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差点以为白显再不能来泮宫,不想旬余,人又如常坐在末排的位置上听他讲课。
及至下课,白显拿着拉下的课业来问,李逸忍不住关切道:“伤可好了,家中长辈可有训斥你?”
赵珩压根就没挨着学里的板子,韦徹銮仪卫的腰牌一亮,掌赏罚的司业愣了愣,忙寻了借口将赵珩领到另一间屋内,待确定了身份,司业未因护驾不力而被打已是不错,哪里还敢有半句多的话。
赵珩受罚,不过是对外装装样子。
至于家中长辈训斥……
“谢博士关心,已认了高堂的罚,只我一心想出来念书,母亲大人拗不过我,还是让我来了。”
李逸想这一个也是倔脾气的。如此来附学的背景,又兼着身弱,还闹出打架的事,只怕是家中早知道白显年寿不永,这才排了万难仍由着他来。
这么一想,兼之那张记忆中的脸庞就晃在他眼前,李逸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心怜起白显来。
赵珩趁此问李逸:“博士,听说泮宫重开了骑射课,这头一会开课,说是极热闹,让所有子弟都去行射礼,博士可是会去?”
李逸本想避开这让他念起旧日场合,奈何郭慎坚持,他不得不应下,“祭酒令我主持射礼。”
白显原想的就是要观李逸主持射礼,满意地点头,“自当如此。”
午后,学生们陆续牵马来到兀梁山脚下的演武场。
李逸立于旧地,但觉回风动地,秋草萋萋已是苍绿,他四望山野,恰见远处一匹乌骏马飞驰而来,待到了近处,便见那马额头正中有一簇白鬃,彷如闪电划过。
白显身姿笔挺坐在马背上,他那形影不离的从人与他同骑,白皙羸弱的少年与黝黑健美的异族男子,这画面构成的冲击美,令李逸恨不得当场拿起笔来。
韦徹当先下马,单膝跪在高大的乌骏左侧,双手扶护,一副牵马奴的姿态静待白显踏着他的膝头落马。
那跪姿李逸如此熟悉,仿佛赵深昨日还在同样的地方侍他骑马。
——
泮宫的午后,碧空飘着几朵闲云,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李逸踏入大成殿的偏殿,却见本该上课的时候,里头空无一人。
授课的夏博士此刻亦刚好踏了进来,见此情形同样大感意外,“殿下,怎得只有您在此,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跟在博士后头的助教忙快步出去,不一会竟是奔回来的。
“殿下,博士,不得了了,几位世子闹开了,人都在演武场,司业恐还不知消息。”
李逸头一句就问:“滇南王世子可在里头?”
“正是滇南王世子和秦王、晋王、襄国公世子几位对上了。”
李逸闻言哪里还坐得住,出了偏殿就往演武场去,夏博士等人紧跟其后。
等众人赶到演武场时,远远就见尘土飞扬,近处围着几圈子弟和他们的从人,远处,看不清人兽踪影,只闻马的嘶鸣,夹杂着喝骂的人声。
李逸当头行来,人群自动退开口子,让出一条通路。
他快步走到近处,却见远山、林苑、鲜衣少年都成了衬托背景,只有一匹白马嘶昂在天地间。
有那么一刻,李逸以为他看到了一匹真龙神兽。
赵深半躬身子挡在马前,他的对面立着几位世子,以一敌三,他一手向后制止马儿上前,另一手防着身前几人,慢慢往后退。
李逸眼见逼向赵深的三人中有两人已是衣衫有污,鬓发散乱,显然是刚吃过亏,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迫着赵深,一步不肯退。
秦王世子李迪带头叫骂:“小子你让开!这畜生上一回就伤了人,今儿又险些要了本世子的命!还留着做什么,早结果了性命超生去!”
李逸闻言微皱起眉,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就见那白玉神驹昂起颈脖,长鸣苍凉回彻天地,一头瀑布般的银鬃倾泻而下,世间至美生灵不过如此。
马儿嘶鸣至声竭,方俯首去轻蹭赵深,竟似心知此时,自个的绝路处境。
赵深双眼不离逼来的三人,腾出左臂反手去安抚马儿,他的抚触够着马颈缓慢而有力,所用的耐心远胜他待人。
李逸只听他厉问:“诸位要如何才肯放过白玉骢?”
“你小子次次骑射能赢咱们,不过是仗着这头畜生,今儿你有本事换匹马试试,若还不输,就饶它一条小命。”
“你们也都答应?”
提议的是晋王世子,赵渊问话却只看向为首的李迪。
李迪与另两个交换了下神色,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秦王世子轻蔑地抬了抬下巴点头,心道,这都费了如此心思布的局,就不信今儿拿不下你。
赵渊见李迪点头,当即道:“一言为定!”转而不假思索看向李逸,“还请殿下为见证人。”
泮宫司业此时方才赶到弄清事由,却慢了一步开口,来不及阻止太孙点头。
赵渊见李逸应了,一掌拍开白玉骢,骏马撒开四蹄,直接跑出演武场,极通人性地慢悠悠停在了山麓的绿坡上回望。
一旁早有秦王世子的从人从学里的马厩牵了匹栗色母马来,那马不过普通坐骑,且年岁已大,显出龙钟老态来。
再看李迪几人的坐骑,皆是万中挑一的良驹,李逸皱了皱眉,侧首吩咐内侍道:“去问问,谁愿意借孤一匹马。”
李逸并不在泮宫上骑射课,胭脂骝自也不会带到演武场来。
听说是太孙借马,哪怕明知要得罪秦王世子等人,底下也有奋勇出头的。不过片刻,内侍牵来一匹黛骊。
李逸这头早想了番说辞出来,“既让孤做见证,你们本是为了马儿起的不平,如今赵世子的马若是多有不如你们的,几位也一样胜之不武,往后岂不是会为人不齿。”
李迪等人虽心有不快,但太孙发话在前,且那匹牵来的黛骊比之几人的马儿仍稍有逊色,李迪等人的坐骑都是骑惯的,不比赵渊临时借马,这优势又不止一点。
赵渊接过黛骊的缰绳,手抚马儿,竟似与人说话一般与马儿轻声咬起耳朵。
他当着众人面恭敬不露喜色谢过太孙,回身看向李逸的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仿佛火折划在那目中黑夜里,亮得李逸心头发烫。
等到四骑一字排开,李逸的呼吸顿时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