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上的万花茶味道与价格一般廉价。
三人解了渴,方觉始也从摊主口中套出了不少话,原来今日这瑶圩是为了盘瓠日而开,过不久就是九神大典,因此百越各族都来庆祝恭贺,等到跳过盘王,就真正热闹起来了。
于观真听得暗暗惊奇,心想:这场面原来还不叫热闹吗?
方觉始结账起身,与他们抱怨道:“本来还想趁着节日热闹看看有没有后辛草的,这下可省事了,今日的瑶圩是为了盘王,跟苗族并无关系。眼下只能先去找白妹,看看她那有没有存货,要是有的话,晚上就能混到苗疆人里头跟他们一块儿走,要是没有,我只能去冒次险了。”
白妹是方觉始在苗疆的朋友,只不过是不太友善的朋友,据大夫来说,是遇到了会被扒一层皮,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最好别找她。
“今日是盘王祭?”崔嵬脸色微变,听他的声音,这似乎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我们回船上去。”
他声音仍旧平和,可不知怎么,听起来竟然有点紧张。
方觉始仍是轻松模样,唯有一双眼睛认真起来,他差不多是掐着嗓子在说话了,声音薄得像片:“咱们慢慢走,不必心急,免得惹人注意,那反而弄巧成拙了。”
三人于是站起身来,于观真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崔嵬的,只觉得他掌心冷若冰,全身热意皆无。
崔嵬下意识抽了抽手,没有抽动,不由讶异地看向于观真,于观真只是弯着眼睛微笑,并没有说些什么,宛如他真是个哑巴。
方觉始走得快,一下子没在人群里,没见着他们俩踪影,当时转身举手招呼,脸上笑容灿烂,用苗语喊道:“你们俩怎么这么慢?”
他的笑意没有入眼。
崔嵬索性不去计较牵手的小事,大步往前行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方觉始后头,肌肉彻底紧绷起来,于观真贴着他臂弯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过几日是九神大典,今日的盘王节只是个开始,这样的大场面,做东道主的绝不可能是瑶族,而是大巫祝。那今天巡逻的人就并非寻常瑶人,是他的百越侍卫与石蛊,只要他们其中一个发现方觉始,麻烦就大了。”
崔嵬大概是怕被发现踪迹,特意与他咬耳朵说话,两人贴得本来紧密,人流不知为何增多起来,许多苗女瑶女唱着歌儿挤过来,一时猝不及防就被冲散开,被席卷着分离两边。
他们俩才经历过苗疆女子的大胆热情,这下都没有丝毫戒备,待分别被牵制住才感不好,一瞥眼间,青山林木之中就多出几十道拉开弓箭的人影,打扮非苗非瑶,直指方觉始。
于观真精神一凛,只听背后贴身的女子笑起来,嗓音熟悉,竟是之前送来合欢花的苗女,她说道:“这男子真好看,我要跟大巫祝求一求,让他躺在合欢花里,与我好一辈子。”
另个女子嗤笑道:“只怕是中看不中用,你看他能有几两力气,身上还有怪东西,别是其他村寨的男人。”
“别村寨的男人又怎样。”苗女冷哼道,“我将他生吞了,活吃了,叫他知道我的好,以后绝不想其他的女人。”
于观真不由苦笑起来,这等求爱岂是没有见识过,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算是在现代,也没有遇到这样的肉食系女子。他在心中暗道一声失礼,目光落向远处的崔嵬,对方显然是同样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动静。
要是放在中原,这会儿恐怕闹得大乱了,百姓不说四散奔走,也少不了错愕惊呼,这瑶圩里的游人与摊主竟然是全然不惧,甚至不少人反应过来,提出苗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三个人。
看来方觉始的确没有撒谎,这位大巫祝在苗疆的声望确实高得可怕,当街抓人甚至不需要半句话,而且全民都配合。
只是这些人纵然来势汹汹,身上却没半点灵力,最多只能说是身手矫健的百姓而已,于观真稍稍扭动肩膀,并不如何施力,围困他的几名女子就已经被震得飞出身去,好在她们身体轻盈,就地翻过几个滚,消去力道,倒也没有大事了。
于观真身边顿时清出了大片空地来。
人群顿时吵嚷起来,他甚至能听见原先围困自己的另一人说道:“好悍的男人!”
那苗女接口道:“悍才好呢!我就爱悍的!你瞧他这模样,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些话在同事聚会醉酒后倒是听过不少,于观真万万没想到会在女人嘴里听见,更没想到这些话会是评价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他正要行动,就见得人潮涌动,如水流般分开,被捆得好似一头猪的方觉始跟被反拧了手的崔嵬一块儿做了人质,一个黑衣苗人走上前来,大声说道:“男子,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人在我们手里。”
于观真眯起眼来,方觉始垂着头看不清楚,崔嵬显然是被下了黑手,嘴角青了一块,他垂着眼没说话。
他心头掠过一丝不解: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对我下手?
敌我双方,苗疆人显然有些讶异于观真的本事,而于观真同样搞不清楚崔嵬是不是遭了暗算,一时间僵持不下,皆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苗人见他久不说话,又道:“那男子,你为什么不开口?”
那苗女拨开人走来,拍拍身上尘土,大声道:“勾乌洞阿,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你让你刀下那个说话,他说话,这男子才听咧。”
勾乌洞阿正要回答,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刀竟被握住,方才那哑巴已经到了眼前,不由得怔愣片刻,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刻挥刀砍下,只见那人脸色含煞,竟寸手将苗刀拧断。
众人不由得惊呼起来,勾乌洞阿跌坐在地上,大声道:“他是会妖法的中原人!他不是苗人!快——”
于观真下意识一脚踩在他胸上,将那声音硬生生压回去,脸色冷下来。
苗疆人顿时哗然起来,又不敢轻举妄动。
“慢!”崔嵬用苗语喊起来,他抬起头,手仍然被拧着,帽子掉下来,头发已经散乱垂在肩头,看上去有些落魄又无奈的模样,又用中原话道,“你惯来聪明,怎么没看出问题来,我与方觉始都和大巫祝有过节,他们没认出你不是苗人,只当你上当受骗,将你带离慢慢询问,你如今动手,身份自然暴露。”
原来如此。
于观真低头去看勾乌洞阿,对方额上青筋暴起,正恶狠狠地瞪过来,看起来怒不可遏,他皱皱眉,又看向崔嵬。
可是,你干嘛怕他们?
他看着崔嵬嘴角的那块淤青,心中不免有气,脚下又重了几分,勾乌洞阿发出“嗬嗬”数声,只见得其他苗人具都红了眼睛,弓箭都已上弦待放,眼见着就要冲上前来。
“都住手!”那苗女显然有点地位,她上前来呵斥道:“别耍花样!你们讲了什么?”
“苗疆最是护短,要真动起手来,这群人悍不畏死,你我麻烦不说,杀了他们的人,那位大巫祝就与咱们不死不休了!”
“到那时,你的蛊就没有希望了,我跟始觉自能脱身。”崔嵬全然不管那苗女,神态顿时焦急起来,大概是一路见识过于观真的脾气,生怕他会草率动手,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不要伤人。”
他这话说得真诚无伪,全没半分私心,一双翠瞳流动着的是真心实意,那头发凌乱散落着,全失了平日的风度与斯文。
一时间,于观真心头不知道是苦是涩,是酸是甜,他方才还故意想闹崔嵬害臊,才有意去牵这人的手,想瞧瞧他更多不同的神情,想见他窘迫尴尬的模样,这会儿那些游刃有余的戏谑尽数从心中消除,只剩下涌动着的,如同藏匿在茧里鲜活的生命,正要从心脏里破壳而出。
他的心骤然被捏紧了,有东西要从枷锁里冲破出来,可被人重视,被人珍视的错觉又在一瞬间冲击着胸腔,激荡起无数回音。
于观真很慢地将脚从勾乌洞阿身上挪开,他一直看着崔嵬,一眨不眨的,觉得自己看到了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东西,明知自己无法立刻得到,仍然忍不住多看几眼。
崔嵬只是看着勾乌洞阿得到自由,这才松了口气,用苗语说道:“他是我们从外面找来的人,我们见他厉害,想来做个帮手,就骗他说这儿可以治好他的哑病。他胆子很小,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你们只要不伤害他,他也不会随便乱动的。”
他说话的腔调、语气,乃至性格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番话说得险些叫于观真自己都信了。
勾乌洞阿狰狞道:“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苗女却挑眉道:“大巫祝可没说抓他,就算真是一伙的,也轮不到咱们裁决,把人都抓回去吧。”
她看了看崔嵬,又很快问道:“喂,让他跟我走要怎么说?”
崔嵬便教了她一句,很快他与方觉始都被扭送去向另一处。
苗女站在原地一连说了两三遍,觉得流畅后才转向于观真说道:“跟窝奏。”
于观真遥遥望着人流涌动的所在,纠纷结束后,所有人都继续做回自己的摊主、游客、行人,只有那几十个黑衣侍卫带着方觉始与崔嵬没入人海之中。他大概是被列为中立人物,硬生生被几个苗女围着,往另一头簇拥而去。
苗女伸手大大方方地挽住他,撩过头发打量片刻,嬉笑道:“好可爱的小哑巴,你要真是被骗来的,就留在苗疆吧,我一定求大巫祝治好你。”
要是方才,于观真还有几分玩笑的心思,可如今他心里已被嘴角淤青的崔嵬占据,再容不下任何人。