密狱里对李逸的印象,“臣向来觉得这是个聪明人,难得的是,聪明人有骨气。”
赵珩被打断了画意,干脆收了手,边洗笔边问:“子通,你觉得要是李逸当了皇帝会如何?”
韦徹愣住。
皇帝道:“无事,但说无妨。”
韦徹斟酌了一下,道:“别的且不论,李逸心太软了。就凭这,他要当了皇帝,谁给他做銮仪卫,扎成刺猬都不够挡箭的。”
赵珩哈哈大笑,“果然是你才说得出的词。皇叔也曾说李逸不适合为人君主,可朕喜欢的就是他这份心软。”
赵珩说着,忽就放眼于山林之外,幽幽道:“朕从小到大,府里,宫里……就没见过哪个心软的。”
韦徹跟着皇帝的话,不由想到了先帝,老王妃,如今的太后,摄政王……更不用说底下侍奉的人,包括他自个,确实是没一个心软的。
他听见赵珩叹气,“心软还能活到现在,很是不易。”
韦徹应道:“李逸的运气不错,比如遇到陛下。”
赵珩不以为意,“这世上少有平白无故的运气,更没有一再的好运。朕总觉得他和别人不同,一时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总之能叫朕甘心认他做老师,也算难得。”
“走,这就回宫去。明起就是秋猎了,朕自骑射课见过李逸主持的射礼,如今就等着看他开猎时的大射礼了。”
秋猎当日,残月尚挂在天边,众人已集结到了御林苑。寒露自草地上升腾泛起,黎明的凛冽叫人闻之顿醒,周围尽是犬吠、马匹喷气的声音。
李逸着保和冠服,任司射。
天地昏暗汇于远方,有白光敲开缝隙,射穿混沌。
众人仿佛又重回头一次在泮宫见他时的情形,嘉容之美,仪貌之盛,令许多人再次看得呆了。
李逸按礼制自典礼高台的西面取出弓矢和箭簇,再雅步行至正中敬告宾者。
今日任宾者的乃是当朝兵部尚书,就在李逸持弓向他走去时,有奔马之声自远处传来。
在场诸人皆觉诧异,如此大典,谁敢这般莽撞。
众人循声远眺,只见一匹青白龙兽在黎明的天光中飞驰而来。
李逸和赵珩几乎同时认出了来人。
摄政王既已亲临,宾者的位置自然要让给赵渊,李逸再度持弓雅步走至赵渊面前。
眼前人一身戎装,头戴凤翅盔,金甲罩身密砌龙鳞,辉光晃得李逸生出恍惚。
最不愿被唤起的记忆陡然苏醒。
那是承乾二年秋,李逸最后一次参加秋猎,任司射的是郭祭酒,金甲罩凤翅盔的则是他自己,被郭慎硬拖了去任宾者。
往年李逸任宾者,是泮宫的荣耀,今时他虽降成了隐王,到底还有王爵在身,郭慎要坚持,自然是合礼的,谁也挑不出错。
可众人不满也是必然的,因而大射礼之后,秋猎正式开始,赵渊便领着李逸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两个独自往御林苑深处去。
秋日的御林苑,天上只有几片浮云。
枣红与玉白的两匹骏马载着少年飞驰过大片的原野,日中气温渐高,其渊回身,向李逸指了指兀梁山麓,意思是准备去那头午歇。
李逸刚想拍马赶上,忽然脚上一空,崴了脚。
其渊未见他赶上,已停了马回望,发现李逸不对劲,忙扯了缰绳跑回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李逸指了指马鞍,脚蹬的皮带断了。
赵渊下马查探了片刻,将整齐的断痕处翻给李逸看,“有人要害你。”
他边将崴了脚的李逸移到白玉骢上与自个共骑,边心里琢磨是承乾帝还是郑三动的手,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有可能“好心”地助他一臂之力。
白玉骢很快在长草间跑了起来,李逸坐姿不正,差点要滑下马去,赵渊眼疾手快搂住他,沉声道:“抱紧我。”
李逸心中惴惴贴紧了其渊,便不曾看见他眼中眸光越来越暗。
御林苑里山岗漫漫,长草萋萋,两人一骑,很快寻到了山麓处的一个干燥洞穴。
赵渊脱了外衣安置好地方,才打横将李逸抱了过去。
他单膝跪下,借着光线查看李逸的脚踝,摸索了一阵后,才小心地从随身带的药囊里取出些粉末,用水调开,敷到伤处。
“才秋猎第一天,就受了伤,明儿你把我送回去得了。”李逸如今背的事情遇到得多了,态度很有些随意。
赵渊闷闷地“嗯”了一声,并不像往常接了李逸的话调侃。
“其渊?”李逸觉着有些不对,轻轻问了声。
赵渊抬头,脸上是李逸久违了的神色,是他头一回见其渊时被吸入的那双眼。
李逸霎时如立于悬崖之上,往下壁立千仞,四面的罡风随时会将他推入无底深渊。
李逸本能地向后仰去,稍离了眼前人那么一丁点。
赵渊见此却整个面色都变了,倾身一把就抓住了李逸,他用得力太猛,李逸当即就跌到了他的怀里。
“其渊?!”李逸直觉事情不对,他想要抬起身来问个明白。
还未等他挣扎起来,赵渊猛地压将下来,托着李逸的后颈,直接撬开了他的唇。
李逸脑中轰然空白。
那是个掠夺肆欲的吻,好似要翻开李逸所有的羞怯,妄行扫荡,直至那怯意变作迎合。
那是个宣布领属的吻,誓要尝遍李逸每一处细软,强取豪夺,直至被征服者全全臣服。
赵渊连一丝抵抗的机会都没留给李逸,他冲开城门,势如破竹夺下城池。
李逸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得了几丝呼吸,很快又有更令人窒息、绵长的吻向他袭来。
辗转中,他被其渊整个囚在怀里,由不得他一丝一毫的逃离。
这无数的吻结束时,李逸已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他喘着气试图让出窍的魂魄归位。
赵渊等他缓了过来,抚着他的面颊竟还想吻他。
李逸是真怕了,“其渊!你到底怎么了?”
听了这声惊问,赵渊才终于放开了李逸,伸出手垂首专注地替李逸整了整衣衫发髻。
他再度望向李逸时,脸上只有温和笑意。
赵渊语声轻柔,“欢安,你信我吗?”
李逸心中警钟大作,紧闭双唇看着其渊,两人眼神交锋。
片刻后,李逸知道赵渊是不肯说缘故了,他无奈又认命地点点头。
“信。”
赵渊又问:“若是将来,万一不能画画了,你会介意吗?”
李逸答得轻快,话里的意思却决绝,“其渊,画画是命,哪怕没了手,我拿嘴也要画的。”
赵渊没有再说什么,他出洞去寻水源和食物,让李逸等着他。
傍晚时,赵渊已处理干净了兔肉,带着野果清水回到山洞。李逸看着其渊点起篝火,枯枝被烧得噼啪作响,四下宁静无声。
夜里,李逸躺在赵渊怀里,赵渊背靠洞壁,他下颚轻抵着李逸的发顶,伸手一遍遍抚过李逸的额角鬓发。
其渊的动作专注而轻柔,李逸却越发能觉出他反常的沉默。
他徒劳地想要打破这沉默,将藏在心里的话托出,“其渊,要是你能回滇南,就趁早回去,不用担心别的。”
赵渊的手一顿,开口时声音略有嘶哑,“为什么这么说?”
“看今上给你的旨意,滇南和宫里还从没这么融洽过。我想若是滇南王求一求,兴许就早些放你回去了,也说不定。”
赵渊无声地笑了笑,只那悲凉恰在李逸的背后,任他有心也看不见。
“你想我回去吗?”赵渊接了话问。
“不回去,你如何统领滇南大军,我记得你可是答应过,若是以后皇帝欺负我,会替我挡着的,没兵你拿什么挡。”李逸戏言完了,肃容变作深沉语,“其渊,你和我耗在这儿,没有出路。”
赵渊被他说得心中一痛,自他血脉觉醒后,本该不会再有此感觉。
他不知可否地“嗯”了声,李逸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觉眼皮沉得很,再往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夜中,李逸是被烧醒的,他口干舌燥,只觉五脏六腑都起了火。
四处蹿起的疼痛已分不清是因为身体起了火,还是五脏六腑都已移了位,李逸很快就痛到说不出话。
他无助地看向赵渊,却见他近在咫尺,只以冰冷双目回望自己。
他眼见赵渊拔出随身的匕首,弯腰俯身向自己,利刃闪过寒光,一下,两下,李逸只觉腕间一片冰凉濡湿,汩汩鲜血很快流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赵渊静待玄色的毒血流出,估算着血液流淌的速度,近半时李逸已是昏迷半醒的状态,他利落剥去衣衫,赤着身子跨坐到李逸身前,寒刃对准胸口,用刀尖将整个鸾鸟都勾破了,心头精血滴落下来,流入李逸口中。
那清凉液体就像炼狱中的神仙甘露,李逸喉头微动,无意识地吞咽。
赵渊胸前的鸾鸟一点点失却原本鲜红的艳丽,褪成黯淡的紫癜。
赵渊全凭毅力支持到此刻,流尽了心头血,他直接倒到了李逸身侧。
一切都已按先祖笔记做完,赵渊连过耳的事情都能不忘,确信读过一遍的自己不会有半点记错。
他开始等待,等待奇迹,等待李逸毒退。
过了许久,李逸的气息才不再紊乱,于昏迷中渐渐呼吸平稳。
又不知过了多久,赵渊听到身旁的人轻轻发出吟呻。
他挣扎着起身,知道时辰已到,将自个收拾了,慢慢朝洞口走去,天边此刻连丝丝微光也无,寒意恰是一夜最浓时。
赵渊最后回头看了看躺在玄色血泊中的李逸,任谁见了报给承乾帝,也能证明他下手之狠,毒杀与割腕,好似怕李逸死不够一般。
他要将这画面藏于心中,连同所有和欢安共度的点滴都深刻不忘,自今往后,即使不复相见,亦永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